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违的冰冷空气冲入肺腑之中,秦九叶不由得重重咳起来。
老唐留下的垫脚石还在远处,她用尽全身力气将它搬开,从当初许秋迟爬进爬出的狗洞爬了出去。
自从她被困在听风堂,丁渺便没有给她准备鞋子,她也不可能在这种要命关头去给自己临时找一双鞋,于是就这么赤着脚冲到了街道上。
她不知道自己被关了几日,只觉得外面的世界似乎在眨眼间步入隆冬时节,脚底板踩在湿泥巴和青石板上刺骨的冷,但她不敢停下脚步,磨破了脚也浑然不觉,拼着一口气冲出了守器街。
世界静悄悄的一片,只有冷风在街头巷尾畅通无阻的声音。这是她熟悉的城南街道,但又是她完全不熟悉的另一个世界。
不详的雾气笼罩了整个九皋城,飞檐翘角半隐在雾气中,像是巨怪留下的尸骨,被挤塌的青布望子横七竖八地倒在街上,四处散落着被丢弃的布鞋草鞋,街道两旁来不及收起的推车、摊面东倒西歪,那些平日里最是勤恳的小贩都不知去向,只留下滚落一地的货物。秦九叶匆匆一瞥,发现其中蜜柑已经干瘪,脚下冷不丁被一绊,她低头望去,只见一具已经死去多时的尸体,当下挣扎着逃开来。
她并不惧怕死人,却不敢去看那尸体的模样,生怕瞧见自己相熟的脸孔。
从反击壬小寒到与丁渺对峙再到伺机逃离,一连串的动作几乎耗尽了她的力气,她只能拖着双脚向前挪动着。城中情形比她想象中还要糟糕,城南已经彻底沦陷,不知道城北情况如何,丁渺的手下不知何时便会追出,眼下她必须尽快远离听风堂,若是不能立刻转移到城北,便要想办法找一处藏身之所。
从守器街离开的路她已走过千百遍,就是闭着眼也能走个八九不离十。可每当她转过一道街角、穿出一条巷子,都会发现前进的路已被堵死。她像一只被困在灯罩里的小虫四处乱撞,只能听到自己剧烈的喘息声在四周回荡,呼出口的白气融入灰蒙蒙的大雾中消失不见,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她一人。
咔嗒,咔嗒。
熟悉到令人毛骨悚然的磨牙声在雾气深处响起,秦九叶猛地停住脚步,飞快将身体伏低,低头的瞬间,她终于发现了自己被磨破的脚底,斑斑血迹沾在裤腿上,控诉她的不小心。她暗骂一声,解下身上仅有的带子捆在脚底,蹑手蹑脚向另一边躲去。
然而好巧不巧,她方才摸上那座石桥,桥头另一边也传来了同样声响、将她逼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才出狼窝又入虎穴,秦九叶只觉有种绝望深处的荒唐可笑。她堪破了野馥子之谜、摆平了壬小寒的看守、逃出了丁渺的囚禁,最后竟然要栽在一群发病的疯子手里吗?然而她没油质问老天的时间,怪物循着鲜血气味从前后两方逼近,眨眼的工夫已在雾气中显露轮廓。她是见识过那些发病者的力气和速度的,莫说她眼下近乎半残,就是精气神十足也未必跑得过,或许当下唯一的机会便是从水路走脱。
冬月的九皋河水能让人身体麻痹僵硬,时间久了,就算是会水之人也很可能因为失温而陷入危险,但她眼下没有其他选择。
秦九叶咬咬牙,就要从桥上一跃而下。
“姑娘,快上船!”
