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叶镇葫芦沟。
狄非顽在将一群闲杂人等打发走后,跟着一对父子走进了小院。
小院不大,周围简单的用半人高的篱笆围了一圈,角落的地方散养了几只土鸡,旁边还堆有一捆劈好备用的柴火,环视一圈下来倒是与寻常百姓家的状况相差无几。
“恩公先坐。”
赵磊从露天的厨房探出头,手里还端着三个形状不一,大小也不同的杯子,见客人还站在原地,他一跛一跛跑近将杯子放在木墩桌上,招呼着落座。
“我家里就只有些粗茶,您别介意,将就着喝。”
杯底早已放上了粗老的茶叶,一壶开水泼下,陈旧的“外衣”浸湿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原汁原味的清香破旧而出。
狄非顽就着茶香客气接过,他本没有对山间野茶抱有任何期望,可真当茶水拂过舌苔,顺着吞咽滑入喉间的刹那又有了意料之外的惊喜。
那是一种醇而平和,喉韵舒合的口感,又似甜水中带有木质香气,虽不及细茶的千锤百炼,却也有着几分乡间野性充斥其间。
此般滋味日常难求,狄非顽倒是觉得可以买几份回去给孟……醉仙楼其他人品品鲜。
“这茶……”
“这茶名叫沉葫芦,是我们这儿的一种老茶做法,若是恩公喜欢,走时我给多备几份便是。”
赵磊一看就是老实本分的乡里人,见客人真心喜欢,他因紧张一直握着的拳头可算松开。又怕待客不周,笑着就要当场准备起来。
“不用如此着急,等走的时候你帮我再备好就行,也不用你送,我同你买便成。”
狄非顽自是不肯,更不愿占人便宜。
赵磊一听还要给钱,当下就犯了难,又因嘴笨支吾了半天都未说出个所以然,多亏了他那儿子赵小牛从厨房里收拾完出来,把话茬接了过去,道:“恩公莫要客气,刚才是你帮了我们,几副茶叶而已,我们还是承担得起。”
狄非顽未再推脱,反倒打量起眼前这个高高壮壮,被一身浆洗到发白衣裳衬着黝黑发亮的少年。
说来隐约还是能看出与莲娘有着几分肖像。
赵小牛将湿漉漉的手在衣服上擦干,挪到了赵磊旁边坐了下来。他同样打量狄非顽,等过了好久才小心翼翼开了口,“恩公,我娘最近是不是……过的不好?”
“为何如此问?”
狄非顽面色不改反问。他的确在一来时就表明了自己与莲娘相识的身份。
“我娘已经好几个月没给家里寄过信了。”赵小牛鼻尖一酸,唯有提起娘亲,这个担起家中重担的少年才会露出点孩子气,“她以前每隔两个月都会写信回来的。”
“你娘亲自写的?”狄非顽不动声色问道。
“娘不会写字,是请别人代写的。不过往日也会像恩公来这般带些城西的糕点零嘴给我。”
赵小牛摇头解释,声音则已哽咽。
赵磊看着儿子这般也于心不忍,苦笑一声,继续道,“我与莲娘打小就认识,也算是你们城里人常说的青梅竹马,我们成亲差不多十四五年了,本想着平平安安过完一生,可我这身子骨不争气,在小牛三岁的时候上山不慎把腰摔断,之后救好却成了个半残不残的废人,加上小牛不足月就出生了,家里处处都是花钱的地方,没办法莲娘就被逼出去找活干了。”
说起莲娘这些年在外受的苦,赵磊也侧过身偷偷抹起了眼泪,“刚恩公来时也看见了,他赵军的女儿小芙在小时候就说给了我家小牛,本打算再过两年也就能拜堂成亲,可赵军是个实打实的势利眼,当初也是看着莲娘每过两月就能送回来点银子才变相的想把小芙买给我们,如今莲娘只是几个月未来音信,也未寄回来过银子就被他骂骂咧咧找上门,说要要回信物退婚。如此也好,我们两家说清楚以后也互不耽搁彼此儿女婚嫁。只是……恩公出手相助的银子我们怕……”
“这是莲娘托我给你们的。”狄非顽打断道。
“恩公不用担心,我儿现在也能干活存点钱了,只是要多拖些时日才能还给您。”
赵磊摇头不认,却笑着承诺。
往日莲娘最多往家里一回送过几吊铜钱,今日退给赵军家的可是整整一两白银。
“只是不知恩公家在何处?到时候我们把银子存够了也好托莲娘还给您。”
怕时间久了忘记,赵磊还命小牛去厨房灶台边寻块儿没烧尽的木炭将就记录下。
狄非顽未等他们准备,直白道:“铜钱镇县衙。”
“什么?!”
