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旧睁开眼睛,背后是流动不息的长河,两边各是散不尽的浓雾,松软的草地在风中摆头,泛出阵阵波纹。
他习惯性地看向更加寒冷的那一边,雾气似乎比上一次的时候又退了些,已经能看到残缺的冰碴了。过去的那些相粘连的书页似乎有所松动,尽管他现在并没有感觉到记忆的增长。
回过头来,林旧看着面前的建筑,心情有些复杂。这算是第二次来?还是第三次?高耸的塔尖带着夸张的锐利戳进了云层,本该庄严的穹顶却像恶兽一般居高临下,狠狠注视着来访者。这座形似教堂的建筑物却一点都不像是传教地,倒像是魔鬼居住的恐怖古堡。拱形的大门紧闭着,不留一丝缝隙,像是不欢迎任何客人。尽管林旧知道,只要轻轻一推,这门就会自然打开,而且没人会比它更乐意看到客人的到来。
上次看到这个东西,还是两天前,自己被冰锥贯穿的时候。那时他自以为必死,却莫名回到了这个所谓“记忆长河的所在地”,又看到这个从未见过的建筑。昏沉的意识没有力气再去过多考虑,而是相当自然地打开门,走进去,并进行了一场奇怪的,让人难以理解的交易,整个过程就像渴了喝水,饿了吃饭一样自然。
这次又是发生什么了呢?林旧仔细回忆着,他们出发增援,在海岸城镇偶遇了史密斯,然后战斗,逃跑,然后……
然后自己就被冻住了。
不愧是我。
林旧心里暗暗吐槽着,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这一切。史密斯不愧是强敌,真是毫无还手之力。
弗丽嘉的话,应该有足够能力跑掉吧,不用担心。
林旧看着那扇大门,没打算进去。
突然,雾气不知从何处奔袭而来,从脚踝开始,自下而上地开始缠绕,几个呼吸间,别说长河的两端,现在就连不远处的长河本身,以及脚下的草地都看不清了。
选择与未来相悖时,自会有矫正的手段。雾气仿佛有实体一般,缠绕着林旧的身体,将他扔向大门。这座伪教堂高兴地张开了拱形的嘴,接收这个活物到自己那腥红的的空间,随即合上。雾气消退,长河重现,绿草一如往常地在风中鞠躬。除了人不见了,刚才的一切像是从未发生过。
“你好。”嘶哑的声音带着恐怖与阴森,即使不过说了两个字却依然如老旧的收音机那般模糊。
它还是应该叫祂?似乎很有人应有的礼貌,不如说甚至有些过头。但这一点都改变不了此时林旧心头的阴影愈来愈沉的事实。他卷曲起一条腿,把一只手搭在那条腿的膝盖上,像个放荡不羁的小混混,倚靠在拱形大门上。那是与外面想通的媒介,也是现今唯一能让人安心的东西。
“你又一次来到了这里,表示未来已经为你做出了选择。”声音的主人并没有因为林旧的拒不答话而感到恼怒,说话的语气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那么,开始我们的交易吧。”
“我不认为这场交易能给你带来任何好处。”林旧的声音在这血染的教堂似乎也有些嘶哑,他还是没有抬头。
“你真奇怪,和上次一样奇怪。”那声音缓缓道,“我所见的交易,众人无不穷尽手段使尽谋略,疯狂地想从对手身上榨得哪怕半厘之利,而你,却会担心我是否获利。”
“他们都是聪明人,对这种只对自己有好处的交易也同样会警戒。”
“警戒和拒绝,是两回事。”那声音停顿了一下,“与我做交易的人太多,无不是先抗拒,再接受,后沉沦。他们拒绝时的态度比你要坚定的多,接受时所找的理由也比你要多。想想他们那幅沉沦作态,便越发感受到开始时的拒绝是多么可笑和虚伪。”
“我和他们……”
“你和他们并无二致,只不过还没有完全准备好,或者说,你需要一个完备,且有说服力的理由,用以说服你自己。”
林旧慢慢抬起头,眼球中不知何时早已布满了血丝。他靠在拱形大门上,视线从眼前的破烂地板,到泛着暗红色的排排座椅,到生满青苔的腐朽石柱,到铺着那“凝固地毯”的布告台。
终于,他的眼睛定在了布告台的上方,倒立的十字架捆绑着双手交叉于胸前的恶魔,破损的眼皮微微睁开,眼眶里面却空无一物。紧闭的嘴巴此时也早已咧开,露出血色的獠牙。一滴红色的液体自嘴边流出,途径眼眶和角,在角的最尖端犹豫了好久,终于下定决心,滴落在地,与那张“地毯”融为一体。
“我拒绝这个交易。”
“除非?”
