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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冢(二)

    躲过不断坠落的棺木碎屑,冲破浓云一瞬,万籁阒寂之后响起一声悠远铃音,愈接近穹顶,铃音激荡愈加猛烈。如神殿檐下铃铎,遇邪祟闯入时躁动。

    镜焲神色不虞,掌心上翻,火光映在轻蔑嗤笑的嘴角,他对华凌祁说:“捂住耳朵。”

    流火升起,穹顶处猛然炸开,火花飞溅,漫天火球迅速下坠,似是砸中铃铎所在之地,铃声变了调,嗡鸣刺耳,片刻,那一阵阵欲将灵魂穿破的凄厉声音沉寂清静。

    犹如雷鸣电闪,狂风肆虐,暴雨如注后,金光乍现,鸟鸣蝶飞。

    华凌祁想起,归海聿凃出生之地泉池的来历,她望向正快速愈合裂纹的苍穹,问:“上古战乱时,你也中了三界之树的幻术了吗?”

    镜焲不动声色将掌心缓缓清晰的阴阳鱼以衣袖遮掩:“我不在的时候,你知道了很多事情。”

    “所以那邪物让你陷入什么幻象?”华凌祁迟疑问道,“嗜杀?”

    “我不知旁人与你说过什么,你记得,那并非什么邪物。”如华凌祁初次见到站在焦土之上的镜焲,眼底悲凉,他专注看着华凌祁,说,“人也好,神也罢,只要活着便摆脱不了欲念。就拿无觉老和尚来说,出家人无欲无求么?无论做神仙还是当凡人,皆想着普度众生,他明知仅一己之力做不到,仍执着于此,他看到人间生灵受苦挨饿也会不忍心,就算割掉自己的肉供鸟兽果腹,想得也是众生,这就是他的欲求。”

    “我生来嗜战,”他与华凌祁十指紧扣,“尽管将欲念抽离,依旧逃不掉杀戮给我带来的兴奋,不过......”

    金色咒文锁贴合两人指缝蔓延,似是将他们的命缠绕成一条。

    镜焲心想:不过,有点后悔,把欲念和精血融进楞严咒刻于昭陵阙的门。

    正在这时,浓云翻滚旋转,在他们脚下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周围陷入无边黑暗,仅剩咒文锁的点点金光。

    两人身形疾速下沉,如坠深海,镜焲护着华凌祁,安慰道:“别怕,抱紧我。”

    劲风眯眼,华凌祁环住镜焲,埋首他胸前:“天界的事交给天界解决是什么意思?”

    “坟冢葬神明,此意喻长生。”镜焲揽过华凌祁的腰,漩涡中稳住身形,说,“你我以身殉道,当做天界标榜。”

    什么标榜不知道,但华凌祁下沉的过程中,脑海闪现一句话:飞得越高,摔得越重。

    直到脚下踩到黏腻湿滑的硬物,飘忽的身体才落实。华凌祁的眼睛本就受入境影响,视物不便,深不见底的黑洞里,仅凭两人手指交握的温度判断镜焲的方向。

    华凌祁随着镜焲往前走了几步,侧耳凝神听周围的动静,空荡的环境,只听到镜焲的呼吸及吹过夹缝时轻微的风声:“这是什么地方?”

    镜焲打出响指,点点火光飞满头顶,宛若一片星海。

    “无觉跟你讲上古战乱,想来也跟你说过花灵树的来历。”镜焲说,“三界之树,向阳生,朝阴长,一正一反,像你用的铜镜所照映的,是反的。”

    华凌祁看不清洞底全貌,她昂首望着镜焲眸中闪烁的光:“所以上古之神陷入的是险恶之境。”

    镜焲揉着她的头发,赞赏道:“很聪明的小脑袋。他们的幻境是历劫之时,所有经受的磨难、痛苦,就像,不忍杀过的人再杀一遍,死去的爱人再死一遍,直到遍体鳞伤、千疮百孔,精神崩溃。”

    悲伤的故事,潮湿阴沉,侵袭周身。

    硬石的苔藓很滑,镜焲抓紧华凌祁说:“那些痛早已在心底扎根,一张张画面是他们难渡的所思所念,除不掉毁不了,唯有铭记。”

