“你告诉我这些,是解除对我的怀疑了?”
“对。”
冯斯年本来就没真的怀疑过程欣,只是随便找个借口让她不要过多掺和进来,哪料她不仅没有听话,反而变本加厉。
这个犟脾气跟以前的周新野比起来,有过之而无不及,和他倒也般配。
想到这,冯斯年懊悔无及。
“抱歉,我们没能及时抓到凶手。”
程欣眼睛酸涩,苦笑道:“你不用跟我道歉,我没资格替受害者原谅你们。”
她心有怨气,即使知道警察已经尽力,也不想强装大度。
冯斯年理解她,他们干这行的,见过太多像她这样的人,她没在警局大闹一场,已经算很给面子。
程欣简单收拾了一下心情,问他:“你们打算什么时候结案?”
一切的一切都始于春泽坡事故,从前,无论他们怎么努力,都无法接近真相,可如今一夜之间,所有的疑点都如春笋般冒出来,似乎有某种无形的力量,在推着他们前行。
她对白旭的死仍持有疑问。
冯斯年说:“上面催得紧,给了专案组很大的压力,让我们最迟月底结案。”
离月底也没几天了,程欣说:“他们急成这样,就不怕重蹈覆辙,又酿成一桩冤假错案啊?”
冯斯年:“急的可不是他们,是你那位深藏不露的前夫,连市局里都有他的关系,手伸得真够长的。”
程欣噎住,露出幸灾乐祸的表情,不忘添油加醋,“你们警察还怕他一个商人?说出去不嫌丢人?”
冯斯年感慨,“自古奸商难防,我们是三好公民,自然斗不过他。”
程欣冷哼了声,不以为然。
冯斯年的属下清理完现场,过来喊他:“冯队,完事了,回不回?”
“你们先到车边等我。”冯斯年掐掉烟,朝程欣扬扬下巴,“顺带捎你一程?”
程欣不想再坐警车,摇头拒绝,“我约了司机,你先走,不用管我。”
冯斯年点点头:“行,等我们处理完收尾工作,结案的时候会另行通知你。”
*
回去的路上,程欣一直在想冯斯年的话。
司机是个老实稳重的中年男人,车开得慢而平稳,她靠在窗边,望着外面,天渐渐黑了,近处的灌木林和远处的山坡轮廓慢慢变得模糊,最后被漆黑的夜一点一点吞噬,只有头顶的星兀自散发着微弱的光亮。
到了市区,景铭的电话打进来,程欣收回目光,掏出手机接听。
“我看到新闻了。”
“嗯。”
“你没事吧?”
“没,就跟冯斯年聊了几句,现在正坐车回去。”
景铭似有停顿,呼吸声在电话里显得很轻,轻到程欣差点以为对面没人,片刻后,他重新开口。
“他都跟你说什么了?”
程欣把聊天内容告诉他,他消化了一下,小声嘟囔了句,“太顺利,反而显得疑点重重。”
程欣没听清,“你说什么?”
“没什么。”景铭清了清嗓子,微微拔高音调,“那个,我家里出了点事走不开,要在这边逗留几天,你帮我照看一下阳台上的朋友。”
不回来更好,程欣巴不得他在结案前都不要出现。
她喜形于色,回话时,却故作惋惜,“啊,那你忙,我会照顾好它们的,放心吧。”
景铭有点质疑她的记忆力,事无巨细地嘱咐道:“食人花每两周施一次肥,浇水要使用软性水,比如纯净水或着雨水,不能放在阳光底下爆晒,也不要给它喂食人类的日常肉类,它自己会捕食,另外……”
一提起他那些宝贝,他就没完没了,程欣哎哟一声,笑着打断他,“要求还挺多,你这哪是在养植物啊,你是在养媳妇吧?”
景铭静了一秒,语气轻飘地怼了句,“饲养关系永远都是最牢固的,起码它们知恩图报,不会反咬我一口,不像某人。”
程欣挑眉:“某人怎么了?”
景铭嘴唇翕动,意有所指,“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白眼狼。”
程欣撩了撩头发,换了个姿势窝在座位里,嘴角往上翘。“照你这么说,某人还挺凶残冷血的呀?”
景铭:“确实是口蜜腹剑,嘴甜心毒。”
程欣笑:“那你还引狼入室?”
景铭:“一时不慎,悔不当初。”
程欣笑而不语。
景铭挂电话前突然问:“我不回去,你是不是挺开心的?”
