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天天过去,随着龙兵屿设施逐渐完善,沈夜所烦恼的事从底下总有人搞事逐渐变成了如何让族人心甘情愿迁往下界。
当年犹如天方夜谭的想法一朝成为现实,大多数人的想法不是欢天喜地地离开,而是突然留恋起来。
哪怕这里生活条件恶劣,一年有八个月都是冬天,可这是故土,是祖祖辈辈一直生活的地方,哪里能轻易舍弃。
有这种想法的人不少,但沈夜不能将迁居的真相告知族人。他可以命令有职位的大小祭司,却不想逼迫这些普通族人,只能费些力气,着祭司去那些人家里劝说。
一段时间之后,倒也卓有成效。
他特地避开龙兵屿,去往不远处名为无厌伽蓝的重要据点巡视,没想到这次例行巡视竟然出了问题。他刚到无厌伽蓝,就撞见一个鬼鬼祟祟,形迹可疑的下界人。
沈夜亲自擒下这个下界人押送回城,让瞳问些情报。
得到的结果让他很惊讶,他没想到,在一百年后,还会有下界人因为谢衣留下的只言片语查到与流月城有关的无厌伽蓝。
……又是谢衣。
不知为何,最近他总是频繁想起谢衣。
一百年太长,足够去遗忘一个人。可这又如何能忘记呢?
他从未将如此多的心血尽数倾注在一个人身上,他们不仅是师徒,更是志同道合的友人,亦或者还是……
虽然他不想承认,可谢衣早已和他的生命相互纠缠,至死方休。
谢衣下界二十年,究竟留下多少线索,他全都无从知晓。
熟悉的不安再次袭上心头,那是事态逐渐脱离掌控的危险预感。
所以当几个月后,华月来禀报说下界有人不但毁掉矩木枝,还在寻找谢衣时,他竟一点也不感到意外。
在如今即将尘埃落定的当下,无论当年谢衣在下界留下什么,都无法再阻止任何事,而他只需要……收拾残局。
华月甚少看见沈夜这般失态,虽然只有一瞬,却也足够令人惊讶。
但若是因为谢衣……倒也在意料之中。
从很久之前华月就看出这对师徒之间那旁人插不进的氛围,做为大祭司身边最亲近的人之一,看不出来才有问题。
她敢肯定,这俩人的事不止她一个人知道,不过都当眼瞎没看到罢了。
“朗德寨那边,既然撞上门来,就按照从前的旧例处理掉,以安抚砺罂……”
“那该调谁过去呢?”
“雩风近来屡次失仪,就调他去。若事成,转调无厌伽蓝,事败,杀。此番处置,不必通知他。”
华月知道沈夜是在为她出气,为的是不久之前雩风挑衅大祭司故而让她弹琴助兴的事。所以这次无论事成事败,雩风都不会太好过。
只是她仍轻蹙眉头,神色间含着几分忧虑。
“你有异议?”
“不,属下只是觉得,如此一来,砺罂实力更强,会对大祭司不利。”
“无妨,他伤不到我。”
“那就好……还请尊上多加小心。”
“……知道了。”
只要涉及到谢衣的事,无论如何都不会被沈夜轻轻放过,华月只能为那几个寻找谢衣的年轻人默哀。
不过她也不是什么都没做,待通知雩风下界后,她将疑似谢衣的行踪告知了应钟。
在浩繁的记忆碎片中找出一个陌生地名不是件简单的事,但如果和谢衣联系在一起,可供他选择的地点并不多。
他来到这里,正好看到一场好戏——雩风还是一如既往地维持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风格,连几个小孩子都打不过。他吐露出流月城的名字,成功让应钟起了杀心。
应钟本想等雩风办差结束时动手,连应对沈夜的理由都想了好几个,却没料到……
突然出现的偃师打断了这一切。
雩风仍想着偷袭取胜,却没注意到之前逼停他动作的偃甲蝎尾针正对着他的要害,察觉到灵力波动,霎时将他刺穿。
雩风仿佛忘记了疼痛,惊惧地睁大眼睛。
生命的最后,他突然想到这人说话声音和所用术法该死的熟悉,还有那眼熟的偃师纹章,那些纹章曾出现在他儿时的某些玩具偃甲上,它们都出自同一人之手。
“你……你是……”
但他再也说不出下一句话,偃甲蝎将他甩了出去,在空中溅起一道飞扬的血线。
他死了。
应钟眯起眼睛,仔细打量远处的偃师。
对方戴着面具,让他看不清面容,但那巨大偃甲蝎身上的纹章泄露了对方的身份。
他并未遮掩行迹,看那几个年轻人和偃师说了几句话,随即向着村寨另一头而去。
偃师没有离开,当那几人离开后也不再掩饰,冷声道:“远处的朋友,何不现身一见?”