一道声音在她脚下响起,小心翼翼中又透着一丝急迫。
她后知后觉低头望去,这才发现桥下有条小舢板探出头来,板尾依稀站着个人,正冲她飞快招手。
怪声越来越近,径直向她所在的位置冲过来,秦九叶来不及细想,闭着眼从桥上纵身跃下。
小舢板晃了晃,悄无声息地钻进桥洞深处,留那迟来一步的掠食者在桥面上嘶吼徘徊。
秦九叶顾不上摔得生疼的屁股,急忙起身向撑船之人道谢,那先前招呼她的人也转过身来,她眨眨眼、终于认出那张有些熟悉的脸。是城东市集卖鱼的薛老头,她先前光顾过他的摊子,两人还为几文钱的小鱼小虾吵过嘴。
生意人薛老头每日打交道的人太多,一时间并没有认出眼前的女子,只一边撑船、一边念叨着。
“你怎地一个人在外面乱晃?可是家里也出了事?”
谁能想到,在经历了那地狱般的几日、终于逃出生天后,第一个对她嘘寒问暖的人,竟然是一个城东的卖鱼老头?秦九叶扒着舢板向河道两边望去,嘴角竟还能挤出一丝笑意。
“确实遭了难,好在命大逃了出来。敢问大哥,这城中如今是何情况?”
“那可真是要了老命咯!”老薛头愁眉苦脸地叹着气,撑船的手却没停,“听闻城北有邱家人镇守,已经恢复了些秩序,也不知是真是假。城南可是一团糟,这几日莫说入夜后,就是白日也没人敢出门。我家老婆子还有隔壁胖婶家的二娘子三天前便走散了,欸,我方才瞧见你的时候,还以为找对人啦……”
他滔滔不绝地倾诉着,显然也是在这绝境中徘徊已久,心中无助与绝望堆积到了极点。
“我要去城北。”女子突然出声,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必须要赶去城北才行。”
老薛头侧过头瞥了她一眼。
“姑娘,眼下谁不想去城北?可这路都断了,城中还有吃人的怪物、去城北可比通天还难,没人有胆子冒这个险啊。”
他话音落地,四周一暗、舢板已停在一处桥洞下,外面传来些动静,秦九叶探出头去,这才发现那桥洞下还站了六七人,男女老少都有,听到船声都纷纷迎上来,见舢板上没有他们的亲人,便又难掩失望地坐回地上、偷偷擦着眼泪。
秦九叶的目光从那些灰败绝望的脸上一扫而过,先前明明已经耗尽的气力突然之间便回到了身体中。
她扶着双腿站起来,一字一句地说道。
“我能救大家。只要让我出去,我一定能救大家。”
桥洞下一阵静默,那些人惊疑不定地望着她,似乎看到一个正在说胡话的傻子。
老薛头叹着气望向她,眼神中甚至多了些怜悯。他觉得这一脸病容、身板子看起来没有二两肉的女子,是被这场灾压垮、得了失心疯,一旁妇人见状也凑上前来劝道。
“你是哪家的娃娃?家里其他人呢?那邱家人都没能管得了,你一个女娃娃又能做啥?”
“现在在城中走动无异于自寻死路啊,不如还是同我们一起躲一阵吧。”
“这是我家闺女的鞋子,你先穿着,缓一缓后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吧……”
附和声不断响起,秦九叶张了张嘴,心中憋了万千话语此刻却一个字也倒不出来。
她想说她不是自寻死路的女娃娃,她是果然居的秦掌柜,是解开秘方恶疾的医者,是勘透野馥子之谜的第一人。
城南沦陷、城外封锁,就算丁渺死透,他的那些死士也会把守在通往城北、城门的各个巷口、各条河道,她若不能尽快从城南脱身,迟早还是会被抓回去,而这一回,只怕她再不会有机会逃出生天了。
但她要说的一切都与眼前这些人无关。生死这座大山压在每一个人身上,她没有资格和立场要求旁人为她牺牲。
她收下了那双草鞋,牢牢系在脚上,最后对着那些彷徨的身影行礼拜别道。
“我知晓这条路不好走,但我必须要走这一趟。城中如今不太平,诸位还请多保重。”
她说罢,拖着脚步转身离开。在短暂与外界重逢之后,她又将一个人踏入浓雾之中,去面对属于她一个人的命运。
“等下,我怎么瞅你有些眼熟?”妇人有些迟疑的声音在她背后响起,随即有人拉住了她的衣袖,“你是、你是守器街的那个?”
