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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守府里有什么

    九皋城历史悠久,城里城外古迹遍地,那郡守府衙后院的池子实在算不是什么名胜,可去过一次的人保管终生难忘。

    秦九叶眼前瞬间闪过一片荡漾的绿波,彼时她因康仁寿的案子被提去府衙问话,樊统便是在那绿池子前讯问她的、是以印象深刻,却见那曹进越讲脸色越白,似乎比她还要忌惮那池绿水。

    “十五那晚,樊老贼照常去了红雉坊,我帮他打理账簿直到入夜,本打算离去,却听到后院有动静,走近后发现,动静是从那池子中传来的。那时九皋城外涨水,我本来也没太在意,谁知点了火把细瞧竟在池中发现了一口半人高的金箱子,而那声响正是从箱中传来的。”

    他一口一个“樊老贼”、说得是义愤填膺,秦九叶却无心品味,心随着对方的讲述一点点沉了下去。

    水,巨大的箱子,还有箱子里的活物。这无一不令她想起当初与许秋迟被困的那条花船。尽管曹进还未说完,但她已经能够猜到一二,彼时她在那船上遭遇的一切,应当就是郡守府衙这些天的情形。

    “樊老贼审讯手法恶毒,起先我以为是哪个审到一半被忘在池子里的倒霉蛋,便自作主张先将箱子捞了上来,谁知却不是那么回事。那箱子沉得不像话,又包着金、錾着看不懂的花纹,樊老贼怎肯轻易放过?当晚便赶了过来,非说那箱子就是他的,把我们赶到一旁后自己上前去看,结果割破了手不说,还将那里面的人放了出来……不,不是人,那简直称不上是人……”

    曹进说到此处,不知想起什么恐怖画面,整个人竟开始哆嗦起来。

    而此刻在这院中几人或多或少都是亲眼见识过那种场面的,倒也不需他多加描述,只想听他说些关键信息。

    “然后呢?伤了几人?死了几人?”

    高全冷声开口,曹进不安地搓着手、试图梳理混乱的记忆。

    “那晚郡守府中共有一十九人当差,其中七八个都被咬伤,那怪物十分难缠,折腾到后半夜才被合力击杀。樊老贼有意压下此事,就连郎中也未曾请过。而三天后,我便再也没见过那些被咬伤的人,让几个人消失在府衙对他来说也不算难事。我本来以为这事算是了结了,可谁也没想到……”

    “是樊统,对不对?”

    秦九叶蓦地开口,曹进闻言也不由得愣住。

    “姑娘怎会知晓?这事一开始的时候谁也没往别处想,毕竟那樊老贼这些年都是如此,昼夜颠倒、夜夜笙歌也是常有的事,大家只是觉得他瞧着比从前还要精力旺盛,都以为是他私下服了什么金丹。谁知某天夜里,他正与一群舞姬在府中寻欢作乐,席间有个小厮擦破了手,他竟然、竟然……咬断了那人的喉咙!”

    曹进说到此处,下意识捂住了自己的脖子,面上因恐惧而笼罩上一层青色,整个人的言语也开始变得神神叨叨、模糊不清起来。

    “我看那樊老贼如今的样子分明同那苏家老夫人当初一模一样,怨鬼索命一说当真不无道理啊!这都是诅咒、是报应!不是说那苏家下葬时大有古怪吗?我看那箱子便是封印怨鬼的金银棺材,打开的瞬间那怨气便钻了出来,将所有人都变作了恶鬼!今日是樊老贼,明日会不会就轮到我了?”

    曹进被吓破了胆,哭嚎着扑向周围的人,高全等人压根不想让他沾身,他便自顾自在地上转起圈来,看得秦九叶十足心烦。

    “真要是恶鬼,第一个带走吵闹之人。”

    她话一出口,对方果然不吱声了。

    眼下好消息是,染病之人应当暂时还没有流入城中。坏消息是,那郡守府衙中还有个要命的病人,便是手握大权的樊统本人。

    藏着秘密的宝盒、被刺破的手指、偷偷钻入人体的恶疾,这一切都不由得让秦九叶想起当初公子琰说起的往事。当初丁渺便是利用人性诱惑公子琰堕入深渊的,而今过去这么多年,这方法仍是屡试不爽。她甚至觉得,郡守府的沦陷并非偶然,而是丁渺一早便计划好的,就像当初拉下天下第一庄前影使孙琰、再趁虚而入一样。

    “郡守府常年有人把守,溜进去个人都不是易事,何况是凭空出现一只大箱子?曹大人莫不是忍辱负重、有意编了这故事来误导我们吧?”