    “法力不高的神将多死于自相残杀,魂飞魄散后的神仙并非全部没有栖息之地,山川湖海是他们守护凡间的残念化身。战乱时死去的神将,化作刺林,矗立于此,此地是他们的碑谷,”镜焲扶着华凌祁,叮嘱她小心迈过圆滑的石头,待她跳过,将人满怀抱起,“亦是,我的埋骨之地。”

    镜焲身后的洞石崩裂,瑰丽夺目的流光汹涌翻滚,瞬息淹没相拥的两人。华凌祁来不及睁眼,背后的刺痛感差点让她昏厥,她指尖扣紧镜焲的肩膀。

    刺眼的斑斓流光撕裂消散,华凌祁身边的触感也随之消失,她微扬着头,揉着眼睛试图看清光芒后的景象。

    干枯卷曲的树叶飘下,落在华凌祁的眼睛上,它是五彩流光中唯一失去颜色的物体。树叶滑落到她手上,华凌祁再次睁开眼眸,刺目的光渐渐暗淡,她的视线沿着脚下如镜的水面,终于看清,茂盛的大树下,沉睡的人。

    那年他十七岁,少年骑着快马驰骋中都城,骄傲地垂眸。他肆意阡陌,瞧不上中都繁荣。权势给他名望,富贵,却折断他的脊骨命他低头臣服,剥夺他的自由。

    华凌祁走近,描绘他的眉眼:“......骆煜安......”

    “他与神尊共存,一定空间里仅可清醒一个魂识,”黑雾凝聚,商婆恭敬地站在华凌祁身后,她伸出手,掌心出现两支线香,“上仙点燃线香,即可送他出了这境,不过,需要折损上仙的功德,上仙可愿意为所爱之人做这点微不足道的牺牲么?”

    商婆的声音不似以前沧桑,至少华凌祁听来不像年迈老妪。

    华凌祁侧眸。

    商婆的指甲很长,摊开掌心的线香很短,断口不平,像是被人折断过。

    “拔香炉里灭掉的线香,商婆,你有多少功德够赔的?”华凌祁收回视线,看着毫无生气的骆煜安,沉静问道,“卻昭上仙还有功德么?”

    “上仙如此问,心底已有答案,”商婆递上线香,说,“鬼神无情无欲,唯凡人皆有弱点,所以他们永远陷入无尽的烦恼,爱不得,相顾恨,生离死别。老身此次不求功德,但需要上仙一件东西。”

    华凌祁:“什么?”

    商婆长指甲指着她的心口,那里泛起荧光,顺着商婆的指尖,引出一根金色的如藤蔓的丝线:“上仙心底萌芽的爱意。”

    华凌祁垂首,蹙眉看着心口,瞬间抬眸,用力挥拳,与她动作同时,商婆化作黑雾,转移到骆煜安身后。

    商婆的手抚上骆煜安的侧颈,指甲划过他的喉,对面色阴沉的华凌祁说:“上仙何须动怒?这小侯爷在你身边时,你想得是神尊,如今神尊现世,上仙念起这小侯爷的好来,上仙,倒是学会凡人的贪心。”

    华凌祁正身,指尖的咒文锁动了动,她平静地说:“你要他死?”

    商婆笑道:“上仙送给老身需要的东西,老身便松手不杀他。”

    华凌祁冷然道:“关我什么事。”

    商婆:“你,不爱小侯爷?”

    华凌祁五指聚力,金色咒文锁的光暗了,她转身道:“他不是骆煜安。”

    华凌祁走后,树及“骆煜安”化作光点消散,树后的一人抹掉鼻血,抽泣道:“你这回信我了吧,她心里根本就没主子。可怜主子丢掉性命,为得竟是这么一个忘恩负义的女人。”

    “南风......”南风的鼻血不停流,连阳离的帕子都染红,阳离隔断袍摆给他堵上,“等你见了......”

    “两位小兄弟,老身答应你们的事情办到了,”商婆说,“都是老熟人,这线香,老身不收你们钱,要你们一些功德如何?”