妇人说罢,她家汉子也凑上前来,眼睛不由自主地亮了起来。
“是卖回春汤的那位,错不了!”
“我说呢,怎么瞧她有些面熟。瞧着比那时候还瘦了些,这才没认出嘛。”
学医十数载、自立门户开设药堂五六年,这是秦九叶第一次被人当街认出来,虽然头上顶的不是果然居掌柜的名字,只是个倒卖回春汤的无名小贩,但她仍激动得哽咽许久,随后点头道。
“是我,是我。”
虽说那回春汤的滋味不错,但仍有人质疑,这质疑中又包含期待。
“你说你能救这城里人,可是真的?”
“怎么个救法?”
如何能救九皋城中的人?这个问题绕不开有关秘方的一切。
所谓秘方究竟从何而来,恶疾是如何将人变成了那些形状可怖的“怪物”,她又是如何一步步解开谜团、获得了真相。这些事说来话长,她可以选择一笔带过,但她不想那样做。因为她清楚自己想要求得的帮助,可能需要押上身家性命,何况归根结底,那樊统又算得了什么?她面前的这些人才是这九皋城真正的主人,他们远比那些远在都城、作壁上观的人们更有资格知晓这一切。
秦九叶深吸一口气,将一切娓娓道来。
那些大药堂的坐堂掌柜向来惜字如金,有了名气的医者也往往不喜欢同病患解释太多,只怕病人似懂非懂时会胡搅蛮缠。但在丁翁村的这些年,她练就了耗不尽的耐心、磨不破的嘴,自有一套方法将那复杂曲折的事实陈述得简明扼要。而她的“听众”也同样认真负责。他们劳动大半辈子,当中的许多人甚至从未同医理药理打过交道,但每个人都听得那样入神,直到她最后一个字落地,才有人第一个表态道。
“我觉得她说得在理,起码听起来有些门道。”
另一人也点头附和。
“就是。这事都过去这么些天了,也没见哪个药堂掌柜说出个所以然,倒不如她三言两语说得明白。”
“能在守器街做生意,说明是个能抗事的。不信她,难道信那喂了鱼的樊大人吗?”
“左右都是等死,何不拼这一回?”
不过短短瞬间,众人已七嘴八舌地表了态,当下便撸胳膊挽袖子地商议起对策来。
“往北走本来就难上加难,若想避开离岸近的水道,船只能行到七和里,最后那段还得从巷子里穿。”
“七和里那边的巷子我最熟悉,我可叫上店里的几个伙计帮忙,人多力量大,总归是没错的。”
“从闻春巷那边绕开走如何?我家那口子今早刚桂和坊探了探,说是瞧着还算太平,只是不知往城北的水路还通不通。”
“了无桥!走了无桥行不行得通?”
“那边确实没什么人晃悠,可那桥第一日便让人给挤塌了,你忘了吗?”