    许是对方所言太过离奇,段小洲不由得出声质疑,那曹进当即一副有嘴说不清的可怜样。

    “我说的句句属实!眼下那郡守府就是魔窟,我可是好不容易才逃出来的。至于那箱子,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啊!”

    一些模糊记忆在脑海中碰撞,秦九叶下意识问道。

    “我曾听过谣传,说郡守府内的池水是连通城外护城河的,可是真的?”

    “姑娘怎会知道?”曹进有些惊讶,但很快便说道,“郡守府衙当初是借这城中玥堤而建,建的时候便留了一处暗道通往护城河,原本是做雨水河道监管之用的,后来荒废了便没人提起过了。”

    这些年在听风堂的茶水没白喝,秦九叶在心中默默念了念老唐的名字,随即望向周围一众小将。

    “你们还记得赏剑大会最后一日,督护从城外各处拦下的那些船吗?”

    郑沛余一拍大腿,当即应声道。

    “当然记得!当时我们几个可算是将城里城外跑了个遍,累得是死狗一样,前前后后共拦下来七艘船。那丁渺当真阴险,每艘船都不大一样,若非寻了都水台相助,只怕要酿下大祸。”

    原来,这便是邱陵口中那第八艘船的真相。

    “不止七艘,还有一艘被我们遗漏了。”秦九叶沉思一番,将自己的推测缓缓道出,“而我们之所以会遗漏,或许是因为那不是一艘漂在水面上的船,而是一艘沉船。”

    用船做文章,不是丁渺第一次兵行此招了。

    当初对方将四条子后街的病患秘密运出城外,便是借了方外观的大船做掩护,用“船中船”的假象躲过了邱陵和手下的搜查,现下想想那竟是个连环局。方外观暗度陈仓只是其一,梁世安押酒出城、调虎离山引开官家追兵是其二,这些都没能瞒过邱陵的眼睛,众人动作迅速、配合默契,最终也都一一破解,只是谁也没想到,这丁渺还谋划了最后一层。

    这第三层,便是瞒天过海计。对方一早便知道行船目标大,早晚会被邱陵察觉拿下,便干脆将其中一艘船沉入护城河中,不求速战速决,只求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月前雨水不断,九皋城外各处开始泛滥,护城河水也随之上涨,那沉在河底的船只连同里面的箱子也等来了时机,最终顺势流入城中,成为了眼下这场大祸的开端。

    想到此处,秦九叶绕了个弯、问出了今晚最关键的问题。

    “你说樊统一直闭门不出,今夜可怎么愿意出来了?你又为何没有跟随,而是被留在了府衙之中?”

    那曹进听到这里又来了精神,伸出两根手指掰来掰去地控诉道。

    “有那么两个人,是约莫半月前出现在府衙门口的,其中那个姓安的书生说自己是什么方士,可治瘟疾、解鬼神之殇,要为樊大人分忧献计。樊老贼那时已将这城中有名的药堂掌柜请了个遍,情况却一天天恶化,见那书生能说出许多门道、便被他迷惑,从起先的半信半疑到最后的言听计从,就连我也被撇在一边。他每日与那书生躲在房中神神秘秘,又调派车船进出,不知谋划着什么可怕之事。这些年樊老贼攒下的银票金锭都教他藏在府衙后院地砖下,这事只有管账的我知晓,我发现他这几日背着人偷偷取了不少,说不定已经想好要跑路了。”

    姓安的书生,就如同当初宋拓遇到的情形一样,尽管先前有所猜测,但此刻听到曹进亲口叙述,才算是坐实了丁渺就在郡守府衙的事实。只不过……还是有哪里不太对劲。

    “你说你被排挤冷落,又是如何日日赖在郡守府衙、探听到这诸多细节的?”

