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中的禁地里,一堆木头柈子上腾起了火焰,映亮男子点漆般的一双孔雀眼,看似含情却又清醒。
一个拆开了的信封被丢进火堆里,带着里面的信纸,在世间消散得干干净净。
看过那封从骆氏富商手中寄过来的信件,沈锦绣寡言了三日,直到今天轮到他当值看守禁地,才在这无边孤寂的地界,翻出他隐晦在人后的心思。
沈锦绣虽然自小在绫罗堆里长大,但见识到的圈子里一些人的恶劣手段却是不少。
不少人玩得花样繁多,还有的偏好逼良为娼、强取豪夺。
他对那些下流行径虽是不感兴趣,但难免有人在耳边当作逸事念叨,因此他对一些贵族子弟的德性再清楚不过。
话虽如此,沈锦绣毕竟不是圣人,看过这封信又怎会不恼怒。
自己小心翼翼呵护的东西,却早已被旁的人随意染指。
小师弟在那人怀里是什么样子?比拒绝自己时更乖顺吗?
他想自己那日选择雌伏或许是对的,至少小师弟前面应当是未被染指过的,自己的初次应当是干干净净的……
但一想到,哪怕有那么半分的可能,拒绝他亲热的小师弟或许曾婉转承欢于旁的男子身下,他腰侧悬挂的长剑便发出浸满杀意的铮鸣。
杀了那个肮脏心思的富商,杀了拒绝自己却转头与旁人欢好的小师弟,再杀了这个失去理智无法自控的自己。
随着一声金属的鸣响,冰冷雪白的长剑自剑鞘内被缓缓拔出,映亮了火光跃动下一双被妒火蒙蔽的双眼。
沈锦绣慢慢将剑拿远,看着剑面映出的那半张不复漠然,神色阴暗扭曲的脸庞。
这怎会是他,看着这样丑陋可怜。
地上的木头柈子毕毕剥剥地燃烧着,有的地方含着水汽,爆出一点火星迸溅到他的脸上,微小的痛意让沈锦绣瞬间清醒。
沉璧往日对进一步亲密表现出的惊慌苍白脸色,潮水般向他的脑海涌来,那种仓皇无助,那种挣扎,那种不知所措。
那曾经让他想起来便生出无限怜惜的阴郁破碎之感。
沈锦绣想打自己一拳,却控制不住地想起往日太多的贵族子弟说过的话。
“有些会勾搭人的兔儿爷,最能抓人心思。你喜欢乖顺的,他便能柔情似水。你喜欢清高的,他便宛若一株寒梅似的倔给你看。
那些着了道的傻子,自诩情痴,却被害得背井离乡,族谱除名。到最后光景凄凉,小情儿也寻了别处的高枝,才晓得什么叫‘婊|子无情,戏子无义’。”
眼睛是最能骗人的东西。因为人往往太过相信眼见为实,却忘记了绝大多数的假象都可以伪装。
人的神态、语气、言语,通通可以伪装。沈锦绣也难以确定,沉璧与那富商的亲密究竟是被强迫,还是有利所图的心甘情愿。
但沉氏兄弟二人受了那富商资助是事实,沉璧对自己隐瞒信中那些过往也是事实。
他不打算去追问沉璧口里的话,因为人心太过复杂,在一些尴尬的问题面前,许多时候连那人自己都分不清究竟有几成是受人所迫,又有几成是心甘情愿。
既然问不明白,那不如自己去探究。况且眼下他也不想让之前引导沉璧迈出的那一步作废。
他就暂且当做沉璧在应对那富商的事上,两头的因素都有,因为这是最符合常情的答案,也能最大限度的激发他的斗志,以便往后不留一点机会的将那富商碾在脚下。
“你若是受人所迫,我便为你报仇。”
“你若是自甘堕落,我便将你圈起,好生教导。”
“便让我来救你。”
***
沈锦绣太知道要怎么戳骆煦炀这类人的痛处,便抬手几笔将这份堵心毫不留情地奉还了回去。
他只回了两个字——
“肤浅。”
栖霞城内,看到这封信的骆煦炀一把掀翻了雕花梨木方桌,伴随着哗啦叮当一阵巨响,桌上那些金樽玉盏落的落,碎的碎,满地的狼藉,吓得屋子里的侍从们噤若寒蝉。
只当骆繁星是玩物?不可能的。
若果真如此,何至于不顾颜面,同沈锦绣这个一流世家的小辈撕破脸。
言语间再故作风轻云淡,单单给沈锦绣写信恶心他这行径,便已然是对骆繁星在意至极了。
若是寻常男子,骆煦炀的那封信足以令其发狂,甚至与爱人恩断情绝。
只可惜他没料到,沈锦绣对骆繁星美好的认知会如此之深,以致一眼便看破了,骆煦炀在字里行间泄露出的阴暗心思,以及讨不到美人欢心的恼怒。
那扎心窝子的话,沈锦绣作为一个处于优势的情敌,自然是十分清楚该怎么说。
一点点居高临下,一点点不屑,和着骆繁星往日的不留情面,简直是对情敌的混合双打。
他简直就是自取其辱。
骆煦炀生平第一次尝到挫败的味道。他无比清晰的感知到,自己的心,早在不觉间失控了。
想要一个人,有这么难吗?