程欣愣住,语气敷衍,“没有啊。”
景铭根本不在意她怎么回答,冷不丁地丢下一句,“我很快就会回来。”
忙音响起,程欣低头看了眼暗掉的屏幕,收起手机,脸上的笑意刹那间消失殆尽,又变成了一副死寂、麻木、冷冰冰的模样。
司机无意间从后视镜里瞥见她苍白如鬼魅的一张脸,被吓了一跳,飞快把车停在小区门口,提醒她到了。
程欣付了钱,推开门下车。
这个点,津芜的天色显得极其黑沉,或许根本就没有亮过。
有些人一辈子都活在太阳的照耀下,也有些人一直被困在黑暗中,走到哪都是永夜。
晚上回去,程欣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坐的车一直在山路上盘旋,那条路蜿蜒曲折没有尽头,周边是悬崖峭壁和荆棘灌丛,有无数只夜鸦在身后追逐她们。
她们被逼到绝处,没有退路,这时,一只冰凉的手握住她的腕,她转头,看到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在对她笑。
程欣醒后惊觉,是叶桃的祭日到了。
她抹了把额上的细汗,换掉湿透的睡衣,光脚走到阳台,按照景铭交代的,给食人花施肥浇水。
晨间,有不少老头老太太在小区公园里遛狗和打太极,她站在阳台上看了一会,转身回屋洗漱,等天再亮一点,便独自拿着包出门买早餐。
大学城的美食比别的地方好吃便宜,而且量大管饱。
程欣点了一碗粉,坐在店里慢慢吃,店门口的斜对面是一家鲜花店,她看上了一捧并蒂红莲,血一样深红的颜色,在阳光下尤为醒目。
这是一种复仇之花。
吃完早餐,程欣买下它,在路边拦了一辆出租车。
到达墓园时,已经有人站在叶桃的墓碑前,是她熟悉的背影,她抱着花慢慢走过去。
何风玮听到脚步声,头也没回。
“你来了。”
“你看都没看,怎么知道是我?”程欣走到他身侧站定。
何风玮点燃一根烟,抽了口,夹在手里。“一个从小到大都没有被偏爱过的人,除了你和我,还有谁会记得她?”
也对,当初叶桃死的时候,她家里人不愿意花钱给她办丧礼,火化后便潦草下葬。
程欣出院过来祭奠她,只看到一个矮小的墓碑,周围连香烛鲜花之类的常见贡品都不曾有,墓志铭还是何风玮顺手写的:众生熙攘,无一席安宁之地,此生太短,所留不过寥寥,谢幕之后,滴尘足矣。
程欣看了眼照片里眉眼清秀的女生,把花放到碑前,双手合十,闭眼轻声祷告:“终归于始,这是美好圆满的一生。”
何风玮嗤笑,“还真是美好的祝愿。”
程欣松手睁开眼,瞥向他腿边的纸箱。
“那是什么?”
“遗物。”何风玮吐出烟圈,模样有些失神,“我年底要结婚了。”
程欣微愣,抬眸打量他。
烟雾弥散,她望不见男人眼底的情绪,只依稀瞧得他修长的指间一抹猩红明灭。
“恭喜啊。”她说,“这些东西你打算怎么处理?”
“烧了。”何风玮不看她,把烟叼在嘴里,弯腰拆开纸箱,从里面拿出一本泛黄的日记本丢给她。“拿走吧。”
她抬手接住,“为什么给我?”
何风玮:“你自己看了就知道。”
*
回去的路上,程欣没忍住翻开了叶桃的日记本。
里面记录着她十八年来的所有遭遇,包括家庭暴力,校园霸凌,被父亲的催债人猥亵失身,被老师同学冷暴力侮辱的种种过往……她的一生就像这本日记一样泛黄、布满灰尘,从里到外都是烂的。
“我的人生没有光,天上挂的是虚假的太阳。但是你来了,我就不寂寞了。”
“真是幸福又美好的一生,每次看到你的时候,我都会这样想。”
“我像个影子躲在你身边,光永远都只会照在你身上,但是没有关系,我们是一体的啊,你一定不知道吧,从你身上掉落的一点幸福和余光,已经足够我苟且偷生好多年。”
“我们俩同时病了,你看,我就说我们是一体的吧,不然怎么会连生病的时间都刚刚好。”
“我是程欣,很高兴认识你,以后还请多多指教。我向别人这样介绍自己的时候,他们的眼中流露出了艳羡、倾慕的神色,就像我曾经看你时一样,但现在,我是你。”
“如果不曾触碰温暖,就不会心有所待。很快我就能变成你了。”
“终于,我成为了你。”
最后一句话写在车祸当天,程欣啪地一下合上了日记本,阳光洒进车窗,落在她身上拉出一道黑影,她拿起手边的青柠桃汁饮料喝了一口,心脏突然猛烈跳动几下又恢复正常。
*
月末,津芜开始进入中伏天,景铭身穿短袖短裤,半靠在沙发里,家里的巴哥犬趴在他脚边,热得直吐舌头。
桌对面是他的父母,景峥和沈织。
一家三口已经沉默地对峙了约摸十分钟。
景铭盯着桌上的照片,最先妥协。
“您骗我回来就为了这几张照片?”
