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漫进光来。
起初,祂甚至不知道那称之为光。
后世神话中的黄泉之国与伊邪那岐从黄泉比良坂逃脱后在阿波岐原洗去污秽诞至的三贵子都还远远尚未出现。
天地未分之时,世界混沌一片,宇宙中清气上扬,浊气下沉,其中诞生的五柱神在混沌中开辟三界——上至天神之所高天原,下至地上人世苇原之中国和亡灵安息之地黄泉之国。
随后,五柱神命第七代神祗伊邪那岐和伊邪那美下凡开辟人间,并赐予他们一支天之琼矛搅动天地、繁育子嗣。
然而,不久后,伊邪那美就因诞育火神迦具土而被灼烧致死,下至黄泉。
怒斩迦具土的伊邪那岐因思念亡妻而前往黄泉之国,意欲带回自己心爱的妻子。
据闻,前往黄泉之国的道路阴冷又黑暗,漫天的寒雾连天照大御神的光辉都无法驱散,沿途的黄泉比泉坂也尽是污秽浊气。
但他年老浑浊的眼睛已经无法视物,他佝偻枯瘦的身体也已经在人世中死亡,如今就算在前往黄泉之国的黑暗中不断往前走,好像也感觉不到惧怕与寒意。
忽地,他听到了前方的黑暗中传来声响:“哦呀?”
那是属于年轻男人的声线,柔和,轻魅,飘飘然的,听上去甚至只是个少年,让人轻易就能联想到对方或许有着一副与好嗓音相符的好样貌。
“你是?”
他忍不住停下脚步问。
“叫我八俣就行。”对方这样说。
“八俣?”
“是的,八俣远吕智。”
对方似乎漫不经心地笑了。
他却是猛地一惊:“那不是……?”
“是的,是传说中的邪神八岐大蛇的别名。”对方说:“也是你所口述编纂的神话中八岐大蛇的别称,卑田阿礼。”
“呃,你怎知……”
“这里是前往黄泉之国的其中一条路。”那人说:“你的灵魂正行走在命运之河中,你的一切都倒映在这片河水中,我由此窥见了你的生平,当然也包括你的名字。”
被对方一语道破名字的卑田阿礼艰难地消化他的话,他死时已经垂垂老矣,情绪不太能调得动,但此刻还是因为所闻太过离奇而产生了一丝惶恐:“莫非您是?”
“我?我是谁不重要。”对方慢条斯理地说:“我只是对你所编纂的故事有些感兴趣,所以你用你故事里的八俣远吕智称呼我就好,不过你不是通过黄泉比良坂去往黄泉之国,而是来到这里,还遇上了我,也许也是一种命运,萍水相逢,我又对你编纂的故事感兴趣,不妨一起走一遭。”
卑田阿礼在黑暗中慢半拍地望向声音的来处,忍不住用上敬称:“我还以为您是接引我去黄泉之国的鬼使,或是同样要去黄泉之国的亡者……”
“哼。”自称八俣远吕智的年轻人说:“我确实现在也要前往黄泉之国,我在等一个人。”
顿了一下,他又笑道:“确切来说,我在找一个人,她被海水冲走了,我在那片海中左右找不到她,只能将往黄泉之国看看。”
卑田阿礼重重地垂下眼皮,以表哀悼,听他此言,对方大概已遇海难而死:“您是来自人间的生者?”
“算是吧。”八俣远吕智轻飘飘地笑道。
卑田阿礼就此感到一种刺骨的寒意攀上背脊,明明方才行了一路都不曾感受到。
对方对死亡似乎没有任何敬畏,在他口中感觉不到对逝者的悲伤,但是,八俣远吕智好像没有察觉出卑田阿礼的忌怵,已经先走了起来。
耳边响起某种类似于河水流淌的动静,隐约传来沙沙的摩擦,就像河底的沙石被冲刷一样,也像蛇鳞扭曲爬动,明明不久前并没有听到这样的声音,但卑田阿礼还是只能努力驱动年迈无力的双腿,在无法视物的黑暗中慢慢地往前走。
八俣远吕智忽地问他:“你的神话故事还未编纂完成就逝世,不会觉得遗憾吗?”
“我已将自己一生所闻的都口述给了自己的朋友,他会代我完成的。”卑田阿礼说:“本就只是国主交代下来的一项任务,有何遗不遗憾的?”
