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始至终走进他心里的人唯那两人尔。父皇离他太遥远，万人之上的帝王从来都是深不可测的，羽翼未丰之前他按兵不动，待翱翔九天之时他已经不想再去走进他的父皇，因为他也成了帝王，自古以来那些浴血坐上龙椅的天子无不是冷彻心骨的人。而他比他的父皇更冰冷。

    那时的凤越鷟在凤燧心中不过是少年，生于神族长于滔天富贵之中，没有见过世事艰难更不知山雨欲来风满楼！而最重要的是他还太过年幼，经不起这世上的腥风血雨和人心鬼域！而现实逼迫着她必须在各方势力谁都还不能一口吞下大荒的时候设法让它们互相制衡。走上权力厮杀这条路就如同炼狱求生，当初她做出选择的时候，就意味着她将接受所有已经到来或者即将到来的危险！而她不能心生退意，不能胆怯。因为悬于她一身的是人命，这太沉重，沉重到她变得风声鹤唳变得面目全非！

    翌日午后，多日来阴雨连绵不断，人都要发霉了！

    没想到午后竟然天光乍破，多日来的阴霾此时一扫而空。凤凰池书斋内梅香弥漫，凤燧向来喜欢焚香，雨后初霁便燃了一枝傲霜寒，这是前年冬天在渊西平定尸患之后，偶得一日闲暇时制成的。年少绮罗时，她还不曾经历人世浮沉，这位富贵闲人十分喜欢制香，师从名家学的十分刻苦，倘若不是身份羁绊或许她会成为一个制香大家。可惜，她是身负生死的人。那些曾经的意愿就如今日焚身求问的傲霜寒一样，幽深而凛冽在初晴的清晨带着去年渊西的雪夜银辉，纠缠着不肯放下，那么微弱的隐忍拉扯费尽了最后的力气，还是不肯低头。

    这些年来都是这样的，身居高位的不意味就真的可以什么都能拥有。

    天鹤三年，自开春以来北冥麒麟族与青丘九尾狐族不顾与王朝盟约竟然同时突袭北境宁凌二州驻军，一意孤行挑起战争。北境一时狼烟四起，而此时白玉京内养尊处优的神族权贵们却乱作一团。一时竟然推举不出让谁领兵北征，而敌人手中的弯刀与利爪就已经刺破凤华王朝边民的胸膛，前方战事吃紧的消息不断传回白玉京。天极殿一天连下七道圣旨命越州王云阳无尘驰援凌州守军统帅北境，十日后十三万越州将士告别父母妻儿，日夜兼程驰援凌州。彼时刚刚从昆仑墟归来的的永宁帝姬凤燧奉母亲云阳青岚之命秘密前往越州集结风云卫。

    北境战事突如其来，虽然这些年上来边境摩擦不断，双方之间时有小规模的兵刃交接，但是爆发如此规模的大战还是意料之外的事情。

    半月后凤燧与风云卫秘密潜入北境军事重镇朔风城。当夜便收到来自弥夜暗人的消息“宁州守军大败，北冥鹰犬已经逼近越州。”

    而此时凌州方面也同样收到宁州前线战报，可惜凌州战事惨烈云阳无尘分身乏术。只能密令驻守乐阳的北境副帅云青砚回援越州。而在云氏还没有赶往百里之外的越州时，越州王府惨案已经发生，越州城破，越州王府惨遭屠戮，上至越州王的母亲西陵夫人下至纪无尘幼子无一幸免。谁都没有想到北冥鹰犬能完全攻破宁州防线，更没有想到敌人竟然长驱直入攻下越州，这让原本就水深火热的北境之困一下又上升到了一个新的等级。北境统帅云阳无尘动用金翅大鹏鸟直入天极殿要求淮西军立即增援越州，并举荐兵部侍郎淮西王世子殷之璘暂代其在越州一切职责。

    北冥与青丘来势汹汹，凤华北境三州狼烟四起。三个月后异常惨烈北境战事到了决战时刻，最终以十八万凌越两州士兵战死沙场为代价彻底结束北境之困。然主帅云阳无尘却因伤病在漠北大军投降那一日死在凌州。副帅云青砚当下便接替云阳无尘成为新一任北境主帅处理一切事宜。消息传回白玉京。皇后云阳青岚在得知云阳氏尽丧北境之后自缢于栖梧殿。