    高全简短发问,那曹进的声音随即戛然而止,眼珠子不受控制地转了转,随后斩钉截铁道。

    “只因樊老贼还要我帮他梳理金银,才将我留在府中。这都是我偷听偷看来的,其余的我是当真不知晓了呀。”

    他的回答确实滴水不漏,但他的神情早已显露端倪,在那些审案无数、见惯贼寇的小将眼中同一只被褪了毛的鸡也没有分别。

    高全瞥了曹进一眼,轻描淡写道。

    “这里是苏府,曹大人一直待在这里只怕是不方便。”

    “说得也是,先前是我考虑不周,让曹大人受苦了,这便给你包些伤药回去涂一涂,今晚的事你就当做了个梦,别太放在心上。”

    秦九叶说罢使了个眼色,她身旁一直沉默的少年瞬间会意,上前一步作势拎起那曹进。

    “我脚程很快的,应当能赶在樊大人回府前将掾史‘物归原主’。”

    “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冷汗狂流的曹大人大叫一声,瞬间“恢复了记忆”,“安先生、是安先生,他说要想成事,只靠府衙这些人只怕是不够,他自己有些帮手,只需我从中疏通、将他们引入城中,之后的事便要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樊老贼信重于他,我、我迫于他二人淫威,只得妥协……”

    曹进的声音越来越低,到了最后几乎要听不见。

    难怪对方一直不肯交代全部实情,原来是想着将罪名全部推给旁人、彻底撇清自己的干系,只怕当初做事的时候没少从丁渺手中收些好处,而过往这些年里,他做那樊统的帮凶又何止这一桩?手上只怕早就不干净了。

    城里形势不容乐观,这不需曹进亦或是樊统亲自站出来说法,秦九叶也能猜到一二。只不过具体到了何种地步,这龟缩在郡守府衙的小小掾史也不能提供更多信息了。

    四周的沉默远比方才的讯问更加令人恐慌,那曹进只道眼前这些人已同苏家联手,而苏家还在记恨郡守府先前落井下石、赶尽杀绝一事,当下哭天抢地地号道。

    “曹某当初也是糊涂啊!被那樊老贼蒙蔽了双眼,这才助纣为虐,此番幡然醒悟、悔不当初,只要、只要不将我送回郡守府衙,曹某愿做牛做马、肝脑涂地、生死相随……”

    只需看那曹进此刻面上神情,秦九叶便已知晓眼下的郡守府衙之内是何等瘆人恐怖了。然而当初鞍前马后、耀武扬威,一朝反水便一口一个“樊老贼”,这曹进倒戈得实在太快,这样的人就算投诚也是不可尽信的。

    秦九叶使了个眼色,李樵瞬间会意,不等那曹进反应过来,麻布袋子已经套了回去。

    “曹大人,天色不早,我带你去歇下吧。”

    他说罢,不由分说将人扛起、犹如来时一般消失在夜色中。

    曹进呜呜咽咽的声音渐渐远去,院中所有人的神色也跟着沉默下来。

    段小洲眉头紧锁、脸颊上的婴儿肥看着都消退不少,他今夜怀抱希望而来,却又转瞬间遭遇打击。

    “这可如何是好?那丁渺躲在暗处不出来,又在城中兴风作浪。秘方如此可怕,若他将染病之人的血投入井水河中,那我们岂非无处可逃、都得遭殃了?”

    秦九叶思绪也是一团乱,但听到对方此言还是当即开解道。

    “杜兄莫要气馁,此事并非全无回旋余地,我们也不是没有反击机会的。我此番南下居巢,对这东西又多了些了解。如若秘方的效力当真如此巨大,那丁渺根本无需亲自入九皋城搞这么一出,当初也不会任孝宁王府败露便放弃染指都城,甚至只需凿船倾倒那有问题的酒水,则整个下游都会为之牵连。”

    一旁段小洲听得入神,闻言不由得迟疑道。

    “可是,听闻江湖中已有门派因那赏剑大会上的大庐酿而中招,这不是说明丁渺此法是奏效的吗?”