如今上界的苇原之中国群雄逐鹿,人类政权相继崛起,各地开始出现能退治妖鬼的术师,曾经让人惧怕的异旅渐渐退出尘世的舞台,连带过去人们口中所说的浩浩荡荡的神鬼乱世也已慢慢被人遗忘,但为了巩固政权,人类反倒开始追根溯源想要寻找与神明的联系,证明自己是高天至神天照的后裔。
卑田可礼就是被国主勒令编纂神话故事的一位文官。
八俣远吕智却评价道:“你所编纂的故事有些偏颇和矛盾。”
“比如?”
“创世女神伊邪那美诞育火神迦具土时被灼烧至死,她既为创造万物的主神之一,那么强大,生来就应不死不灭才对,又怎会死去,成为黄泉之国的第一位亡者?”
“神难道就没有死亡吗?”卑田可礼反倒有些奇怪地问:“伊邪那美是被同为神的火神所杀,同理,火神后面也能被伊邪那岐所斩,不过站在人类的角度来想,如果,您是觉得初生的婴儿应该打不过成人的母亲的话,那也确实有道理。”
“不。”八俣远吕智突然就笑了:“你后面这么说我就已经明白了,站在人类的角度,初生的婴儿确实也可使母亲难产而死,如此说来,命运竟从一开始就让刚诞世的孩子背上了罪过吗?”
“罪过?”卑田阿礼道:“您是否说得太严重?在我看来,那只是一个可以原谅的、身不由己的过失。”
“过失?”
卑田阿礼道:“初生的婴孩懵懂无知,尚且只知道依凭本能哭泣,就算是火神,也并不知道自己诞生时的火焰会让自己的母亲死亡。”
“可是,他确实杀死了自己的母亲,为母亲带来了毁灭性的灾难,那便是祂原初的罪过。”八俣远吕智笑道:“如若不然,那么怒而斩杀一个懵懂无知的婴孩的父神伊邪那岐,岂不是也犯下了罪过?你认为那只是一个懵懂无知的婴儿的过失,甚至觉得可以得到原谅,那为何伊邪那岐无法原谅火神?”
卑田阿礼道:“伊邪那岐失去了心爱的妻子,悲愤之情也情有可原……”
“你这么说来,似乎谁都没有过错。”八俣远吕智微微沉吟道:“那么那出悲剧的源头到底是什么?你总该不会说,是伊邪那美自身不够强大?”
“不……”卑田阿礼在他的质问中反驳:“伊邪那美已是这场悲剧里最大的受害者,又怎能如此苛责?”
“可是,你们人类不是总会以此为由安慰悲痛的父亲和无辜的孩子吗?”八俣远吕智说:“——是你母亲的身体不好,是妻子的身体虚弱而无法承担诞育子嗣的危险与苦难……你们人类又为何要如此苛责那些因苦难而死去的母亲呢?”
“那怎会是苛责……”这么说的卑田阿礼后知后觉到自己前后的话语已经矛盾,声音难免变得虚弱起来,但是很快,他又像想到了什么似的,慢慢坚定了下来:“……他们这么说,只是想减轻生者的负担罢了,他们也是怜悯那些死去的母亲的,如若不然,死者已去,生者也将不会获得幸福,那不会是死去之人想看到的。”
“为何?”
卑田阿礼说:“因为她爱着他们,她爱着自己的孩子和丈夫,那本就并非谁的罪过,她定不会想看到自己所爱之人为自己而生不如死。”
“爱?”似乎被这个字眼所触动,八俣远吕智突然就安静了下来。
很快,他又开口了,只是这次的声音变得轻了许多:“可是,她确实无辜地牺牲了,难道,对人类来说,爱真的能远超自己的生命吗?难道,在生命消亡的最后,她就不会有一丝一毫的怨恨吗?”
最后,他又说:“难道,在你看来,伊邪那美也不会因此憎恨害死自己的孩子吗?”
卑田阿礼说:“也许会,也许不会——她也许会憎恨孩子夺去了自己的生命,但可能也会因为爱他而原谅他。”
八俣远吕智说:“如若她因爱而不憎恨害死了自己的孩子,又是否会憎恨杀死了自己孩子的丈夫?”
