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之后,庞家被抄家流放,朝中官员分外谨慎,尤其段氏一党,人人提心吊胆,生怕祸及自家。
因而各家女眷也不再常走动,就算办宴,也是给素日交好的几家下帖子。城南的马球场,一到深秋便格外热闹,京城的王公贵女都爱玩爱看,今年却人影寥寥,连着没了好几场敲定好的马球赛。
秋意渐浓,层林遍染金黄。汴京的菊花开得正盛,皇后娘娘邀众府家眷入宫赏菊,也算消一消这些时日肃杀的气氛。
御花园里一改素日幽静,女眷们华服美裳,聚在一块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清苓本要随母亲一同入宫,无奈孟氏染上了时疾,卧病在家,清苓便随赵玹一同入宫了。
两人走在宫道上,来往的宫女太监忙忙碌碌,见到赵玹后都躬身行大礼,有几个头一回见到赵玹,慌乱间还不小心碰翻了食盒。
今日忙乱,赵玹索性拉着她走小路,不耽误宫人的差事。
小路僻静,一路行来菊花飘香,肺腑通畅,赵玹拉着清苓才打开话匣子:“你快同我说说,你如何查到的广来赌坊?”
上次同陈卓珺分开前,他叮嘱她近来不要出门,要有大事发生,以免引火上身。
清苓故闭门不出,不出几日,七哥从外面回来,果然说庞荣观父子以权谋私,欺君罔上,已被关进了诏狱。再后来,圣上越查他们罪行越多,一气之下定了二人死罪。
清苓出不了门见不着赵玹,便给她传了几回书信,偶然提及此事,亏她还惦记着这事。
清苓将乞巧那日在画舫上遇见庞乾做恶,到知道庞乾害了董巧珠,再到女扮男装进赌坊找董义,一口气全说了。
赵玹听得愣住,过了会儿才诧异道:“赌坊那是什么地方,你也敢去?”
“亏得你没事,要是遇见恶人,或那个董义不是善茬,你该如何?下回可不能这么冒失了。”赵玹抓着她手腕埋怨道。
清苓笑:“你放心,赌坊里只有赌鬼,不会把人怎么样。”
“你还说笑。”
清苓忙连声应“好”,保证以后不再涉险,赵玹才松开她,感叹道:“这个庞乾的确该死。”
清苓也叹了一口气:“就是可怜了庞家众人,也要跟着受罪,流放的流放,发卖的发卖。”
赵玹听着微微一笑,意味深长的摇了摇头::“有一位大人替庞家求了情,陈明罪是庞氏父子所犯,虽累及家人,罪罚却不宜太过。恩威并重,庞家才能感念圣恩。”
清苓眼睛一亮:“是陈大人求的情?”
“无趣,一下便叫你猜中了。”
皇上此前口谕求情者同罪,除了陈卓珺,谁敢触天子逆鳞。
赵玹揶揄她:“这么心有灵犀,还叫什么陈大人,多生分。”
说得清苓脸红扑扑的:“什么心有灵犀,别瞎说。”
两人边走边说笑,从斜坡上走下来,这里种了几株海棠,秋日里橘黄的果子一簇一簇挂满了树梢,清苓停下脚步,伸手摘下几颗尝尝。
恰逢此时,听见一女子轻笑。
“苏姐姐,今儿热闹了,刘侍郎家的长女刘姣也来了。”女声婉转轻快,但语气轻蔑,听得叫人不舒服。
清苓隔着蓊蓊郁郁的海棠往对面望,果不其然看见两张厌恶的面孔。
苏妙臻和秦可嘉。
赵玹和她对视一眼,两人不约而同矮了身子,不叫她们察觉到。
苏妙臻轻声细语问:“刘姣?怎么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苏姐姐没听过就对了。”秦可嘉鄙夷地哼了一声,道:“这个刘姣是刘侍郎和一个商户之女所生,出生亲娘就死了,一直寄养在乡下。前些日子才接回京来。”
“姐姐没见过,此女见识浅薄如村妇,又不懂礼数,闹了不少笑话,各府女眷都不爱搭理她。”
“真不知道她怎么有脸来宫宴。”
苏妙臻本只想听个笑话,听她越说越过了,蛾眉轻蹙:“可嘉,这是在宫里,要慎言。”
秦可嘉不以为然撅嘴:“大家都这么说,苏姐姐怕什么。”
苏妙臻向来小心谨慎,顿时脸色微变,秦可嘉忙挽上她的胳膊撒娇:“好姐姐,她父亲也是礼部侍郎,皇后娘娘摆宴,她定要挨着你坐。我是怕她礼数不周,扫了姐姐的兴致。”
“这倒是无妨,但这是宫里,你背后传人闲话,要叫别人听见了,小心还未出阁就被扣上乱嚼舌根子的名声。”
更重要的是,她自己犯蠢也就罢了,别拉她下水。
秦可嘉想来有些道理,左右张望一通,不再胡说了。
海棠树后,清苓朝天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赵玹也忍不了秦可嘉这般小人做派,正要绕到树后去教训她,听见一阵欢声笑语,颇为热闹,又缩脚回去。
不远处迎面走过来十几个身着锦衣的小娘子,一路走来言笑晏晏,恰好撞见苏妙臻两个人,热络地寒暄起来。
众女子围了一圈说话,人群外,一个身形清瘦的姑娘插不上话,手足无措杵在那。
一群人说了几句话,其中一个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似的,把站在外面的姑娘拉过来:“这是礼部刘侍郎家的长女,名唤刘姣,刘姐姐刚搬回汴京府里,还认不清咱们,等姐妹们以后多常走动,自然便相熟了。”
此人话毕,刚才热闹的场面,倏时一静,一道道目光肆无忌惮投到刘姣身上。
刘姣本就胆怯,哪里禁得住这样的打量,往后退了一小步,声音都有些发抖:“我初来京城,有许多不懂的地方,往后行事若有什么做的不对,还望诸位莫怪,多多提点。”
众人又是一静,片刻后,冷不丁有人笑了一声:“从来只见过刘侍郎家的二姑娘、三姑娘,怎么过了十几年,突然又冒出来一个大姑娘?”
