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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出生天

    连下三月的雨水终于渐渐稀薄,九皋城的天气也彻底冷了下来,炭铺早早开张营业,街头巷尾的人都缩着脖子、揣着袖口,风一吹便哆嗦两下,加快着脚步赶路。

    脚步匆匆的人群中,却有一人步子迈得更快、更急,好似快要跑起来一般,一眨眼的功夫便钻进了城北笋石街的聚贤茶楼。

    聚贤楼大门前的铜镜擦得锃光,聚贤楼掌柜的眸子向来雪亮。

    漆木柜台后,马牧星低头扒拉着算盘,依旧没有抬头去看,直到对方的脚步声匆匆消失在二楼。

    先前的新人跑堂小厮如今已是半个老手,见状当即笑着去迎旁的客人,权当没看见那位行色匆匆客人。

    二楼尽头雅间,高全与林放闻声看向赶来的杜少衡,后者却无暇饮一杯热茶,落座后神色有些焦急地说道。

    “回春堂几位掌柜一直未归,今早城北最后一家药堂的掌柜也被请走了。”

    “去了何处?”

    杜少衡擦了擦额角的汗,顿了顿后如实说道。

    “郡守府院。”

    哪里不好,偏偏要是郡守府院。

    得了疯病不可怕,最怕得了疯病的人有权有势。当初那和沅舟不过是一介药商家中老母,就能在九皋城掀起一阵风来,如今换了堂堂龙枢郡守,对方又是个极度自私狠辣之人,一旦被逼入绝境,做出什么可怕之事都不为过。

    林放轻叹一声,目光望向窗外熙熙攘攘的街道。

    “樊统自三天前便开始白日闭门不出了。”

    此举不仅仅是为掩人耳目,或许还因为那闭门不出之人不喜欢白日里刺目的阳光。

    “已经这样糟了吗?”

    高全顺着林放的目光望去,毫无防备的人群犹如深秋干燥枯败的林木,只需一点火星便可能酿成一场无法控制的山火。一旁的杜少衡难掩焦急神色,恨不能当场便冲进那郡守府衙拿人。

    “要我说,试探、调查、计划都可免去,当下便速速集结人手、潜入府院,将那一窝人全部端了,其余的之后再徐徐图之。”

    高全闻言却摇摇头。

    “只怕那樊大人不是个会束手就擒之人。他当初是目睹过和沅舟的下场的,如今落到自己身上,必定会早做准备。而若没有一击必胜的把握,我们此举一旦失败,城中事态将迅速恶化,一切都将落入无法挽回的境地,到时候只怕是等不到督护回来了。”

    他话一出口,林放当即也表态道。

    “宋大人那边也来过消息,说是樊大人已经召集军司马和两千兵力,以预防水匪为由接管了城外几处码头,应是早有准备。”

    杜少衡听到此处似乎也想起什么,连忙补充道。

    “说到这,不知是否是咱们的人太过敏感,近来这城中多了很多生面孔,瞧着也不像是投奔城中的外乡人,倒有几分江湖中人的气息。只是这些人明面上都有良民身份,就算是借都尉大人的名号盘查也没有由头,只怕还会打草惊蛇,只能先静观其变了。”他越说越觉得苦闷不已,这才端起桌上已经凉透的茶水一饮而尽,“樊统何时勾上了江湖中人?这可越发棘手了。”

    或许不是那樊大人搭上了江湖中人,而是有人找上了他。

    高全若有所思,一旁那向来游刃有余的太舟卿此刻不由得面色凝重。

    “我等官职都压不住樊统,强取只会落下话柄、给对方调动兵力的借口。暗地里我们的人手也不足够,除去督护留下的人外,便只有一些守城老兵勉强可以调度。当下只能伺机而动、巧取制衡,三日前我已让人传信给督护,只是……”

    林放后面的话再也没有说出口,只抬首望向南方。

    不知道那年轻督护眼下处境如何,又是否来得及赶回来呢。

    ******  ******  ******

    西祭塔外,红光映亮整片山谷。

    冲天火焰从坑底升起,将趴在坑口张望的一众人逼退开来。

    “邱陵人在何处?”