卑田阿礼说:“也许会,也许不会——她会憎恨杀死了所爱孩子的丈夫,也可能会因为他爱她且她也爱着他而原谅他。”
“又或许,爱恨本同体。”卑田阿礼说:“伊邪那美爱着他们,也恨着他们。”
“是啊,爱恨本同体,善恶亦同源。”八俣远吕智又笑了起来:“但是,在世俗中,你们还是更愿偏向爱,爱仿佛永远能超越掩盖所有的恨,到头来,伊邪那美还是死了——伊邪那岐尚且能去到黄泉之国将她带回,可人类的母亲若是死了,也就真的死了。”
卑田阿礼道:“这便是人间的生死轮回,不是我们所能左右的,人和神到底是不一样的。”
“现在倒是不一样了。”八俣远吕智像是被他逗笑了一般,毫不掩饰其讥诮。
但很快,他又再次重复道:“那么,那场悲剧的源头到底是什么呢?”
他说:“人类是神的造物,无法左右生死轮回,一生都只能按照世间运转的规律生老病死,那么创造了他们的神呢?强大如伊邪那美那样创世的主神也无法操控掌握自己的死亡,为何会如此呢?”
卑田阿礼道:“也许,那也是一种自然规律,是一种生死轮回,就算是神也一样。”
“不。”八俣远吕智忽地提高了声音,就像礼乐中突然昂扬的歌声一样,动听而震耳欲聋:“还不明白吗?那场悲剧的源头即为不公——哪怕同为神,哪怕同为创世的主神,承担生育与灼烧死亡之苦的也依旧是作为母亲的伊邪那美。”
“神也有强弱之分,也有尊卑之别。”他说:“世间的规则就是如此,不公平从一开始就存在,就连人间流传编造的神话也充满了不公平,害死伊邪那美的,是神话中比她更高级别的规则,是你们站在书外为了掌控支配书中人而定下的规则。”
卑田阿礼没想到他会突然这样说,但他无法反驳,只能讷讷道:“既是编纂,便可能不属实,您又何须当真在意?虽是我编纂的,其实我也是年轻时听来的,我只是口述出来记成书而已,如今谁又见过真神?若是真的有神,也已经是成千上万年前的事了,那些流传下来的传说大家一传十,十传百,传来传去的,肯定早就偏了十万八千里,您不用太当真。”
闻言,八俣远吕智似乎突然就感到失望乏味起来:“你这话仿佛将自己的责任也撇得一干二净了,虽是众人千百年来流传下来的,但到底是你所编纂整理的,今后,人类也会对这些看似有所依凭的神话信以为真,你明明有机会可以改变,你本来有机会可以改变——在你死亡之前,你本可以创造一个人类无法企及的、公正而完美的世界,可你只将其当成一个随意应付的任务,并不觉得遗憾。”
卑田阿礼突兀地意识到,八俣远吕智的失望不仅仅是因为听了个乏味的神话故事,还是在针对自己。
但是,对方的声音在黑暗中还是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并不冷冽,也算不上训斥,只是充满了遗憾:“唉,不过这也不是值得苛责的事,你一人之口,又怎敌得过悠悠众口?我只是觉着有点可惜,你本有取悦我、让我刮目相看的机会——不过如此说来,我也已经明白,在你们所流传编纂的故事里,神早已变成了你们人类满足私欲的工具——不管是为了繁衍而无辜死亡的母亲,还是为了矾固人类政权而编造这一系列与天照扯上关系的神话——这一点倒还是很有趣的。”
卑田阿礼没有再说话。
但八俣远吕智却没有放过他。
在人类所流传编纂的神话故事中,伊邪那岐提着斩杀了火神迦具土的利剑下了黄泉,誓要带回自己心爱的妻子。
然而,伊邪那美自紧闭的黄泉大门后说,我已饮下黄泉之水,吃下黄泉之食,再也无法重返人间,不过,你既特地来接我,我也愿意回去啊,但在我复活期间,你绝对不能偷看。
可是伊邪那岐却在等待途中按捺不住,还是好奇地偷偷看了去,并在见到伊邪那美丑陋的模样后,惊恐万分,拔腿就跑。
伊邪那美恼羞成怒,与驱使的黄泉鬼怪追至黄泉比良坂,被伊邪那岐所设的千引石阻拦,从此互为夫妻的两神决裂,相互仇视,伊邪那美甚至为伊邪那岐的国土降下了一天死一千人的诅咒。
八俣远吕智问他:“你既说伊邪那美爱着自己的丈夫,伊邪那岐也能为了心爱的妻子前往黄泉之国,那么伊邪那岐又为何最后会因她丑陋的面容而抛弃她?难道,你所说的爱就如此脆弱?”