    凤燧还记得当她摆脱北冥死士追杀回到白玉京的时候，短短半年之间一切都变得物是人非。那天正是冬至白玉京下起了鹅毛大雪，她跪在宫门之前，面如死灰。北方的隆冬是这样的寒冷，滴水成冰。可在那一刻还能有什么比她的心更冷，她怎么也没有想到九死一生回到白玉京，曾经被欢声笑语萦绕的栖梧殿已经重门深锁。天极殿内龙椅之上的天子看着她没有一句话，可那眼神就像在说她真是个百无一用的废物，久久之后天子才开口“北境之行可有收获？”

    说什么呢？该怎么开口呢？在要出声的一瞬间凤燧先颤抖的难以自控“儿臣有负重托，万死莫辞。”

    她跪在那里，离天那么近又如此遥远，她的心颤抖着没有一滴眼泪。

    良久大监放在她面前一张纸，上面赫然写着四个大字“深恩负尽”。

    想起来这已经是一千九百多年前的旧事，可就算隔了这么久凤燧的心还是会痛。还好时光待她还算薄待于她，如今就算再痛她也不会害怕了。曾经九重宫阙里不谙世事的凤凰神族帝姬早已经死了，死在栖梧殿外的漫天风雪中，死在“深恩负尽”那四个字的诅咒下。

    天道在她无力保住生民的时候就判了她被永生抛弃之罪，所以任她怎么乞求天道怜悯，她愿以命换命，只愿求母亲活下来的时候，上天都在笑她无用。凤燧在无人的书斋内望着窗外飘落的柳絮无声落泪，那双漂亮的眼睛，哀伤至极。此时书斋内的香渐渐散去

    今日的傲霜寒在凤燧的回忆里已然燃尽。这时回廊中的脚步声打断，凤燧衣袖轻挥，又变成了一向从容威严的永宁帝姬。

    是容阙。“主上，臣派毓贞着手在查平州侯噬魂案！现在已有眉目。”

    凤燧起身向外走去，容阙紧跟其后。

    “有苏芝华虽然不是有苏部族嫡长子但是其母出身青丘王族，这身份终究不同，他这遭横死，内里牵扯了多少人很难说！告诉毓贞务必查的一清二楚，如有必要可动用弥夜。”

    容阙一听要动用弥夜心里觉得的不安，立即跪下“主上弥夜之人遵先主之命隐匿人海再不得出已经一千九百余年，此番若是只为了平侯之事重出世间怕是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凤燧转身迎面而来，单手扶起跪在她面前的容阙，眼里的情绪凝结成霜，明明她一句话都没有说，什么表情也没有，可就那一瞬间容阙恍若已经置身于北地的寒风中一般

    凤燧拂去忽然飘落在自己衣袖上的柳絮，才道：“弥夜曾是云阳氏的杀手锏，而今它到了孤的手中也总不能永远尘封，是兵器总是要饮血的。你要知道弥夜在这世间唯一的主人是孤！”

    说这话的那一刻凤燧睥睨着跪在他面前的人整个人周身都散发着猎食者的气息。

    她的回答立时间让容阙全身的血液一股脑儿的冲上颅顶又在同一时间被瞬间冻结。

    是他忽然忘记也僭越了，他面前寒彻心骨的人是决定生死的神明，不是一个可以讨价还价的人，这一点，一千九百年前凌州的尸山血海中他就见识过了，凤燧带他们回来的时候他们这些人就很清楚，他们是留在这世间不肯离去的孤魂野鬼，而凤燧他们可以行走在青天白日之下唯一的信念，不然他们早就魂飞魄散！面对他们信仰的神灵，他们没有资格说不。

    一恍神往事再一次如洪流一般吞噬了容阙的情绪，再回过神来，兰心台书斋外的长廊上就只剩下他一个人在萧瑟的北风中与回忆厮杀。凤燧早已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