应钟目光微变,敏锐感知到身后明显的灵力波动。下一刻,锋利铁钳刺向适才他站立的方位,却扑了个空。
应钟在另一座屋顶现出身形。两道被面具遮掩的目光在虚空交汇,他看到对方动作明显僵硬了一瞬。
趁着对方愣神的间隙,应钟不再停留,当即遁去。偃师看着空无一人的房顶,久久无法回神,直到那几个年轻人叫他,方让他舒了口气。
那几个年轻人都是来找他的,为首是个叫乐无异的孩子。
乐无异想找他的理由很单纯,只是为了精进偃术,但另外两人的目的便不是那么纯粹。
出身天罡的闻人羽向他打听流月城最早的据点无厌伽蓝,而另一位夏夷则向他询问通天之器。
……都很重要,让他感觉隐隐不安。
谢衣一边应对热情的年轻人,一边不由自主地回想刚才的事。他知道,无论是来寻他的乐无异几人,还是来草菅人命的流月城祭司,都明晃晃地向他昭示一个现实。
——他的过去找上了他。
让那几个少年暂且安顿下来,谢衣又回到了饱受摧残的寨中。矩木枝被斩断后,寨民的疯癫之状有所减轻,可惜在心魔的影响下很难再恢复如常。
他忽然听到一阵乐声。
那乐声不知来处,仿佛从极为遥远之处传来,带着丝丝缕缕的灵力,净化着被魔气肆虐过的村寨。
微不可见的灵力拂过他张开的手,像一阵细碎的风。仔细听去,是一段熟悉的旋律。
谢衣一直知道自己记忆有些问题,就如同他醒来之后深深记住的名字,还有冥冥之中有一个声音,告诫他要潜心偃术,不要再好奇流月城的事。
他下意识遵从那个声音的嘱咐。
只是偶尔有某个瞬间,他也会对自己的存在感到疑惑和动摇,这时候,心底那个声音就又会响起,像每一次一样。
“……你就是谢衣。”
他看着自己手心上抹不去的纹章,长久地沉默。
他在这一百年中隐踪匿迹,除却一二好友,行踪不为人所知。上一次联系好友叶海,还是在九年以前。
在那之前,被他一贯远离的修仙界出了大事,就连他都略知一二,直到十年前,修仙门派元气大伤少开山门,他这才重新开始出门走动。
未曾想就是那一次,让他遇到了乐无异。
当年乐无异只是一个孩子,因为弄断了木剑哭着跑出府外,却一眼就相中了他传信的偃甲鸟。谢衣见对方哭得伤心,就将偃甲鸟送给了他。
为了哄孩子,他对还是小孩子的乐无异做出一个约定。
“你可还记得我们曾经的约定?”
“当然记得!”乐无异挠了挠头,迫不及待地说,“您说过,若有朝一日我偃术大成,自然会知道你的名姓……”
乐无异说若是没有他,自己也不会学习偃术,也不会发现偃术原来是这么有趣的一件事。
谢衣笑道:“你倒是有些像年轻时的我。”
他不免想起那些褪色的过往。流月城暗沉的高大墙垣,可望而不可即的黑色背影,以及年少时简单而又艰难的愿望。
让族人都过得好一些。
可是,如今谢衣偃术大成,是否又实现了当初的愿望呢?
恐怕是……没有的吧。
*
最终谢衣决定启程去往捐毒。
他并非是对那片记忆空白产生更多的好奇,只是他突然发现,在那些缺失的记忆中,他也曾游历河山,也曾有过诸多奇遇,也曾执着于如今他不知晓的隐秘。
他直觉这个隐秘不是他能触碰的,可那些手记和地图无不清晰地提醒他,这些曾经对他有多么重要。
同样属于他失却的几十年间的阿阮,说他因为要独自去往捐毒而将她封印。谢衣或多或少能理解自己当年的做法,因为这必定是一段九死一生的旅途。
只不过当他下定决心的那一刻,心中那总在告诫他远离流月城的声音了然叹息,最终无奈转换语气……祝他旅途顺利。
他不清楚一百年前究竟发生了何事,导致自己性情变化,记忆缺失。
可他冥冥之中有一种预感,他总会知道的……在旅途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