卑田阿礼却反问他:“那您如今是要像伊邪那岐那样,去黄泉之国接回您所说的人吗?”
八俣远吕智不缓不急地笑道:“若她真在黄泉之国,我定是要将她带回的。”
卑田阿礼又道:“可是,大家都说,从来没有亡者能从黄泉之国回来,就算是创世母神的伊邪那美也是如此。”
八俣远吕智说:“如果你如今质疑我的依据是你们所流传编纂的神话的话,那么,伊邪那美不能从黄泉之国回来的原因不是因为伊邪那岐违背了誓言、背叛了自己的妻子吗?”
卑田阿礼问:“难道您想说,在同等条件下,您不会像伊邪那岐那样吗?”
“我自然不会。”八俣远吕智暧昧地笑道:“若我与她定下绝不偷看的誓言,我就不会偷看,哪怕我的天性充满好奇,誓必要揭露所有虚伪的真相;若我真的看到了她因死亡而变得丑陋不堪的面容,我也绝不会因此害怕厌弃而抛下她离去,更何况伊邪那岐还披着你们所歌颂的、名为「爱」的外衣。”
闻言,卑田阿礼却难得笑了起来。
这一刻,八俣远吕智在他眼里仿佛就是一个真正的年轻人、一个青涩的少年,甚至是一个天真懵懂的小孩子。
“您不惜来到这里,又怎么忍得住不偷看呢?”卑田阿礼说:“能够为她来到黄泉之国,那她定然对您是相当重要的人,既是如此,假若,她在黄泉之门后久久不出,您难道不会按捺不住吗?”
“假若,她要您在门前等上十年、百年,甚至是上千年,您也会乖乖等下去吗?”
“自然。”八俣远吕智说:“假如她已与我立誓,总有一天会从门内出来,我定会等到那一天。”
“哪怕是永远?”卑田阿礼说。
“永远?”八俣远吕智的声音终于变得不满起来,似乎觉得卑田阿礼这个问题就是在愚弄他:“若要说永远的话,那还有遵守誓言的必要吗?”
卑田阿礼的笑容却不变:“好吧,那我换个说法好了,假若她从黄泉之国出来,也愿意和您回去,但是,在回到人世的路上,您绝对不能回头看她,您做得到吗?”
“那又有何难?”
“倘若她摔倒了,向您呼救,您也能忍住不回头吗?”
“既然深知那是通往胜利的考验,我自然不会回头。”
“那她可真是可怜,大概会很伤心吧。”
卑田阿礼说完这话后,感觉到对方略带审视的目光冰冷地落在自己身上。
但是八俣远吕智的声音依旧在笑:“只是一段路而已,她若是知晓,又怎么会伤心?我又怎么会动摇?”
卑田阿礼却说:“她定然伤心,假如她爱您的话;您定然动摇,假如您也爱她的话——如果,您真的能将她从黄泉之国带走的话,回去的路上,请您切勿回头,一定,您切勿回头看她。”
对此,耳边突兀地安静了好一会,八俣远吕智才低吟道:“难道会有十分艰难的考验?我竟不知黄泉之国什么时候有这样的规则了,你是第一次来黄泉之国吧。”
“是的,我是第一次来黄泉之国。”卑田阿礼道:“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我自是第一次来。”
“那你怎么能如此笃定?”对方问:“难道从这一刻开始,你就已经是对我的考验了?”
“怎么会?”卑田阿礼说:“我只是提醒您,这是一个人人都知道但却几乎没人能遵守的规则。”
“那也是你们人类无法遵守。”八俣远吕智轻蔑地说。
“伊邪那岐作为神也没能遵守。”卑田阿礼说:“所以,神也不例外。”
“那只是你们臆想的神话罢了。”八俣远吕智说:“在你们的神话里,神是那么有缺陷,哪怕是三贵子。”
他说:“天照是个惧怕强大的弟弟而任性躲进天岩户的女神,月读是个小气傲慢而怒杀保食神的男神,而须佐之男更是个像小孩子一样哭着找母亲且暴虐随心所欲的凶神——告诉我,他们如此是否是因为伊邪那岐从黄泉之国所带回来的污秽所致?”
八俣远吕智说:“为了洗去黄泉的污秽,却诞育出了最为高贵的三贵子,这是否证明他们本身也并非完全的完美无瑕?”