“方法总比困难多!潘家那三娘子脑瓜子最灵光,让她想想办法……”
认真讨论的声音细碎嘈杂,而身为当事人的秦九叶在一旁竟插不上嘴,几次想要开口都被按了回去、不由得有些哭笑不得,那些堵在嗓子眼的话慢慢变得酸涩,她盯着脚上那双草鞋,突然觉得在听风堂中受过的那些苦难都没有那样委屈了。
北风再起的时候,秦九叶终于上路了。
她从来不知道,从城南到城北的路会这样漫长,以至于凭借她自己的力量或许永远也不可能走到尽头。
她也从来不知道,这漫长的一段路竟会有那样多的人与她同行,以至于令她生出一种错觉:不论那路有多远,她都能永不疲累地走下去。
她从卖鱼的舢板上下来,又上了菜贩子的牛车,被塞进灯油铺子躲上片刻后,一转眼又跟在那些码头脚夫的身后。她在城南看不见的烟火气中艰难穿行、几欲跌倒,又有无数双带茧子的手牢牢将她接住、稳稳将她送出。他们有的是她在城南的老相识,有的是受过回春汤恩惠的客人,有的就只是生活在街头巷尾的普通百姓,他们的面孔陌生而熟悉,本来只是这繁忙街道中一晃而过的背景,却在这一刻变得清晰起来,每一瞬、每一念都让人铭记。
熟悉的老桑树就在不远处,因为桥面坍塌的缘故,整棵树都歪斜到一边,看起来摇摇欲坠、几乎要被连根拔起。
当初她便是在过这道桥的时候邂逅了杜老狗,对方用那“救世之人”的说法纠缠她,她彼时那般不屑一顾,而今一切好像竟当真应验了。
可应验了那救世预言的又何止她一人?
瓢中有乾坤,凡尘生万物。
原来拯救天下苍生的答案就在苍生之中,神明不过也只是那些挺身而出者的化身罢了。
秦九叶在断裂的桥头怔然而立,望着那些朴素的身影凝聚在一起。
长短粗细不一的几根扁担被牢牢绑在一起,组成一座只有一拃来宽的独木桥,王婆打铁铺的汉子将那桥高高举起、搭在已经断开来的岸边,转头示意她快些过桥。
她踏上那条摇摇晃晃、吱呀作响的扁担桥,仿佛踏在那些朴素平凡的血肉之躯上。左脚迈入城北地界的一刻,岸边疏松的石块也随之落下,连带着那座临时搭起的“扁担桥”一并落入河水中。
匆忙间,她只来得及回头望一望那些徘徊在城南雾气中的身影,他们同她挥着手,像是在催促又像是在告别。
秦九叶对着那些身影深深一拜,随后头也不回地冲进城北寂静的街巷之中。
****** ****** ******
城北笋石街,往日热闹的街道上空寂无声。
城中聚集不散的雾气越发浓重,鸟群在阴沉的云层中盘旋,俯瞰这座闭塞孤城。
富人家最是惜命,一个个躲在高墙大院里不出来,笋石街曾是城北最繁华之所,平日里香车宝马挤满巷口,而今短短几日无人走动,便积了厚厚灰尘与落叶,店家们紧闭门窗,门窗内甚至顶上了桌椅、架上了木板,只为防止有人在这乱局中趁火打劫。
然而就就在这紧张气氛、森严局势中,有一家店照常大门敞开,门前依旧一日两扫两洒,干净得一尘不染。
老板有颗铁胆、敢在此时开门迎客,客人却不敢上门光顾。然而紧接着便有人发现,那开门迎客的不是旁家,正是城北最有名的茶楼——聚贤楼。
聚贤楼的掌柜向来不简单,观望中的人们终于开始冒头,越来越多的人居选择在这里聚集、沟通消息,他们有些是附近商家,有些是这城北有头有脸人家派来的探子,有些只是被困城中的外乡人。若在平日里,他们断然无法共处一室,但在眼下这般水深火热的特殊时期,所谓出身与财富带来的差距已被抹平,使得他们能够空前和谐地齐聚一堂、交谈甚密。
“若当真如你所说,那虞安王为何迟迟不肯行动,非要守在城外?何况那日白当家是亲眼所见,飞矢伤人、火油焚城,这就是不想让人活着出城去啊。”
说到城里城外的局势,靠在门廊处的中年男人终于忍不住开口问话。他面前的小胡子矮他半头、气势却是不输,作为眼下这场谈话的中心人物,闻言当即轻嗤一声道。
“白当家心系小命,只怕是没看清便逃了吧?我姑父便是那日当值的守城卫,他说那箭并非是从城外飞来的,而是从城墙上飞出的,这说明什么?说明有贼人在暗处挑拨啊!”