到场众人未必不了解刘姣身世,但心照不宣是一回事,拿到明面上来说,就又是令一回事了。
既有人口无遮拦地说了出来,十几个人默不作声各有所想,有的看好戏,有的冷眼旁观。
刘姣母家身份低微,众人都以为她定难以启齿。刘姣却一脸坦然道:“我自幼体弱多病,一直寄养在外祖家,诸位娘子自是没有见过我。”
拉刘姣过来的娘子忙笑着打圆场:“以前没见过,今儿打了照面,我们不就认识刘姐姐了。”
刘姣想起外祖母,又想起入京后种种刁难,思念涌上心头,勉强跟着一笑。
她既不以为耻,出声挖苦之人也觉得没意思,便笑笑不说话了。
刘姣见众人挪开视线,又说到别的上面去,刚悄悄松一口气,听见有人道:“刘姐姐的衣裳看着好眼熟。”
秦可嘉目光落在她身上,一眼就看出了端倪:“你这身布料,和苏姐姐的怎么一模一样?”
顿时,比刚才还要多的视线在两人身上穿梭。
两人身上的衣裳都是用的银红绣彩蝶织锦,不过缝制的款式不一样,苏妙臻外面还穿着披帛,一时才没看出来。
苏妙臻向来出挑,被人看惯了,迎着众人的视线,落落大方而立。
刘姣则羞羞怯怯,脸红如蒸蟹。
刚才有人牵头,秦可嘉早把苏妙臻嘱咐她的话抛之脑后了,轻笑道:“苏姐姐肤白如凝玉,穿着这身银红更衬得姐姐雪肤花貌,像莲花仙子一般,煞是好看。而……”
她若有所指望向刘姣,轻飘飘扫视一眼,捂着嘴笑了笑,不说话了。
其实刘姣长得也温婉清丽,只是常年病着,身子羸弱,有些瘦脱了相。她身形消瘦,穿的襦裙像裁剪大了,根本撑不起来。
秦可嘉看似好心提醒,实则讥讽:“刘姐姐以后还是别穿这身衣裳了,这银红挑人,织锦繁复,凑在一块,可不是谁都能穿出样儿来的。”
苏妙臻眼底划过一抹得色,拉了下秦可嘉:“秦妹妹别说了。”
她一顿冷嘲热讽,刘姣被她挤兑的说不出话来,眼见红了眼眶,偏过头去。
秦可嘉说话忒难听,来的都是高门贵女,不愿闹得面上过不去,正想着找补,海棠树后传出来一道女声。
“你的意思是,只要你的苏姐姐穿了什么样式的衣裳,别人就不能穿了?”
适才丛林掩映,众人都没留心,乍见清苓从树后走出来,皆是一愣。
清苓径直走到秦可嘉面前,横了她一眼。赵玹跟在后面绕过来,众女连忙屈身行礼,赵玹抬手让众人免礼,几十个人退后,识相的腾出空地,只留苏妙臻两个人面对面。
清苓上前一步,逼问秦可嘉:“殿下今日也穿了织锦,依你的意思,殿下以后也不能穿了?”
秦可嘉抬头,见赵玹正眯着凤眸看她,她心惊肉跳,想到往日种种,吓得哆嗦:“臣女绝无此意。”
清苓冷哼一声:“见到殿下还不行礼,是不知礼数还是忤逆犯上啊?”
赵玹:“哑巴了?”
秦可嘉竟扑通一下跪下了:“臣女……给殿下请安。”
苏妙臻不卑不亢欠了欠身,将秦可嘉挡在了身后:“秦家妹妹向来胆小,便是借给她十个胆子,也不敢编排殿下。但不知殿下和清姑娘在此,有所冲撞,我二人任凭殿下责罚。”
她偏了偏身子,又对刘姣道:“秦家妹妹不会说话,方才的话定不是她本意,如有得罪,我替妹妹一并道歉了。”
她这一番话,既推卸了责任,又主动认罚,让人挑不出错来。
偏赵玹不吃这套:“本宫看你倒是会说,既然这么想挨罚,就只罚你好了。”
苏妙臻柔顺躬身:“臣女甘愿受罚。”
这当口,迎面来了一个粉衣宫女,走到赵玹身边行礼:“殿下,皇后娘娘传女眷们过去,快开宴了。”
赵玹漫不经心扫了一眼二人,秦可嘉趴在地上不敢抬头,苏妙臻也垂着眸,不知在想什么。
她道:“罢了,今日母后高兴,便饶了你们两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