景峥:“你不打算解释一下?”
景铭油盐不进,眼都不眨,“没什么好解释的。”
景峥气得一掌拍在桌上,“景铭,不要以为你是老子的儿子就可以胡作非为,我才出差几天啊,你就长能耐了是吧?我和你妈给你介绍的相亲对象你不喜欢,非要跟那种不伦不类的女人搞在一起,还在警局门口对记者大打出手被人拍下罪证,你让景家的脸往哪搁!”
景铭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认真道:“第一,我们没有对记者出手,他自己摔的,如果他再到处污蔑我们,我会找律师告他诽谤。第二,她很好,没有你想的那么不堪。”
景铭的第三还没说,景峥就先怒了,“再好也是个离异女和嫌疑罪犯,你和她在一起,你让外人怎么看?等以后你们有了孩子,难道让他一辈子被人戳脊梁骨吗?”
景铭的眼皮终于动了动,接着说:“第三,我们还没在一起,她也不是杀人犯,我就是她最有力的证人。”
“警察还没结案,你说不是就不是啊?万一她欺骗了你呢?”
“那我会亲自审判她。”
景峥正在气头上,对程欣的有色眼镜比啤酒瓶底还厚,无论景铭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景铭也懒得继续和他浪费口舌,抱起八哥犬转身离开客厅。
景峥黑着脸,冲他背影大喊:“你小子给我回来!”
景铭假装没听见。
回到卧室,他给程欣打了个电话。
程欣正坐电梯上楼,想都没想就滑开接听键,“喂”了一声。
景铭听见她的声音,缄默了许久,久到她都想挂电话了,他才闷闷地说:“你在哪?”
程欣感觉有点莫名其妙,“在小区啊,怎么了?”
景铭:“我明天回去。”
“哦。”
景铭:“你这什么反应?”
“开心啊。”程欣迟疑了一会儿,问:“你好不容回趟家,确定不好好陪一下家人啊?”
景铭:“景家就在津芜,我想回家随时都可以。”
“哦。”电梯到了,程欣摸出钥匙打开房门,隔着电话对他说:“欢迎回来,我的室友。”
景铭的眉眼染上笑意,垂头哑笑,过了会,他说:“你拍两张食人花的图片发给我,我看一下它们最近什么情况。”
程欣快被他无语死了,“出门没几天,天天惦记着你那血口大开的‘小媳妇’,等着。”
结束通话,程欣将叶桃的日记本放到桌上,走去阳台,打开手机自拍模式,站到食人花旁边,对着镜头咔嚓几下。
景铭耐心等了几分钟,接收到她发来的图片,点开一看,是她的半身自拍照,食人花在她旁边完全沦为背景。
D·铭:【……】
霜冻玛格丽特:【好看吧?】
D·铭:【你指哪个?】
霜冻玛格丽特:【图里所有。】
D·铭:【都好看。】
霜冻玛格丽特:【具体哪里好看,怎么就好看了?】
真是一逮到机会就故意捉弄他,景铭无奈地回:【你去一趟洗手间。】
【干嘛?】
程欣以为景铭想让她帮忙拿什么东西,照做。
D·铭:【看到洗手台了吗?】
程欣转过身,面对着洗手台:【看到了。】
D·铭:【抬头。】
程欣抬起头,镜子里倒映出一个人影,乌发及腰,发丝仿佛有一层薄膜包覆,绽放出耀眼的光泽,衬得她的脸色白得近乎透明,在这样诡异极致的白中,眉眼间的妖痣就像神来之笔,艳得出奇。
D·铭:【好看吗?】
【好看。】
程欣抬手摸上眉眼间的妖痣,对着镜子笑,那笑容阴冷、森寒,裹着欲望的糖衣,一点点渗进她的身体,连她自己都觉得陌生。
是你吗叶桃?
程欣张了张嘴,恍惚中,手机响了,是美术馆负责人打来的。
她回过神,走去客厅接听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