他此话一出,四周顿时一片哗然。
大家都觉得他的说法有些危言耸听,可细细想来似乎却是如此,若都城来的那些人当真有意要拿九皋开刀,这些天为何迟迟没有动作、反而守在城外按兵不动?
“如此说来,这城中怪病莫非也是有人暗中操弄?难怪城外的人这般犹疑,定是知晓什么。”
“那便该去问那樊大人了。听闻整个郡守府都闹了瘟疫,他憋着不说,还装神弄鬼举行什么祭天仪式,为的就是要将这城里搅个天翻地覆,好给他自己争取个脱身的机会,真是活该喂了鱼。”
“难不成……我先前听得的那消息也是真的了?”
小胡子再次开口,声音中有些惊疑不定,周围人听罢连忙凑上前,要他不可遮遮掩掩、快些分享情报,他沉吟一番后才小心开口道。
“听说那樊大人准备的福米是有问题的。你们还记得初春的时候,那闹过鼠患的四条子街吗?”
他这话一出,显然是找到了重点,周围人纷纷点头凑了过来。
“我听说过,说是之后还起了火,官家特意派人去清理的。”
起头的小胡子声音又压低了些,很是愤恨地继续说道。
“你们难道不好奇吗?那樊大人何时如此慷慨,竟肯开库放粮?还不是因为那米是他白来的,就是先前从四条子街运出来的毒米啊!”
此言一出,四周又是一片哗然。
霉大米都能吃死人,何况是那遭过老鼠的米粮?到时候别说吃米的人,只怕一家子都难逃一劫,那樊统当真死不足惜,炸个稀烂去喂鱼都算便宜他了。
“这可怎么办?当初说是福米,八成早就下了肚了。”
“就算我们一家安好,可还有左邻右舍啊。我这便回去知会他们一声,免得大家一起遭殃。”
总算有个明白人开口,其他人也纷纷回过神来,这才想着要行动起来。
“对对对,听闻邱家在幽阳街布药,也不知管不管用,总之先囤些来备上为好。”
“欸,到了最后,也就还能指望邱家人了。听闻镇水都尉带病上阵,亲自带人在疏通道路,或许再有几日城门便能通了。”
“那就再等几日?”
“再等几日吧。”
议论声夹杂着几声叹息,听得人说不出的忧愁,直到楼中小厮清脆的声音响起。
“我家掌柜的说了,城中如今不太平,今日的茶水钱就免了,还请诸位客官多在自家周围走动、说一说今日在这楼中所得。”
就算是做生意,也是分格局大小、层次高低的。你瞧瞧,这不就不动声色将自家招牌打响了吗?
那些人先是一愣,随即都不约而同点点头,心中对这聚贤楼的评价又上一层,随即又揣度着一会要如何同家人、朋友、街坊邻里交代今日收获。就算那小厮不开口,他们也会将今日所见所闻逢人便说地散出去,毕竟能在这种兵荒马乱的时候从聚贤楼得来消息,可也算得上是身份与实力的象征。
最后一名客人走出大门,偌大茶楼瞬间静下来,擦得瓦亮的桌椅发着光,照得漆木柜台后的掌柜本人容光焕发。
送客的小厮抹完最后一张桌子,抬眼偷瞄三次,终于磨磨蹭蹭凑到跟前,低声嘟囔道。
“我实在想不明白,掌柜的这是何必呢?”
毕竟这可是聚贤楼,就算是整条街的茶馆生意都倒了,聚贤楼也不会倒的,何苦要在此时开门做生意呢?
