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就这样说笑了一阵。
无量子说这属于战场上的余兴节目。
又说方才只是清扫战场边缘,真正的战役还未打响。
又说吞神只是吃饱了打个盹,一时三刻便会再度醒来。
他告诉二人万万不要以为这试炼是过家家。
这个试炼场死的仙人,不比太耳山前线少。
本教的教义“诸天皆善”,什么是善,活下来的才是善。
无量子的表情渐渐严肃下来。
“记住,我再强调一遍,本次试炼的目的,是帮助我们三人寻得【幻海】。于【幻海】中寻得敌人的破绽,方可以诛仙斩神,否则,就是大力仙人,战场上只能做做后勤,行走天下,怕是自保都难。”
陆然笑道,“我倒是宁愿做后勤嘞。”
万隐心则举手提问,“师兄,我不太明白,这【幻海】究竟是什么海,如果是思维之海,那为何能在自己的【幻海】中,寻得敌人的破绽?”
无量子回答道,“不完全是思维之海,更是感知之海。简单来说,就算你有所大成,达到真仙境界,但在完仙境界之前,仙人无论如何都会有缺憾,也就是缺陷,所谓‘法门’是也,那我问你们,这对你而言致命的法门,如果是你们,你们会将这个法门藏于何处?”
万隐心想了想,说道,“那肯定藏于别人绝对想不到的地方。”
陆然也跟着回答道,“或者是别人根本不可能触碰到的地方。”
无量子分别看了看两人,“然哥儿说得比较对,别人不需要想你的法门在哪,只需要去找,因为这法门来自于你的身体,也就是命魂,也总归只能藏于其中,所以赤仙人仙,毁其身,便等于断其魂。”
万隐心点点头,“所以老祖们总说某某仙人将某某仙人化为齑粉,竟然是这个意思。”
“但是别人不可能触碰到的地方,就是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因为【幻海】并非在命魂之中,而是从一开始就在念魂之中,我们都知道,思维和想法是无法杀死的。”无量子说到这里,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但是,既然想法不能杀死,为何你方才却说那只是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听到这里,陆然突然开口问道。无量子的话,令他想起了昨夜梦中的谢桥和他那“思维改造之术”。
“啊,是啊。”无量子意味深长地看了陆然一眼,突然觉得这个瞬时仿佛在哪里发生过,仿佛这是他又被迫忘记的另一段回忆。
定定心神,无量子解释道,“那是因为数千年前,已经有仙人开始研究如何通过念魂杀死对手的方法。”
“是进入这里杀死吗?”陆然也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无量子很诧异,这然哥儿怎么会知道这么个惊天大秘密。
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陆然有用手笔划一座桥的样子,“是那位名字也不能提的完仙吗?”
无量子很快明白了陆然的意思,但是他摇了摇头,“是本教教尊,本教教尊是一名痴仙,沉醉于各种法术研究。”
陆然沉默了,一提到杨三郎,他知道这个问题不适合在这里讨论下去了。
无量子显然也不想再说下去。
万隐心见两人都有些哽住,举手问道,“师兄,你方才的话,是不是有些前后矛盾?”
无量子就坡下驴,问道:“哦?有何矛盾?”
万隐心道,“师兄你开始说的是,在自己的【幻海】中找到别人的破绽,后面又说想法不能被杀死,后面却又说了有人开始研究如何杀死念魂……你自己想想,那么这思维之海,到底能不能被杀死呢?”