    滕狐的声音在山谷间回荡,许久无人回应。

    被打断的肋骨隐隐作痛,犹如心底的执念不断发作,他捂着胸腹、不由得开始了一番恶毒揣测。

    “你说狄墨邀他一人前去、他便去了,他先前与金石司的人混在一处的时候可不是这副样子。话说回来,当初在琼壶岛上他与狄墨就曾私自会面,你怎知他们不是达成了什么私下交易,他拿了东西后便先走一步,将我们这群傻瓜留在原地?”

    陆子参闻言当即怒发冲冠。

    “我家督护为了助你们成事,不眠不休一天一夜才从小路赶来山庄,你怎能这般诋毁他?!”

    “许是为了拿我们这群江湖草莽掩人耳目也说不定。我们几人被李苦泉打个半死,这才给了他捷足先登的机会……”

    “他若真想同狄墨沆瀣一气,又何必等到今日?他若有心利用我们,方才又何必在东祝阁现身?直接去找狄墨不是更快?”秦九叶说到最后顿了顿,垂下的双手却不由自主握紧,“我与督护约好汇合后一同出去。我信他,他一定会回来的。”

    然而滕狐早已发了疯、昏了头,他历经千难万险才走到这里,如今却要眼睁睁看着想要的东西葬身火海,无论如何也不能甘心。

    他盯着那越烧越旺的大火片刻,随后突然转头望向那从方才开始便十分沉默的少年。

    “你不是天下第一庄的人吗?甲十三不是这蟾桂谷和西祭塔的常客吗?你一定知道狄墨会将东西藏在何处。你一定知道,对不对?!”

    滕狐冲上前,几乎贴着李樵质问着。

    后者却始终一眼不发,他从方才起就越发沉默,此刻怔怔望着那火焰,尽管并没有身处其中,恍然间却觉得那火焰已钻入皮肤之中、在身体四处蔓延。

    他太熟悉眼前这个地方了,以至于只是远远望上一眼,便能回忆起那里的气味、温度、颜色。福蒂莲汁液带来的疼痛火烧火燎,腥冷污泥堵住口鼻的窒息,还有无边无尽的黑暗。每一寸被打断过的骨头、每一片皮开肉绽过的皮肤、每一滴因毒素侵蚀而沸腾的血液在这一刻同时活了过来,排山倒海般侵袭,将他一口气吞没。

    原来就算杀死李苦泉一万遍,那些关于过去的痛苦回忆也不会死去。

    滕狐的嘴在他面前一张一合、似乎仍对着他大声说着什么,但他一个字也听不见,惊惧令他喘不上气来,与李苦泉战斗过后的精疲力竭在这一刻袭来,他腿一软、跪倒在地,被一旁的姜辛儿眼疾手快地拉住。

    此情此景,就连向来冷酷姜辛儿也目露不忍,当下对滕狐皱眉道。

    “他已经带我们走到了此处,你还想要他怎样?”

    然而那厢滕狐已全然听不进去这些,他的声音因绝望而扭曲,听起来几乎是在尖叫。

    “没有时间了,你们到底还犹豫什么?邱陵靠不住,他若再不去,最后的机会也将葬送在这火海中,一切就都完蛋了!他不是进去过无数吗?对他来说不过是再进一次,没有人比他更熟悉里面的情况……”

    “闭嘴!”秦九叶的声音恶狠狠响起,她站在那少年身前、半步也不肯退让,“你有什么资格对他说这种话?你有什么资格命令他这么做?!”

    滕狐气得浑身发抖,伸出发黑的手指控诉道。

    “秦九叶,我看你、我看你是昏了头!你为了这小白脸,竟然置医理大成于不顾、置天下人于不顾……”

    秦九叶一把挥开对方发抖的手指,一字一句说道。

    “你少用天下人来刁难我。且不说你师父究竟走到何处,就算他已觅得真相,可旁人都干什么去了?!若这世间医理大成、匡扶大义的责任竟只系他一人之身,那这天下才是真的要完蛋!”