    “我们医者间有句俗语,抛开用量谈毒性乃是无稽之谈。赏剑大会的阴谋藏在大庐酿之中,天子大祭的重点在也在杯酒之间。丁渺若想如法炮制,一定还会寻找类似的机会下手,眼下我们要做的便是以静制动、切莫自乱阵脚。”

    她这厢说罢,高全当即点头道。

    “不错,此事最早还是城中打更人发现的端倪,林大人寻到了那晚当差的陶三,对方说那至少已是半月前的事了。半月时间,变数巨大,眼下郡守府内究竟是何光景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探明城中究竟到了何种地步才是当务之急。”

    “此事必须暗中进行,既要避开郡守府和丁渺的眼线,还要顾及城中百姓口舌。各家对疫病认知不同,若是提前走漏了消息,被有心人利用、添油加醋地传播,只会引起恐慌,到时候形势失控,再想挽回便难于登天了。”

    杜少衡闻言点点头,又补充道。

    “秦姑娘放心,这些时日我们将城里的情况基本摸清了。城外还有督护做接应,宋大人那边也有训练过的人手,那樊统若是当真要脚底抹油溜走,咱们定不会让他走出三里地的。只是对方现在以龙枢郡守的身份缩在城里、反而棘手,若我们与官家士兵起了冲突,只怕会被抓住把柄、落个罪名。”

    此番返回九皋城,秦九叶的首要任务自然是查明秘方在九皋城中的情况,是以起先并未顾得上城外情况,眼下听对方提起宋拓,脑海中突然灵光一现、想起一件事来。

    “我先前听督护提起过,说当初丁渺曾以书院采买的身份私下接触过宋大人,不知具体情形是如何?”

    杜少衡愣了愣,但还是回忆片刻后说道。

    “那时他自称姓安,说是为采收编撰经书典籍用纸的原料奔走,想要私下收些秀亭码头附近的金丝雨竹,以此作为掩护停靠码头附近,借机调换了苏家货船上的东西,与都城的孝宁王府私下流通。”

    城北秀亭码头、金丝雨竹……她怎会没想到呢?

    滕狐的话犹在耳边,万顷化作焦土的海云竹历历在目,秦九叶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

    “停靠秀亭码头、借机调换苏家货船上的货物不假,但除此之外,那些金丝雨竹或许也不仅仅只是借口。”

    九皋每年谷雨之后便起南风,入冬后转为北风,而秀亭码头落成在城北洹河河湾处,正是冬日九皋城的上风口。竹子开花常与气候反常有关,龙枢在迎来此次雨水泛滥前方才经历过一整个干旱的年份,米价因此高涨不下,而待到今年正式入冬,雨水终会止歇,九皋城也将身处北风之中。

    洪水滔天,竹花盛开,孤城无援……一切的一切都是那样熟悉。

    时隔二十二年的噩梦似乎就要再次袭来,而谁也说不准,哪日才是这场梦魇的开端。

    秦九叶的讲述声越发低沉,夜色不知不觉间更深,灯火熄灭后,偌大的苏府府院一片漆黑,一切都淹没在寂静压抑中。

    ******  ******  ******

    “曹、曹大人不见了……”

    哐当一声响,那前来报信的衙差被一巴掌掼在地上、瞬间吐出一口血沫来。

    樊统被怒气胀满的面皮青里透红,布满红色血丝的眼睛看起来格外恐怖,那种充盈全身的活力此刻化为戾气,即使已经扇出一巴掌仍不解恨,又接连掀翻无数石台桌椅,倒下的木架落在那金灿灿的通天柱上、砸出一道裂纹。

    阴影笼罩在整个郡守府衙,使得这里的天看着比长夜还要黑暗。

    樊统环顾四周噤若寒蝉的人影,声音阴恻恻地响起。

    “曹进妻儿住的那处院子,还是当初我亲自为他置下的。今日他胆敢背叛于我,想来已有所觉悟,日后也都不用回那院子了。”

    龙枢郡守确实庸碌,但一个庸碌彻底之人怎可能霸占龙枢郡守的肥差这么多年?若非背地里手段狠辣,早就被旁人挤了下去。他在这位子上坐了多久,手中便攥着多少人的身家把柄,若是他自己不得好活,旁人也得一并陪葬。

    在场所有人都讷讷不能语,无声的恐惧在黑暗中持续蔓延,唯独那一身青衣的书生和他身旁的书童淡然自若、闭目养神,像是眼前这局面同他们一点关系也没有。

    终于,樊统的目光轮转到了那书生身上,徘徊了一阵过后才再次开口。

    “我依你所言、兵分两路去抄人,非但没抓到那邱陵的尾巴、连个鬼影都没瞧见,反而让他们抓到了把柄。依我看,安先生不若舍身饲虎、以身入局,若我将你丢给他们,岂非两全其美?樊某便可不费一兵一卒、破了这一局。”

    丁渺终于睁开眼,像是方才从神游太虚中抽脱出来,半晌才淡淡道。

    “这几日樊大人在这城中着实辛劳,可不知是否有打探过城外的消息?”