马牧星头也不抬,声音依旧脆得很。
“锦上添花人人都会,雪中送炭才有人记。眼光放长远些,才能留住真正的贵客。”
他一个跑堂小厮,需要什么长远眼光?眼下就连卖针线的小贩都闭门不出,他家掌柜竟还有闲心做生意,若不是心大便是钻进钱眼里了,他一个月才拿几个子?可操不起这个心。
一心想着收工回家,小厮又凑近些,毫不掩饰担忧地开口道。
“眼下这城里人心惶惶、风声这样紧,谁也不知道明日会怎样。咱就顾好咱们自家的生意、凡事谨言慎行,这不是我上工第一天掌柜的便叮嘱过我的吗?”
只聚贤音、不揽杂风,这是聚贤楼的生意经,也是马牧贤的人生准则。
她抬起眼皮,薄而锋利的唇几乎抿成一条线,半晌才将最后一粒算珠复位。
“谨言慎行固然是好的,只是我近来总觉得有些乏味。同一首曲儿听久了总会厌,同一种声音听得久了也是如此。不是吗?”
马牧星说罢,抬手将那没什么可拨弄的算盘推到一旁,竟起身拿起了一旁那只烧水用的铜壶。
小厮见状不由得愣住。他在这茶楼中做事三月整,这还是第一次见到对方走出那方漆木柜台。
“掌柜的要做什么?吩咐小的便好。”
马牧星没回头,只晃了晃手中那把铜壶。
“活动活动筋骨。俗话说,不管生意做得多大,总归还是不能忘本的。”
整个九皋城中,究竟有哪位贵客能请得动聚贤楼掌柜马牧星亲自烧水斟茶?
那小厮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可若他跟随自家掌柜穿过中庭、来到后院一探究竟,想破了的脑袋里又会装满惊愕与疑问。
“兄台久等了。”
马牧星清了清嗓子,后院中的那个身影这才转过身来,却是方才聚在楼中分享消息的那个小胡子。他抬手将胡子摘去,方才胆怯探听的模样瞬间褪去,露出一张沉稳年轻的脸,正是那位高参将高全。
他一句话也不说,只从腰间取下半只瓜瓢伸了过去。
对方没有半句废话自我介绍,马牧星也压根不去开口质疑询问,只缓缓举起手中铜壶、向那半只瓢注入清水。
淅沥沥的水声在空落落的院子中响起,瓢满将溢的一刻,铜壶也刚刚好倒出最后一滴水。
接茶与斟茶的手同时收回,就这样于无声中确认了彼此的身份。
马牧星收起瓢,双手拢于袖中。
“人我已接到了,眼下就在后门等着。”
高全抱拳行礼道。
“此番幸得马掌柜出手相助,我代城中百姓在此拜谢。”
马牧星对这言谢之辞反应淡淡,只抬起眼皮望向灰蒙蒙的天。
“城北我都还算熟悉,可出了城便不是我能探听到的地方了。兄台可做好准备去应对这北风萧瑟了?”
高全沉默片刻,随后坦然笑了笑。
“这一趟怕是注定无法做好万全的准备了。不过胜败就在此一举,殊死一搏的准备大家早就做好了。”
****** ****** ******
秦九叶离开聚贤楼、左顾右盼地钻进那艘小船时,许秋迟就斜倚在船中、眯着眼望向她。
眼下情形不免让人想起两人当初在马车中相逢的情景,只不过眼下那二少爷并未饮酒,药堂掌柜也没招惹那房牙子,两人都清醒得很、平静得很。
“大家都有事要忙,只能本少爷亲自接你。怎么,不满意?”
对方历经生死过后的开场白仍带了几分打趣,秦九叶也笑了笑,随即锤了锤自己那两条发软的腿。
“有劳二少爷亲自跑这一趟,只是我方才从深渊中爬出,莫要再将我带进阴沟里。”
柳裁梧撑船的身影半隐在雾气中,许秋迟目视前方,一字一句说道。
“阴沟又如何?说不定就能连通内外、逃出生天呢?”