    秦九叶的话比四周弥漫的浓烟更加呛人,那滕狐一时间说不出话,秦九叶见状,抬手指向身后燃烧中的西祭塔。

    “你若道心坚定、决心以身殉法,有在这大喊大叫的工夫不如自己跳下去一探究竟,看看那里究竟有没有野馥子、有没有你师父的遗书。”

    滕狐闻言竟真的撸胳膊挽袖子、转身向着那深坑而去,有一瞬间,他似乎确实就要纵身跃下,但他到底不愿只身入那火海中,亦或者他也意识到希望渺茫、一切不过只是他心中执念罢了,最终还是颓然跌坐在那深坑边缘。

    秦九叶冷冷瞧着一切,随即转身扶住身后的少年。

    “听我说,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你可以不去的。再难到的地方,也不是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再难得到的东西,也不是一定要你牺牲来换取的。我有信心,我有信心揭开真相,相信我……”

    女子的声音不停在他耳边轻声念着,他试图追随着那道声音,让身体重新回到真实世界中。

    火焰盘旋着自坑底升起,烧焦的木头在轰鸣中倒塌。

    突然间,有什么亮光一闪而过,一段落下的木梁被那白光劈作两半,坠入深处的火光之中。

    陆子参当即意识到什么,顾不上坑底升起的灼热气息,连忙凑上前张望起来。只见一道身影正沿着盘旋的木梯飞快移动着,燃烧的梁木在他身后断裂开来,转瞬间被滚滚浓烟吞噬。

    “督护!”

    陆子参再等不了,大吼一声冲上前,两把双刀横在腰间就要飞身而下,下一刻却被人从身后拉住。那因过往恐惧而不能动弹的少年不知何时已经起身,此刻正有些虚弱地望着他。

    “让开。”

    陆子参哪里肯让?他并不信任眼前的少年。既不相信他会救人的用心,也不相信他此刻的状态。

    冷汗自额头滑落,少年面色更加苍白,但握刀的手已经停止了颤抖。

    “你太沉了,若将塔中通天桂木压塌,你和他都必死无疑。想他活命,就快让开。”

    陆子参还要再说什么,秦九叶已站到两人之间,却是对着李樵问道。

    “可有把握?”

    李樵没有说话,只点了点头,陆子参望见女子肯定的眼神,这才终于退开来。

    少年不再耽搁,撕下一截衣摆打湿后系在口鼻处,随后转身跃入滚滚黑烟之中。

    火焰烧干了空气中所有水分,只剩无尽的焦灼。浓烟遮蔽视线,烟气也熏得人流泪不止,秦九叶却不肯合眼片刻,直到青芜刀的光亮冲破浓烟钻出。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落地、外裳都烧了起来,秦九叶见状脱下外裳冲上前,飞快拍打着两人身上的火苗,陆子参等人也连忙上前帮手。火焰熄灭,两人身上都冒着青烟,邱陵身上的情况更糟些,他没有穿甲衣,但灰尘与烧焦的衣衫在他左肩与后背上结成了一层盔甲似的壳,硌得人心里生疼,大火烧穿了他的皮肉,但他浑然不觉,只望着秦九叶如释重负般说道。

    “我拿到了。”

    短短四个字,宛若天降甘霖,瞬间缓解了几人的情绪。

    眼睛有些泛酸,秦九叶定了定神后才哑着嗓子问道。

    “怎么去了这么久?”

    “在狄墨那里耽搁了一下。不过我同你约好了,自然要说话算话。”邱陵的声音低低的,嗓音因吸入了烟尘而有些沙哑,“狄墨在整条山谷内外都埋下了雷火和火油,不止是西祭塔,要不了多久这里……”

    他话还未说完,巨大的轰鸣声从远方传来,冲天火光映亮了天空,整条山谷都地动山摇起来。

    秦九叶只觉得眼前一黑,身旁两人不约而同扑倒在身上,三人滚做一团,她险些被两人身上焦糊的气味呛得流泪,还没来得及出声,滕狐的手已从斜里横插了过来,不管不顾地将他们三人分开来。

    “你说你拿到了,东西呢?”

    这回没有轮到秦九叶开口训斥,一旁的陆子参已经怒不可遏冲上前来。

    “我家督护出生入死,你不关心他死活也就罢了,怎好意思一上来就管他要东西?!”

    眼下不是起争执的时候,秦九叶按住陆子参,转头对滕狐说道。

    “若是不能顺利离开,就算拿到了左鹚遗书又如何?最终还不是一并葬身火海之中?当务之急还是速速离开此地。”

    滕狐闻言终于作罢,面上神情却仍有些狐疑。

    “狄墨呢?他就这么将东西给了你?”