    樊统顿了顿,面上有些一闪而过的狐疑,显然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半晌才自作聪明道。

    “孝宁王胆大包天、自作自受,帮他运东西的是苏家,卖酒的是那小福居,就算要查也查不到我头上……”

    “可邱家不是这样想的,那位邱督护也不会善罢甘休的。”丁渺凑近了对方,轻轻嗅了嗅对方身上那股淡淡的血腥味,“而且樊大人还不明白吗?区区七合鬯一案怎能惊动虞安王亲查?自然是要借题发挥的,等到他们入城之时,便是你的终结之日。你先前一切所作所为都会一字不落地列入罪书之中,你这些年榨得的每一滴油水都会被充入国库,你的亲族会一个不落地被杀头问斩、沦为苦役。你早就身在局中,无论如何也躲不开了。你能依仗的人只有我。”

    坐在龙枢郡守的位子上十三年,樊统不是没有想过这一天的到来。只是这断头的日子当真要来,他依然没有做好准备,或者说他永远也不可能做好准备。

    樊统的眼神退缩了。即使身体因为那怪病变得再强悍,也改变不了他败絮其中的事实。

    “先生既已入我门中,应当也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你我同舟共济,他日事成之后,定少不了先生的好处。曹进死路一条,他的位置便是先生的。我在都城也有些门路,你我只需熬过眼下这一关,何愁没有东山再起之日?”

    丁渺的目光在樊统面上一扫而过,对方压低嗓音、威逼利诱的样子蠢得令人发笑,又格外可怖可憎。就算是孙琰那样的天之骄子也能被他拉下神坛、踩在脚下,眼前这个衰败丑陋皮囊连同其中腐朽脏脏的灵魂,甚至不配在他眼中停留片刻。

    但他没有表露出分毫,只垂下眼帘,开口时的声音是那样令人安心信服。

    “天地浊气翻涌,早晚有一大难。天子真龙之身,自然不惧邪祟侵扰。只是可惜了下面的人……”

    对方突然将话题拉远、谈起什么天下存亡,语气中透出的忧虑却不像是假的,樊统只当对方是在故作高深,当下急急开口道。

    “依先生所见,如何才能在这场大难中独善其身、立于不败之地?”

    “樊大人只需将原本要落在自家身上的业报分些出去给旁人,自然便可得到解脱。”

    对方说罢,凑近樊统耳边一阵耳语,后者面色随之变幻,眼神中却似云开雾散、窥见曙光。

    两只豺狼耳语、不知又要将尖牙利爪伸向何方,他们身后战战兢兢立着的那一众虾兵蟹将却在这漫长的等待中陷入绝望。经过了今晚的种种,他们已经意识到这位樊大人已彻底陷入疯狂,迟早会一头扎进深渊。而那安先生或许会助樊统脱身,又怎会顾得上他们这些卒子?到头来不论郡守如何下场,倒霉的都还是他们这些底下做事的人,那曹进便是前车之鉴。

    先前站在角落里的几个身影不知不觉间已往前挪动了几步,终于有人抱着拼死一搏的心态冲上前,瞬间将刀架在了樊统的脖子上。

    “放、放我出去,只要放我出去,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冰冷刀刃在郡守脖子上颤颤巍巍、晃来晃去,持刀之人的害怕甚至盖过了刀下之人的恐惧。九皋是个太平地方,当差的这几年,他甚至没有杀过人,眼下也并不想真的见血,当下只架着樊统向门口的方向挪去。

    但他终究只能迈出这三步了,三步过后,他手中长刀连同握刀的手被齐齐斩断,飞溅而出的鲜血喷了樊统一脸。那一直沉默不语的圆脸书童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他面前、收刀而立,断肢断刀便如同被切开的莲藕萝卜般散落一地,迟来的惨叫划破夜空。