他在屋中静立了一会儿,把外面的仆从唤了进来。
“收拾干净。”
“喏。”
仆从们鱼贯而入,战战兢兢的打理起来。
动作轻手轻脚的,连地面上的碎玉片和碎瓷片也都用手去捡,生怕发出半点响声,再惹得这位爷生出焦躁来。
一直等到屋里恢复了整洁,又搬进来新的桌子和茶具,骆煦炀才从容地坐了下来。
“天文。”
身侧侍立着的眉眼细长的男子走上前应了一声。
“去把最好的丹青画手找来。安排他进入浮芦城,想法接近那两人身边。
教他往后把沉璧和沈锦绣相处的情景画下来,画中沈锦绣的容貌身姿和衣着,要都换成我的模样身形和着装。
然后把那些画纸都交给我。”
骆煦炀是个十分精明现实的人。即便先前再抵触承认自己对骆繁星的感情,如今意识到自己的心会因骆繁星而受伤,他很快坦然面对了这个现实。
一瞬间,无数心思便涌了上来。
关于他该如何对待骆繁星和那沈家小子,关于他该把骆繁星收放在什么程度才算合适,关于一些更多的供他取乐的新点子。
他实在想尝尝自己被骆繁星当作|爱侣温柔依恋的滋味。
便是望梅止渴,也是好的。
就像他把白荷从走投无路时救了下来,心血来潮时便教白荷隔着纱帘,用那道独属于骆繁星的声线,缠绵呼唤他的名字一样。
听着不可能从那人口中发出来的轻吟,却是无比熟悉的声线,比任何刻意的挑|逗都要令他热血沸腾。
一点点虚幻的甜头,也能教他回味个没完。
骆煦炀斜睨了震惊的天文一眼,不紧不慢道:“还不走吗?”
天文拱手,作出垂首的姿态。正待回应,骆煦炀又想起什么,打断了他。
“等等。”
天文抬眸对上骆煦炀那双黑黢黢没有半分光亮的眸子。
男子脸部线条凌厉,鼻梁高挺,殷红唇瓣饱满润泽,唇角却带着一丝心情甚佳的笑意。
转身几步将墙上挂着的沉璧画像取下来,递给天文。
“再寻些春|宫图的有名画师,教他们以我和沉璧二人为主,多作些图册卖到市面上。半个月内,我要修真界传遍这些图册的名号。”
骆煦炀轻轻抚摸过纸张上美人的脸庞。
那毛头小子想必还在坚信唯心足矣的真爱,他倒是要看看,那两人所谓的真心能否顶得住他“肤浅”的压力。
肤浅?这世上有几人不着相,又有谁身处红尘,却不在意俗世的铜臭名利?
有多少感情,就是禁不起这些所谓“肤浅”的消磨,化作面目全非的模样。
天文心里升起一丝寒意。
沈家小子的不屑一顾,反激起主子的狠辣斗志。如今竟是连经营多年的名声也不顾了。
为了让骆氏被一流世家认可,骆煦炀苦心经营了数十年的名声。大厦建成或须百年,倾颓却只在顷刻之间。
主子深谙这个道理,却仍甘冒如此风险。可见在主子心中,最重要的东西已然发生转变。
求而不得,已成执念,易生心魔,易入魔障。
天文暂且收起了以往对沉璧生出的杀意,他垂下眼帘,暗中思量。
心魔的隐患,危险。
既然执念已成,那主子想要的东西,势必要让主子得到。
骆煦炀看天文双手捧着画卷小心收起,眼底泛起一丝满意。
“万剑宗那厢的动作,也要加紧了。动手的时机,就从沈锦绣当值的日子里选。
这阵子,我们先在飞觞城就近的庄子里落脚。等聚窟神洲那边的事了了,便往浮芦城动身。”
“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