    邱陵闻言没有回答,只转身望向已变作一片火海的西祭塔。

    火焰在深坑中翻涌,火舌从深渊中伸出,一切都像极了地狱之景。西祭塔已经开始从底部坍塌,要不了半个时辰,这里将会彻底瓦解、成为一片灰烬与废墟。

    守着夷春的这些年,没人知晓天下第一庄庄主竟一直出入居巢,他不断将那些战亡将士的尸骨运出大山、一一葬入西祭塔底。西祭塔有多深,长眠于此的英魂便有多众,只是那些黑月战士的尸骨不知有多少是他当时亲手下令坑埋的。狄墨的心究竟是黑是白已无人看得清,但他却将挚友的嘱托进行到了最后。

    在那个阴雨连绵、瘟疫横行的长夜,熊熊大火在山间蔓延燃烧,被困山中的士兵绝望嘶吼、不肯止歇。而今天下第一庄也将埋葬火海,西祭□□塌的一刻,塔底的白骨坑发出凄厉声响,就像成千上万的亡魂在这一刻被释放出山谷。

    有关黑月的一切痕迹,都将随着狄墨自焚于西祭塔后被抹去。作为先帝安插在江湖、藏得最深的一枚棋子,他在这江湖水中飘零已久,先帝死后,唯一能够证明其身份、为其所作所为正名之人也不在。闻笛默妄想通过积攒左右朝局的筹码、去走当年邱月白没有选择的那条路,而天家绝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

    天下第一庄到底没能逃得过一个“天”字。

    “火势蔓延得很快,金石司的人一旦觉察,势必会提前派人探查。”

    那厢陆子参边说边向山谷方向张望,将打湿的碎布分给众人,一旁滕狐闻言已如热锅上的蚂蚁,不断远方张望着。

    “那他们为何还不来?先前不是兵临城下、阵仗很大吗?现下莫非要等你我都烤得十分熟了才肯现身?!”

    邱陵收回视线,简洁冷酷地宣告了众人此刻的处境。

    “因为他们的任务是铲除天下第一庄,而不是生擒庄里的人。就算狄墨自己没有走到这一步,金石司也一早准备好了重箭火油,结局都是一样。”

    姜辛儿捂着口鼻自半空飞身而下,一边咳嗽一边宣告着坏消息。

    “谷口的雷火已经引燃,来时那条路被落石堵死,眼下整条山谷中都是浓烟,就算冒险从两侧峭壁上飞渡,只怕撑不了一刻钟的时间便会被呛死。”

    这些本该是给金石司的人准备的,倒让他们先尝了鲜。等死的滋味不好受,众人不约而同陷入沉默。

    “那便往回走试试看。”

    一直沉默的李樵突然开口,却是将目光投向西祭塔更深处。

    浓烟遮天蔽月,像化不开的夜在西祭塔四周蔓延开来,陆子参瞪得眼睛发酸也瞧不清状况。

    “那东祝阁已经塌了,往回走还有什么?”

    “莲池。”李樵的声音有些沙哑,但语气却前所未有的坚定,“我们进莲池,池子下或许有能出去的路。”

    “或许?”滕狐捏着嗓子尖叫,烟呛进他的嗓子眼,令他声音更加刺耳难听,“若是没有呢?被烟熏死、被火烧死,还不如被我毒死。”

    姜辛儿神色已十分焦灼,一手掩住口鼻、低声发问道。

    “你这说法可靠得住?是李青刀告诉你的?”

    李樵摇摇头。

    “我被狄墨打入莲池的那段时日,为了保持意志清醒,曾数过脚下淤泥中的人骨。第一日摸到了七根,第二日摸到六根,第三日却只摸到三根。现下想想,那些骨头应当是随着水流下沉,池底淤泥之下或许另有空间。”

    陆子参眉毛胡子一阵乱跳,显然并不信服这种过于离奇的说法。

    “许是你当时神志不清、产生了幻觉也说不定。”

    接受过狄墨惩罚的山庄弟子并不多,最终能够活下来的更是寥寥,没有人能证明李樵所说的一切究竟是真实存在的,还是极度痛苦下被扭曲的记忆。

    但秦九叶显然从未怀疑过对方所说的话。

    她见识过这少年坚韧难折的心智,相信彼时他身上旺盛的求生欲。

    “我在居巢的时候见过一些地下连通的暗河,来时途径的山洞中也看到过类似痕迹,说明这山谷或许并非完全闭塞,莲池孤处山谷深处,池水却能四季流转,应是活水无疑。”