无量子笑道:“姑娘家家心思果然缜密,这个话题的确存在前后矛盾的地方,但有时候修行就是这样,否则这里也不会有这么多废弃的灵感术法。我们修行者,修炼时一定要牢记两点,第一,前人说的话,不一定都对。第二,修仙也算是一门学问,既然是学问,就会无限发展进步,所以一些理论,会在‘能不能’‘有没有’“行不行”之间反复横跳。”
万隐心似乎对这些很有兴趣,托腮问道,“那师兄你给具体说说呗。”
无量子望了一眼两人身下仍一动不动的吞神,继续道,“首先我们说说,想法究竟不能杀死,我的答案还是不能,因为想法会传播给另外一个人,儿子孙子会带着老爷老子的想法一直延续下去,所以想法在这一层面,不能被杀死,那么具体到一个人的想法呢?比如繁英仙子,她的想法是不是她殒命之后,也会随之死去呢?当然也不会,虽然命魂已灭,灵魂飞往极乐,但念魂总会以某种形势在人间留下痕迹,只是这种痕迹普通人太过细微,所以往往被忽略不见,可仙人不同,仙人念魂强大,锤炼之后成为真仙,还会有第四魂,也就是所谓的仙魂,这两种魂除非它自己想去极乐,否则可以在世间存活许久,至于到底有多久,有人说是三百年,有人说一万年,也有人说生生世世,直至永远。”
“永远。”
陆然和万隐心都分别在口中默念了一句。
刚刚才遇见亡魂的这对少年仙人,心情都尚未完全平复,无量子这番广大深远的话,再次在他们内心尚未触及的【幻海】上,掀起了风暴。
无量子感知到这一切,继续说道,“然后我们再说说‘有人研究如何杀死念魂’,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情,过去有一个词叫‘阴魂不散’,研究杀死念魂的人,就是希望能做到让念魂散尽,或者说,当他们杀戮的时候,可以将人彻底杀死,不用日后再被这些人的残魂骚扰。”
“真正的挫骨扬灰,让人连念头也不能留下。”陆然已经听出了无量子话中的“有人”是谁,也一下就明白了“有人”这么做的缘由。
这个有人,毫无疑问,便是杨三郎。
杀戮太多,坏事做尽,难免被残魂索命。
但他并不是害怕这一切,只是觉得烦人。
只是觉得有那么一点点点点点点烦人。
但这也足够将你挫骨扬灰。
足够了。
陆然皱了皱眉。
他甚至能想象出杨三郎那一副无所谓掺杂着极端厌恶的样子。
无量子“呀”了一声,他感受到陆然【幻海】沸腾,面对杨化,【幻海】沸腾,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无量子忽然觉得自己的【幻海】,也有火花闪动。
但眼下,一切只能尽在无言中。
这里是杨化的自留地,他一定在某处窥探着这一切。
他做得到。
无量子清清喉咙,将心中的火焰扑灭,然后继续说了下去,“让我们最后再说回‘在【幻海】中找破绽’,这点在当下尤其重要,你们俩要特别注意。我们方才说的去别人的【幻海】中杀死别人的念魂,这只是一种理论,是关于想法的想法,亘古以来,并没有人真正做到过。但在【幻海】中找到破绽,则是你们晋升人仙后真正进入仙人界必须学会的事情,是生存的法门,因为仙人世界本质上一个纷争的世界,天下三百十六五位真仙,死一个才能晋升另一个,为了这个位子,为了保住这个位子,便只有杀人。”
“杀人?”
陆然和万隐心再度在口中嘀咕了同一个词,不过这次两人反应有所不同。
万隐心的眼睛亮了。
陆然则皱了皱眉头。
无量子终于知道为何他对陆然的感觉有些熟悉,陆然一皱眉,那嫌弃的表情,的确有那么几分像杨三郎。
无量子停顿了两息,最后总结道,“可是仙人都不傻,都知道要将法门藏起来,藏在哪里?藏在别人不能触碰的地方,就是这里。”无量子再次用手指了指头,又戳了戳胸口,“但【幻海】与【幻海】之间可以相连,所以只有【幻海】才能发现【幻海】,所以只有【幻海】才能影响【幻海】,只有【幻海】才能杀死【幻海】!”