“没有除非。”
“不,有的。比如说,我告诉你交易的真相。”
林旧的身体微微震动,没有立刻作出回应。
“看,我说中了。”即使得逞,那恶魔也没有丝毫得意的样子,“你所顾虑的,不过是认为交易有诈,那种纯粹的好事不可能降临于身,这种非安全感让你迟迟不敢下手。而你用‘拒绝’来当名头的拖延,也不过是想要看穿这简单的交易,找到自己可能受损的地方,来安心的吃下这场亏。”<div id='g' lass='gontent'><sript type='text/javasript'>try{ggauto();} ath(ex){}</sript></div>
“……”
“你,或者说你们,都太喜欢真相了,却忽略了真正让你们交易的原因。那可以是贪婪,可以是责任,可以是情况所迫,甚至可以是好奇,但,”恶魔停了一下,像是要给人思考时间,“绝不会是真相。”
“但我现在也没什么理由非和你交易不可。”
“呵,”恶魔难得用出了一个表露情感的词汇,“如果说过去的交易更多是因为其个人,你,作为最特殊的个体,你的交易理由无比充足。未来的单一性导致你毫无可能,你因为未来,必定会完成这场交易。”
“你的话真难懂。”林旧紧握住发颤的手,“如果我放弃选择,就在这和你耗着,你又能怎么样?”
“看来你确实没有听懂。我只是作为交易的一方,你的对立面,并没有那个义务或权利强迫你怎样,一切都是出自你的自愿。”
“虽然没有强迫,但一步步的诱导和迷惑依然是你骗人上套的手段。”
“什么上套?你是指这场不公平的交易?你可是占尽了便宜。”
“只怕便宜背后,是摆不脱的麻烦。”
“我从不说谎。”
“但也从不说全,不是吗?”
面对着林旧挑衅一般的目光,恶魔也并未动容,依旧不紧不慢地说着:“所谓真相,对你而言毫无用处,既然未来无可改变,又何必费力挣扎。”
“我没有挣扎,相反,我相当顺应这条看不到尽头的单行道。”
“那你就应该顺应未来的选择,除去那多余的可能性。”
“我在刚才就说过,放弃选择,”林旧的心脏狂跳,但脸上还是波澜不惊的样子,“停滞不前,也不会产生多余的支流,不是吗?”
那恶魔罕见地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停顿了好一会儿,似乎在做奇怪的思考。终于,在心跳声逐渐没那么刺耳的时候,恶魔有了些动作。
准确来说,也不应该叫动作,毕竟单从肉眼看,恶魔的身体确实是一动也没动。但这个空间中的能量似乎有所变化,像被漩涡牵引到中心处,连带着空气似乎都浓稠了些,隐隐有些窒息感。
发怒了?这是林旧的第一想法,但他并没有很慌张,他好像有什么底气,足够撑着他敢下这一场赌局。
能量漩涡持续半晌之后,终于缓缓散去,恶魔似乎在这场赌局中略逊一筹,也意味着自此往后的威逼似乎都难起作用。
“你并不是最坚定的,但确实是最谨慎的。”恶魔的声音似乎有一丝无奈,不知是为了自己的吃瘪感到诧异和懊恼,还是在酝酿一场新的骗局。
“那么,看看外面吧。”突然,一张显示屏凭空出现在林旧眼前。在有些模糊的画面中,一道道冰柱凭空而立,几乎占满了整个可以看到的海面,连沙滩上都结上了粗糙的冰碴。在浓重的寒气中,弗丽嘉背着昏死过去的林旧,带着一股自己从没见过的严肃和紧张,在寒冰筑成的丛林中躲来闪去,嘴里喘着粗气。
“我从不说谎。”看着林旧变化的神情,恶魔又加上了一句。
怎么办?要相信这个东西吗?林旧本以为弗丽嘉早已撤入海中,所以才敢在这里大费周章地与恶魔辩驳,想要了解交易的真相。但现在看来,即使是谎言,自己也不得不信了。毕竟,真正发生的可能,他不敢赌。
林旧不想把别人当做自己的筹码,至少现在不想。
在长久的沉默之后,在恶魔那充足的耐心之中,林旧终于还是挤出了那句话:
“这次你想要什么?”
“我所求的,一直都一样。”恶魔对自己终于达成目的感到雀跃,连带着语气都轻快了几分,“那么,交易开始。”
“我应许你至高的力量,以及承受力量的躯壳。相应的,我将取走你未来的其他可能,那名为死亡的归宿。”
“这次能持续多久?”
“交易已成,能有多久,要看你会付多少。”
林旧并没有感受到有明显的增强,也没有明显的失去感,似乎灵魂,或者说意识,在这场梦境中难以感受自己的身体。
他消失了,在这片空间,还有外面的长河处都不见踪影,他又一次脱离了自己的梦境。只留下没变的陈设,还有那嘴咧的似乎更开的恶魔。
未来对河流的可能性不止于旁开支流,更在于引导它向前。当死亡被杜绝后,停滞,也是对未来的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