一听清“县衙”二字,赵磊瞪大了双眼,他直直盯着人,许久后又认命地低下头,仿佛想明白了什么,一瞬之间苍老了许多。
“我第一眼瞧着恩公就觉得与我等粗人不同,原来是县衙来的贵人,如此恩公你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
狄非顽沉默,留时间给人缓和后问道:“莲娘是什么时候离开的葫芦沟?”
赵磊并未多想,道:“九年前的秋天。”
“可知到了何处?”
狄非顽心中盘算着时间线,倒是与真正的邓连策死亡时间可以挂上钩。
赵磊顿了顿,说:“我记得当年是在一个名叫雁痕楼的地方打杂,不过没过两年就回来了。”
“回来?”狄非顽觉得奇怪,“她回了村,之后又离开了?”
“是呀,那是八年前的冬天,莲娘带回了二两银子也算是让我们家过了个好年。再次离开就是两年前,有个相识的男人来到村里带了句话。”
赵磊清晰记得莲娘离开时的表情,有些迷茫但更多的是不愿多聊,“她当时告诉我让我安心在家待着就跟人离开了,恩公,莲娘可是犯了什么事?”
“她的确与一桩旧案牵扯,可案子仍在查办,尚未定夺。”
狄非顽没有隐瞒,却也未多嘴另说,而是继续追问道:“当时与他一起离开的人你可知是谁?”
“不知。”赵磊苦思,然而记忆中的男人模样早已模糊,“那人是露了一面就去村外等着了,我只听见莲娘唤他了一声孟大哥。”
……
醉仙楼外。
王帆虎忽然想起了一件要事,便将酒摊叮嘱二屠照顾好,他自己则是顺着此前孟桑榆交代的方向而去,故在瞧见西巷孤男寡女同处一处时,他大喝一声,上前阻拦。
听见响动,孟桑榆不明所以的被吓退两步。
孟源到底年长几岁,见来者作势吓他,笑眯眯地退到了安全范围。而这一退让王帆虎那点护犊子的信心骤然倍增。
“你是何人!”
“孟源,店子湾人。”
自报家门时孟源眼底透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啊?”
王帆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但当他一脸茫然的迎上对方似笑非笑的眼神时,义正言辞否定道:“你别胡说八道!我可是店子湾土生土长的百姓,怎么长这么大都没见过你。再说了,店子湾是有个叫孟源的,我怎么瞧着跟你长的一点都不像!”
“不像?”
孟源嘴角挂着玩味的笑容,双臂展开大大方方供人打量,“你要不仔细看看?”
“看了也……”
王帆虎瞪大双眼,还真要将人盯出个子丑寅卯,可这不看还好,仔细一瞧还真把他骇得心中一紧。
嘿,眼前这人怎么……还真有点……面熟呀?!
“认得我了?”
孟源戳穿着王帆虎的惊讶,用着老生常谈的话术打趣道:“我小时候可还抱过你呢。”
“不可能!”王帆虎摆摆手,打死都不信。
孟源可没打算放过他,直接摆出证据,揭人老底,“你五岁那年偷跑出去掏鸟窝,从七尺高的树半腰滑下来,被树杈划破了□□这事儿我可还记得清清楚楚。”
“你……”
王帆虎呆愣着双眼,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当年划破裤子后,他光着的半截屁股还是裹着孟源的百家衣,一路狂奔回家里的,可……
“你说过这事是秘密,一辈子打死都不会说出来的!”
“可不把秘密说出来,咱俩怎么相认?”
孟源说着轱辘话,把问题抛回到原点。
王帆虎吃了哑巴亏,又顾及自己在孟桑榆跟前的那点面子,当下只想话题另提,把这事忽悠过去。
“他是假的。”
孟桑榆面对着掩耳盗铃的戏码看的云里雾里,不过还是好心揭穿着孟源的真面目。
谁知王帆虎根本不认,还神秘兮兮凑到她的耳边,肯定道:“真的!”
孟桑榆无奈重复,“假的!”
“假的不可能知道我……我那件事!”
王帆虎认定了死理儿,又自觉不对劲,眼神阴恻恻瞥了眼正笑得得意的家伙,郑重其事下着定义,“借尸还魂,楼里说书先生昨个才讲。”
孟桑榆:……
见牛角尖里钻着的人属实难自拔,她索性转移话题,问道:“你来找我干嘛?”
“哦,昨个邓主事交代让你画一个最喜欢的小玩意今个收工前交给他,今早上忙,我给忘了。”
一经提醒王帆虎可算想起了正事,只见他从怀里掏出一张麻纸,摊在三人面前。
孟桑榆只当闲活,二话不说撩起袖子就想画着野鸡上去交差。
跟前目睹的孟源则是大惊失色,他连忙将人欲要乱写乱画的手拦住,跟护心肝宝贝似的将麻纸小心翼翼端了过来,满脸心疼道。
“这可是醉仙楼专用的澄心堂纸,楼中皆知拥有此物就等同于荣获了可与邓连策个败家子换取万两白银挥霍的筹码,你倒好,一整个乡下丫头,有眼不识泰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