    “活水又能如何?针尖大的泉眼还能通人不成?那池子里遍植有毒的福蒂莲,贸然下水不等探到出路只怕便要溺死其中。”

    滕狐以头抢地、想要否决这疯狂的选择,然而话音未落,身后便又是一声爆鸣,冲天的火光步步逼近,灼热的温度令人呼吸都变得困难。

    “没时间了。烧死还是淹死,大家做个选择吧。”

    “不管怎样,莲池有水。退守莲池是眼下最好的选择。”

    谁也没想到,行事向来保守的断玉君竟是第一个表态,说出口的话一如既往的令人信服。

    秦九叶转头望去,正对上邱陵目光。

    “我信你的判断。”

    对方说完,不等她回应,草草遮住烧伤的肩背,单手提剑劈出一条路来。

    秦九叶见状立即跟上,李樵、陆子参、姜辛儿紧随其后,滕狐也被迫做出选择,骂骂咧咧走在最后一个。

    岩石在炙烤中变得灼热,奇花异草尽数化为焦炭,莫说在其中探寻野馥子的存在,就算野馥子当真存在,现下怕是也只剩下一捧灰。来时的路那样短,出去时却度日如年。众人好不容易穿出浓烟、来到通往莲池的石道,那石道两旁的灯人却不知何时突然多出一倍来,细瞧才发现,那些多出的“灯人”是数十少年少女。

    他们穿着天下第一庄未出庄弟子的粗布衣衫,身量还未长成,手中却握着凶器。他们凭借求生的本能聚集在了这山庄最后一片没被火焰烧灼的地方,此刻不约而同望过来,面孔在浓烟中变得有些模糊。

    李邱姜□□人不约而同握紧了手中兵器,秦九叶与滕狐也不由得停下脚步。然而莲池就在前方,无论如何都要从眼前这石道中穿过。时间紧迫、没有时间迟疑,邱陵率先迈出一步,踏入那林立的人群。

    想象中的群攻并未袭来,那些少年少女们就只是静静立在烟雾中,在他们经过时投来一些看不出任何情绪的视线。

    秦九叶起先觉得不可思议,而后才明白过来,那些人之所以没有攻击他们,或许只是因为无人对他们发号施令罢了。

    这些留守山庄的年轻弟子甚至还不如东祝阁中那个使鞭子的少年,他们只是各营被淘汰下来的“残次品”、还未来得及被描红点睛的“傀儡”,那根操纵他们一生的细线伴随着庄主的死亡而断开来。然而傀儡是没有自由的,他们只是变回了一群无法挪动四肢、只能蜷缩在原地的木头娃娃,直到大火一点点将他们吞噬。

    若说青重山书院是孕育肱骨栋梁的秀林,天下第一庄便是燃烧无数柴秧才能发光发热的炉鼎。能进天下第一庄的孩子都是筋骨奇佳的习武之才,且是孤儿出身,就算面对最严酷的摧残磨砺也难有其他选择、只能接受。他们生来便在地狱之中,从未被当做人来对待,砍伐、修剪、打磨、抛光,最后描上金边红花,流水般送去庄外,他们是刀剑、是工具、是礼物,是没有名字的牺牲品。而对于那些不合格、拿不出手的淘汰者来说,走出这座地狱都是遥不可及的幻境。他们甚至没有幻想过外面的世界,也没有幻想过另一种人生。死亡若能终结一切,便已是最好的结局。

    甬道到了尽头,莲池池水就在眼前。盛开的血红色福蒂莲已同火焰融为一体,瑰丽壮丽中透出一丝诡谲。

    秦九叶转身望向那群僵立的身影,不知怎地竟再次想起了丁渺的故事。

    此时此刻她身后的每一个人都是“丁渺”。此刻不是,未来也会是。他们从未获得过一个名字,他们又都将拥有同一个名字。他们还未成长为令世人恐惧颤抖的人皮恶鬼,但恶鬼终会在这些肉身中降临。