    丁渺静静听着,直到那声音力竭弱了下去,这才走近将樊统拉起、低声宽慰道。

    “这九皋城如今危机四伏,樊大人也是八面受敌,可要时刻小心才是。毕竟不是谁人都能似我一般不计前嫌、一心只愿为你分忧。”

    血腥气味在空气中蔓延开来,像是看不见的手扼住了所有人的喉咙。无数恐惧的目光转向那身染鲜血的郡守,而后者充血的眼睛转了转,飞快锁定了地上那名断手衙差的脖子。

    那衙差瞬间感受到什么,恐惧的呻吟从牙缝中溢出,捂着断肢挣扎爬起、还没来得及跑出几步远,已被一把抓住、拖进身后那殿门大敞的公堂深处。

    嘶喊挣扎声断断续续从门后传出,方才挤满了人的院子瞬间散得空无一人,没人想听这瘆人的声响,也没人想成为下一个牺牲品。唯有书生和他的书童还站在原地,直到一切没了动静,这才双双离去、信步月下,好似这整座郡守府衙已早早变作他们玩乐的戏台。

    壬小寒盯着地上那摊血,有些懊恼地挠了挠头。

    丁渺显然知晓他在烦恼什么,当即宽慰道。

    “不是你的错,所以不必收拾了。”

    反正这城中很快便会迎来一场血腥洗礼,这一点伤痛血迹很快便无人在意了。

    “那个、那个跑掉的人,之前先生让他帮忙做了很多事,他会不会出卖先生?”

    “你说曹进吗?”丁渺略微停顿一番,似乎在脑海中搜寻对方那张市侩俗陋的脸,“他不是坐以待毙之人,迟早会有所行动。他会知晓那些,是因为我有意让他知晓。若他能蒙混过关,我们就当无事发生,若他一五一十倒了出来,那我们便可顺水推舟、反其道而行之。”

    壬小寒点点头,抠着腰间布袋的手终于停了下来。

    那只布袋已经空了很久,试过那米锅巴的口感后,什么饴糖干果都变得无趣起来。

    他砸吧砸吧嘴、又有些出神,抬起头的时候,发现眼前多了支竹筒,竹筒中装着些发黄的汤汁。

    “尝尝看。我从旁人手上买回来的,可能有些冷了。”

    圆脸刀客不疑有他,拿过便一饮而尽,随后皱起眉来。

    “这是什么?”

    丁渺笑着看他面上神情,慢悠悠开口道。

    “回春汤,怎么样?好喝吗?”

    壬小寒啧啧嘴,垂下头如实说道。

    “不好喝,像是隔夜的刷锅水。”

    丁渺闻言径直笑出声来。这是他最近这些时日第一次流露出这般畅快的神情,像是全然没受今夜失利的影响。

    许久,他终于笑够了停下来,那双眼睛深处有什么东西闪烁透出,待人想要探究时又消失不见。

    “你想见她吗?”

    壬小寒那双有些呆滞的眼睛因兴奋而连眨三下,手不由自主握紧了腰间已经空了的布袋子。

    “我能见到她了吗?”

    “这城里马上要有一场大热闹了。她最喜欢热闹,自然会来的。”

    “有热闹的地方就有人,可先生不是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吗?”

    “我只是不喜欢麻烦。”丁渺抬手指了指地上那摊血迹,循循善诱道,“你且说说看,是人多收拾起来麻烦还是人少收拾起来麻烦?”

    壬小寒愣了愣,很快给出了答案。

    “人多的。”

    虽然那些人有时候连反击都很迟缓,而他刀法也足够快,但举着刀砍人本就是件费力的事。

    “不止你我,世人也都是如此,选择人少的那边牺牲,为的是避免更大的麻烦。”丁渺的声音再次响起,似乎是在自言自语,随即又抛出了第二个问题,“可如果人少的那边里有你认识的人呢?”

    壬小寒的眼睛瞪大了,声音中透出一股不可思议,眼前不由得闪过那个嚼着锅巴的女子,冥思苦想一番过后,他面上神色渐渐豁然开朗,随后一字一句地说道。

    “那便先将她挑出来。”

    丁渺笑了。

    “说得好。那咱们就先把她挑出来,再做我们要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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