万隐心琢磨了一阵子,揉揉鼻子,“还是没听懂。”
陆然摸摸下巴,“我好像是懂了,但是我却没有办法讲清楚。”
无量子道,“我方才所讲,可能的确有些艰深,因为那是人仙级别的课程,也不能算是课程吧,只是我个人的一些感悟,而且如今已经过了千年,可能我这些理论、感悟,都已经过时了。”
万隐心急忙摆摆手,“不不,无量师兄你说的很是详细,是我们两个还欠缺些领悟。”
陆然看着无量子,笑了笑,本来也想说两句好听的话,不想到嘴边,却忽然说出了另一句,也是有些令人尴尬的话。
陆然说道,“无量师兄,你是个好人,是在仙人里面,为数不多的好人。”
无量子有些急了,赶紧拉下面罩,“喂,这话可不兴说,过去这句话一说,我可就是要去极乐了。”
“这……”陆然也意识到了说错了话,脸顿时红了。
“不会的,无量师兄就是好人,然哥儿也是个好人。”这下轮到万隐心出来圆场了,她灿烂地笑着,“我,小万,也是个好女人。我们三个都是好人,就都不会死了。”
“小万说得不错。”无量子也笑了,虽然是苦笑,他抬头望了望天外,“我的的确确彻彻底底是个好人。”
陆然正要说出“既然话是我说了,那我一定一辈子保你们二人平安”这种蠢话,突然觉得脚下一动。
雾水中的无数水滴也跟着为之一动。
“吞神,醒了!”
无量子已经飞身到了天上。
万隐心甩出【浮空符】,紧随其后。
陆然脚踩火焰,也追上二人。
无量子做了最后的嘱咐,“记住我说的话,吞神是天生通灵兽,天生【幻海】之物,用你们的【幻海】去感受它的【幻海】,否则我们今次凶多吉少!”
“好!”陆然、万隐心同时两人屏息以待,同时回答。
吞神醒转,便是地动山摇,雾水纷纷聚合,化作狂风暴雨。
你见过七彩的云霞,但你可曾见过七彩的狂雨?
就连岸边远远观望的葫芦头,都不得不带着盘今、朱怜怜去到背坡,展开仙人之力,才能暂时避上一避。
“又是一场豪雨。”陆然已经定住【神山】,【神山】不动,但有别的东西在山脚下,山峰上,在【神山】之内涌动,他已经准备好面对吞神之【幻海】。
“又是一场豪雨?又?”万隐心当然已经感受到陆然心中那拔地而起的万分坚定,可这正说明了自己分了心,所以她的【神山】之中,一丝风都没有,还是黑色背景中,一座黑黑的小山。
陆然没有回答万隐心,他已经隐隐察觉到了吞神的【幻海】,只觉得那海中已经危机四伏,有什么祸事随时都会降临。
果然,无量子提示道,“吞神要开口了。”
雨瞬时而来,瞬时而停。
周围瞬时清明一片,干净得有些不真实。
陆然和万隐心同时看到,灵感湖中,原先所有的湖水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巨大的地坑,地坑之上,坐落着吞神那巨大如山的黑色身体。
这等体型,海中巨兽已经无从比拟,只有陆然在【水牢关】后看见那乌有之岛化作的“大幽”可以与之相提并论。
“这真的是我们能击败的对手吗?”万隐心颤声道。
“能。”陆然的声音却很坚定。
想了想,陆然又补充道,“不过,它真的很丑,好像一只夜壶。”
万隐心实在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
太过形象。
吞神的身体巨大,但是头颅与之并不相称,长长的脖子很像壶嘴,而且他通体发黑,身上长满眼睛般疙瘩,也很像是粗制陶罐上的颗粒。
也许是陆然的话和万隐心的笑,激怒了它,它在万隐心一笑后的下一息,发动了庞大的身躯。
它身上的所有“眼睛”同时闭合了起来。
它的腹中响起惊雷般巨大的响声,像是某种密集的战鼓。
“它要吐了。”
这次提示的是陆然。
万隐心诧异地看了陆然一眼,心想,然哥儿怎么能知道这些。
等她回过神来,就看见吞神张开了那张对于他人而言仍然要大得许多的巨口,就好像黑色的大地之上,裂开了一条同样黑色的巨大裂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