    山谷中传来一声巨响,黑烟伴随着爆裂声自远方滚滚而来,步步逼近、即将吞没一切。

    就在秦九叶要收回目光的一刻,一众身影中突然有个影子动了。那是个看上去不过十一二岁的少女,她呆呆往前迈出一步,望着秦九叶的眼睛深处有一闪而过的迷茫与惊惧。

    迷茫来自对未来的不确定,而恐惧是因为对生的渴望。

    东祝阁里的一幕历历在目,但秦九叶只望了一眼那孩子的眼神,还是在转瞬间便做出了决定。

    黑烟已转瞬吞噬半条石道,时间紧迫、她没有心情慷慨陈词,当下只挑最简洁的话术喊道。

    “我有晴风散解药,谁想离开这就跟上来!”

    站着的少女闻言,眼睛似乎瞬间被火光映亮了,她犹豫着走上前,脚步是那样迟缓,像是方才学会了走路一般。她的脚步在四周掀起风浪,有几个身影颤抖着抬起头来,举棋不定地望向未知的前方。

    突然,远处摇摇晃晃冲出一个人影来,从那一众天下第一庄弟子间穿行而过、踉踉跄跄奔到跟前来。

    李樵瞬间提刀,邱陵也已拔出剑来,却双双被秦九叶拉住。

    “是邱山派的谢修。”

    谢修将将站定,瞧见她的一刻便打了鸡血般抽出他那把佩剑来。

    “是你!是你烧了东祝阁!你还我秘籍、还我心法……”

    他哭嚎着便要扑上来,秦九叶连忙大喝一声。

    “你看看这是谁?”

    谢修的目光顺着女子手指望去,有些游离地在邱陵面上转了个圈,这才想起什么般开口道。

    “断玉君?你也得了莲符、来东祝阁进修的吗?谢某不才,这些时日精进不少,现下便要讨教……”

    他词还未说完,秦九叶已经先一步动作,右手牵过李樵、左手拉过邱陵,头也不回往莲池方向奔去,那谢修见状果然不依不饶地追了上来。

    火光冲天,黑烟滚滚,燃烧坍塌的巨响几乎要将天地吞没,这世间再没有比眼前这条路更可怕的路了。

    冥冥中仿佛有谁推了那些少年少女一把,许是因为那女子提起了晴风散的解药,许是因为她说话时的眼神,又许是因为有人同他们一样在逃离这个地方,他们的脚步终于动起来,十数道身影前后奔向莲池。姜辛儿开路、陆子参紧随其后带人跃入莲池,邱陵望向秦九叶,后者的脚步却慢下来。

    “督护放心,我水性好,我来殿后。”

    邱陵听罢,只深深望了一眼止步岸边的李樵。

    他看得懂那少年为何恐惧颤抖,自然也看得懂那女子为何要“殿后”。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只将心底某种情绪化作越发短促利落的动作,抬脚将那举着剑大喊大叫的谢修踹入水中,又伸手抓过滕狐的衣领,纵身跃入莲池之中。

    火焰的爆鸣声越发震耳欲聋,喧嚣却仿佛突然间褪去,岸边只剩秦九叶与李樵二人。

    李樵艰难地抬起头来,望着面前之人被火光映红的脸庞。

    “阿姊,可不可以……”

    他话还没有说完,女子已上前紧紧抱住了他,轻声在他耳边说道。

    “走,我们离开这里。”

    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吧。

    这是李青刀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对方说话时的神态那样轻描淡写,仿佛在说一件无关紧要、轻而易举的小事。

    他是打心底里不相信她说的话的。但在心底更深处,他又何尝不是近乎卑微地祈求着那样的一个希望呢?他就是抱着那样侥幸的幻想,背着她一步步走出了那吃人的山庄。

    李青刀言出必行。她确实做到了,指引着他击退李苦泉、突破重重阻碍,逃出了山庄。

    回望夷春连绵不绝的山脉和那山谷投下的阴影时,他在心底默念,既然离开了,就永生永世不要再回来,就算是死也要死在外面的世界。

    仿佛知晓他在想什么一般,李青刀半是感叹半是打趣的声音在他背上响起。

    “你现下还不算完全逃出了这个地方,就不要想着回不回来的事了。”