    南风委屈地擦脸,心如死灰,正要点头,阳离抢先递过去一袋沉甸甸的钱袋:“婆婆,凡人的寿数长的总共也就几十年,咱们既然都知道规矩,冥界的官吏何须欺负我们凡人,之前线香怎么买卖的,我们身上的金子都给您,若是不够,境里遇到其他人,我们再凑一凑。你非要什么功德,尽管从我身上拿......”

    商婆没动,阳离移开直视那团黑雾缭绕脸的视线,内心惊惧,吞咽口水,结巴道:“婆婆,您,您神通广大,我我们不敢骗您。”

    商婆没取任何人的功德,收了钱离开。

    阳离感觉头晕目眩,南风扶住他,问:“阳哥,咱们请求婆婆试探姑娘,答应了人家,无论要什么都行,怎么你出尔反尔呢?”

    阳离缓过神,一掌拍向他的脑袋,拿起地上的几支线香:“她是鬼,还是有官职的鬼,要什么都行,要你命你也给?”

    南风丧气垂肩,盯着“骆煜安”消失的地方,说:“阳哥,你知道,没了主子的日子,我是怎么过的吗?”

    南风声泪俱下,哭得更凶:“我,我每日寅时,跟燃凰去主子的墓前陪他说话,我把石碑擦得干干净净,我担心主子一个人寂寞,每日,淘各式好玩的小玩意儿堆在他跟前,我怕日头晒到他,又怕雨淋到......阳哥,你为什么离开朿郡?连你也背叛主子。”

    “你知道吗?我很多事情做不好,主子不在,你也不在,我,不知道怎么办?刚才见到那位婆婆时,我以为我死了,就可以见到主子......她要我的命为什么不给?说不定真的能到阴曹地府见到主子呢......”

    “他永远是我主子,我此生断不会对他行背叛之事,”阳离沉默地抬起手,覆上南风的头顶,“你求婆婆施展术法,不是只想知道姑娘对主子的心意吧?”

    南风哄着眼眶,像只经历风雨后仍找到家的小狗,哽咽道:“我,我就想看主子一眼......”

    阳离数着线香,问:“你为何入境?”

    南风把堵鼻子的布条拿掉:“老爷不是接受调令,前往中都么?但是走出朿郡时,老爷让我和大巫北上拢州,老爷夫人还有俞姑娘去司隶。”

    阳离的手一顿。

    尚颜湫和月栎焲王爷同去西北边境的消息传遍全国,沿线州府基本做好迎接两位的准备。骆祥闻做此决定,或许他对月栎焲王爷有所猜疑,又或者,他已经知道焲王爷就是骆煜安。

    “前几日大巫说,我的阴阳鱼印记颜色淡了,”南风扒了衣领,露出阴阳鱼,说,“大巫又重新弄的,我猜跟这个有关系。阳哥,你呢?”

    “我们入境确实与阴阳鱼有关,但是别忘了我们跟主子的阴阳鱼相连,”阳离凝重地说,“我离开你们之后曾入境,阴阳鱼并无反应。”

    南风:“为何我没有跟你入境?”

    “可能因为我有白玉骨,”阳离说,“不过,今日入境,阴阳鱼逆转,什么意思?”

    南风眼睛闪亮,喜道:“主子还活着!”

    他拉着阳离就跑:“阳哥,我们找,找不到我就永远不出境。”

    阳离岿然不动:“南风,主子......活着,但觉醒的那位不是我们自小陪伴的主子,是他体内一直沉睡的魂识,你见过的......”

    南风失落地垂手,随后笑道:“没关系,只要他活着,活着......不管他是谁......我,我都认他,我都认他是我的主子......”

    ******

    镜焲适应灼灼流光,眼前的景象如宣纸染墨,渲染着一副布满白色灯笼的......画,灯罩上皆画着一只半阖的眼。

    游行的灯笼从他头顶飘过,他打个响指,一簇火苗窜出,惊醒昏沉的白色灯笼。那些眼睛猛然睁开,墨色的眼球滚动,愤懑地转向镜焲,遽然变成赤红,霎时,灯笼燃起流火,映着镜焲蒙上一层血色。

    他找到唯一一只白色灯笼,眸色微暗,嘴角上扬:“好能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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