秦九叶一愣,反应过来后才急声道。
“你们打通了出城的路?为何、为何没有告诉城中百姓……”
但她的声音很快便戛然而止,心中已然猜到了原委。
许秋迟口中的“阴沟”应该指的是一些暗道,而就算城门正式疏通,在未探明城外情况的前提下,绝不能轻易走漏风声。且不说出城后是否会面临被射杀的风险,一旦有第一个出城的人,则出逃者又会蜂拥而至,好不容易稳住的局面又将陷入混乱。
对方瞥一眼她面上神情,知晓她已猜到缘由,当下继续轻声说道。
“事已至此,城里等得起,城外却等不起了。再拖下去,就算城中局面稳定下来,城外也会采取雷霆手段,到时候九皋的命运将不在我等的掌控之中。结局如何,就看这一趟走不走得通了。东闾门被倒塌的祭台堵住、形势复杂,城南落入丁渺之手,北娄门外洹河泛滥、截断了北上的去路。出事前兄长已带人赶到琼天坪附近,虞安王车驾是从北边而来,若想出城求助、只能走西葑水门,然后过黛绡河、绕道洗竹山。那道水门先前因为城外涨水的缘故被水流冲闭,陆子参已带人前往玥堤开闸泄流,到时候便可借水势冲出水门,但机会只有一次。”
洗竹山,又是洗竹山。原来这凡间的一切都是饼摊卖货郎手下的面团子,揉来揉去不过一个圆,兜兜转转又回到起点。
秦九叶啧啧嘴,声音中有些哭笑不得。
“那洗竹山里的风水应当有些问题,我上一次去可是遭了大难,再来一回怕是小命不保啊。”
许秋迟听出了其中感叹,沉默片刻后才低声开口道。
“我无法与兄长取得联系,城外是何荒蛮景象、确实无人得知。山路险峻,又有伏击者和追击者,我们是背水一战,对方也是殊死一搏,这一路上只怕不会寂寞。我亲自前来,便是给你拒绝的机会,你若是不愿,现下便可告知于我,我自会安排旁人走这一趟。”
他话一出口,便换了秦九叶沉默。
论及思虑的细腻程度,许秋迟比之邱陵也不遑多让,何况这些时日他对城中形势了解无人能及,她知晓若非对方深思过后已无更好选择,是绝不会对她开这个口的。将有关野馥子的消息送出去看似已经成功,可若不能说服虞安王相信他们平息这场怪病的决心,先前的种种努力都不过云烟。而作为与秘方缠斗已久的医者,她是眼下能做到这一切的最佳人选。
而她又何尝不知,摆在眼前的这次机会是所有人倾尽一切才争取来的。
许秋迟不做人,临到终了还是将这么大个担子丢给了她,她现在说自己贪生怕死还来得及吗?可问题是,留在城中也并无法贪生,整座九皋城的安危如今就系于她一人身,而她自己的命运也在其中。
只是山一重、水一重,要一个精疲力竭之人跃入冰河、踏上山路,到底还是令人心绪难平。
“二少爷难道看不出?眼下我这腿脚可不比从前,怕是还不如你这条断过的腿。”
她半是戏谑半是赌气地提出自己的抗议,许秋迟却答得前所未有的认真。
“我会集结全部人手护送秦掌柜,能多争取一刻是一刻,只要出了洗竹山,就能和虞安王的人取得联系。”
不知过了多久,秦九叶长叹一声,终于开口道。
“可有笔墨?”
她并未说自己愿意走这一趟,但许秋迟已经明白了一切,随即从一旁摸出根炭笔递了过来。
秦九叶接过那支炭笔,又撕下一片衣摆,一边在上面奋笔疾书、一边轻声问道。
“我不在的这段时日,大家都还好吗?”