    他没说话,只加快了脚步。

    那时他以为,只要不停地逃、不停地奔跑、不停地向着相反的方向而去,总有一日能真的逃出生天。

    可每每当那些潮湿阴暗的过往入梦的时候,他才明白师父所说的“没有逃离”究竟是什么意思。即使身体已经离开了名为天下第一庄的地狱,他的灵魂却从未离开过那片山谷、那座孤塔、那片莲池。

    浑浊腥冷的莲池池水将人彻底吞没,世界随之变得一片寂静,只有逃难者越发急促的心跳声和耳鸣声。

    巨大的红莲转瞬间被火焰吞没,灼热的火光仿佛被隔绝在身后另一个空间中,然而眼下这个冰冷阴暗的泥潭并不算安全之所。疯狂生长的水草莲茎阻碍手脚,淤泥腐叶混杂在一起、一不留神便会堵塞口鼻。整个莲池底部形成了一个巨大泥沼,泥沼中央微微下陷,白骨在污泥中若隐若现,因水流旋涡涌动而翻腾,犹如一锅煮沸的泥浆肉汤,看起来阴森可怖,却是他们唯一的生门。

    秦九叶拉着李樵奋力向前游去,下陷的泥层被触动后迅速在池底卷起一个旋涡,旋涡越来越大、水流也随之开始涌动,腐烂的尸骨连同厚重淤泥飞起,仿若一座大山压向所有试图穿过泥沼之人,要将他们肺腑中最后一丝空气都挤出。

    四周变得越发浑浊黑暗,但人身处其中,即使闭上眼睛也能感受到森森白骨擦身而过时的触感。那是没能熬过刑罚、死于莲池的天下第一庄弟子的尸骨,又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甲十三的遗骸,而他便要从这万千“死去的自己”中穿过,在被搅动起来的旧日泥沙中分辨方向。

    坠入黑暗的感觉将人吞噬,他分不清那是现实还是自己的幻觉,那些看不见的触手似乎又从深渊中伸了出来,将他拉回那处痛苦的巢穴。

    恐惧要如何克服?恐惧是本能,而本能是克服不了的。

    这是他多年孤身求生得出的结论。每当危急关头,他能做的只有握紧手中的刀,扎紧流血的伤口,做出凶狠决绝的神情。因为他坚信,本能要靠本能去克服。比如饥饿、比如疼痛、比如求生的渴望……

    然而他用尽平生所学、求生本能也没能克服天下第一庄带给他的恐惧。

    这满是莲花的池水对他来说仍是无力抵抗的毒液,那些甩不掉的过往记忆对他来说仍是长在脑袋深处的毒瘤。他又变成了飘荡在璃心湖底的那只风筝,她握住他的手是细弱却唯一的线,然而他已坠入苦海,又怎能再将她拖入其中呢?如果痛苦就是他的归宿,那他至少不能再将她拉入深渊。

    五根手指松了松,他觉得自己应该将那牵绊斩断。然而他方才起了念头,下一刻、仿佛有所感应一般,他的手便被她紧紧反握住了。

    有什么东西借由她的指尖细细密密钻入他的身体,依稀都是与她有关的回忆碎片。

    深夜湖畔,他深陷蛙鸣噩梦之中,她将他唤醒,与孤灯小舟一起陪他迎接黎明。

    璃心湖中央,他交手失败、沉入湖心,她冒险跟来、跃入湖中将他捞起,将他从死亡边缘拉回。

    川流院外,他为了追赶她离去的脚步跃入水中,而后她用吻褒赏了他的勇气。

    她那样柔软,可以包容他灵魂深处的颤抖。她又那样坚硬,可以撑住他坠向深渊的身体。

    记忆的雨滴落下、汇聚翻涌成河,他松开了手中油伞,任这潮湿将他包裹侵占。有关她的记忆融进了梦魇深处,就连恐惧也变得温柔。

    原来想要出去就必须折返。原来逃离的路就藏在起点。原来消灭恐惧的唯一方法就是直面恐惧。

    既然无法忘却那便不要忘却。他会牢牢记住、记住过往同她在一起的每一分感觉,带着那些记忆去面对一切。

    李樵睁开眼,猛地向下方游去。

    青芜刀在水中破开一条通向未知的窄路,腐烂尸骨连同陈旧记忆一并被荡除开来,少年坚定的身影穿过浑浊泥沙,引领着身旁的人向着唯一的生门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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