她问得简单,许秋迟答得也很随意。
“都还活着。”
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啊。
秦九叶点点头,手上动作不停,眼睛却不由自主地红了。只有经历过这城中最绝望的一段时日之人,才能明白她此刻的心情。
许秋迟望见了她面上神情,狭长的凤眼不由自主地垂下,似是不忍再多看一眼,只轻声开口道。
“他先前受了些伤,得知你被丁渺抓去后,整个人又已疯魔,我担心他会不受控制、打乱行动,不敢让他在外面徘徊,更不敢让他独自行动去找你。你若因为这件事责怪我、要我赔你银子,便活着回来、亲自找我讨吧。”
尽管她没有开口,对方也知晓她真正想关心的那个“他”是谁。尽管先前高全已经告知一二,但此刻听到对方亲口“狡辩”,秦九叶还是不由自主地气笑了,短暂笑过后嘴角又落了回来,嘴唇哆嗦片刻后才哑着嗓子道。
“我在听风堂等得好苦,差点就要活不成了。你躲不掉这一遭了,到时候我定要讨个说法。”
小舟停靠水门的一刻,最后一个字落定,炭笔已断了数次。秦九叶最后望一眼那半截衣摆,郑重将它正正方方叠好、双手交到对方手中。
“关于野馥子的一切,我先前已尽量详细地同高参将交代过了,若我没能回来,便去苏府请苏二小姐帮忙,她会是接替我的最好的人选。至于这封手书……”
若此生还能活着相见,那这便是她给他的信。若她不走运、没能熬过这一遭,这便是她的遗书。
突然涌上的哽咽令她几乎说不下去,平复片刻后才继续说道。
“……是我给李樵的信,烦请二少爷代为转交。”
许秋迟盯着她手中的东西,迟迟没有伸手去接,只转头望向船尾的方向。
“秦掌柜为何不亲自给他呢?”
秦九叶的手顿住了,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停在半空,似乎还没有反应过来对方话中的真实含义。
“二少爷知道姑娘心思,所以一听说有了姑娘的消息,便转告给李小哥了。算了算,时间应当刚刚好。”
柳裁梧的声音在船尾响起,这一回,秦九叶终于缓缓抬起头来,那张被折磨多日的面容仿佛亮起了光。她喃喃说不出话,只顺着对方的视线望向身后。
河道中水流渐急,小船在水波中颠簸起来,不远处那光秃秃、冷冰冰的街角也随之在她视线中左右晃着,时间仿佛在这一瞬间凝固了,又在漫长而不知尽头的等待过后加速了流逝,让那个无数次只能在迷蒙梦境中触摸的身影、就这么出现在了她的世界。
少年用尽全力向她奔跑而来,柔软的发丝在他身后飞扬,冬日里的尘埃繁星般点缀着他的轮廓,果然居的粗布衣衫因为迎风的缘故紧紧裹在他身上,像是将军身后那面残破的旗帜,他大口喘着气,呼出的白气同他苍白的脸色混做一团,唯有那双浅褐色的眼睛亮如星子,穿透漫长的冬夜、不知疲倦地闪烁着,只求心爱之人能在不经意地抬首间获得一瞬间的光明。
她不由自主地向前倾了倾身子,张开的嘴还没来得及发出任何声音,便被一阵刺耳的交战声打破了。
三四道黑影从斜里杀出,直奔她所在的小舟而来。
人一生究竟要经历几多生离死别,她不得而知,但她知道,眼下这场未尽的重逢,将会成为她此生最不能放下的执念。
强忍的泪水倒流回心底、酸涩而滚烫,秦九叶知道自己不能再等了。
出城的机会就在眼前,她一人性命或许还赌得起,可她背后还有无数人的希望与寄托,她不能将他们也一并拖入其中。
柳裁梧已飞身杀了过去,刀光剑影中,秦九叶不由分说将手中半截衣摆塞到许秋迟手中,最后回望一眼那少年的身影,两个灵魂间炽热的联结击穿了永恒与时空,诀别的笑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瞬间、又飞快散去。
喊杀声步步逼近,秦九叶深吸一口气、跃入冰冷湍急的河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