“大家都是如此说的,我就这样写。”卑田阿礼说:“这与他们是否完美无关,如今世间正是需要神话支撑政权的时候,神太过高高在上只会显得十分遥远,或许孩子气些会亲民一点,若神当真如大家所想的无心无情、无悲无喜、无欲无求,那么又要如何与人类产生联系?”
八俣远吕智说:“那么,为何又要将八岐大蛇写成一个被酒灌醉而被轻易斩杀的妖怪,世间明明也还惧怕着千年前邪神和六恶神所带来的灾难,你们把八岐大蛇改编得太弱了,这样缺乏危机感,你们在淡化抹消他的存在,渐渐的,以后的人类会轻视他的强大,若是仅仅为了衬托须佐之男的强大,我认为同样强大的敌人更能衬托。”
卑田阿礼却说:“不仅仅是为了塑造英雄,还因为人类必须从以前的恐惧中走出来。”
“邪神八岐大蛇给这片土地带来了弥久不散的恐惧,已经刻入骨髓,如今若是见到蛇,几乎人人都会感到惧怕,虽然恐惧和危机感能使人谨慎发奋,也使人未雨绸缪,但同样,过度的恐惧也会使人发疯,产生猜忌和怀疑,甚至残害同类,变得懦弱而无法前行,世界现在需要的是英雄和勇气,还有希望和野心。”
八俣远吕智叹了口气后兴味地笑了起来:“这到底只是虚假的和平,若是如此,等到有一天邪神八岐大蛇再次降临,真不知道你们人类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他说:“不过,若真按你这样写,须佐之男又怎会爱上一个人类女子?”
传说雷霆风暴之神须佐之男因其冷酷暴虐的性情被逐出了高天原,流浪至出云国,并在那里遇到见在河边哭泣的人类少女奇稻田姬。
须佐之男上前询问,这才知道原来奇稻田姬即将被献予妖怪八岐大蛇,在此之前,她的七位姐姐已经被八岐大蛇吃掉了。
得到了退治八岐大蛇后能娶奇稻田姬的承诺后,须佐之男便准备了大量的酒,打扮成起舞的奇稻田姬,前去斩杀残害百姓的祸蛇。
八俣远吕智说:“须佐之男那么暴虐任性,连贵为高天神王的姐姐都敢随意不敬地冒犯,又怎会一眼爱上一个在河边哭泣的小姑娘?”
“呃,大家都这样说的……”卑田阿礼道:“或许只是给须佐之男一个斩杀八岐大蛇的理由而已。”
八俣远吕智说:“在你们口中,须佐之男起初也并非是为了人类百姓而讨伐八岐大蛇,他只是为了得到奇稻田姬而冲冠一怒为红颜,他仅仅是为了自己的私欲。”
卑田阿礼说:“但他确实斩杀了八岐大蛇,拯救了差点被吃掉的奇稻田姬,也造福了百姓。”
“也许八岐大蛇并不打算吃掉奇稻田姬。”八俣远吕智说。
“可是他已经吃掉了她的七位姐姐。”卑田阿礼说:“奇稻田姬又怎会例外?”
“也许奇稻田姬对他来说是不同的。”
“您这才是没有依据的猜测,没有人会这样想,包括奇稻田姬自己。”
“好吧。”八俣远吕智似乎也不太想讨论这个话题了,他的兴趣来得起伏不定,最后只是淡淡道:“我还是觉得八岐大蛇被酒灌醉而被须佐之男轻易斩杀的情节实在太过草率,若是他们杀得撼天动地也就罢了,区区酒而已,实在太儿戏了。”
“流传下来的神话本身就很儿戏。”卑田阿礼说:“酒色醉人,八岐大蛇也不例外。”
“唉呀。”八俣远吕智突然轻轻地笑了起来:“黄泉之国就快到了,我已经能看见那座伫立的大门了,看样子我们也要在此分别了,都说命运之河是徘徊不定的亡灵才会走的路,但你倒是一直往前走,走了这一路,你也给我带来了些许乐趣的,我本该给你些许恩赐,我看你一直紧闭着双眼,想来是目不能视,这样吧,我赐予你光明。”
“不。”卑田阿礼竟是果断拒绝了:“我这样就好,若是真正看见您的话,我想我就无法这样平常地与您对话了。”
“哦呀,看样子你的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八俣远吕智笑道:“你们人类就是这么矛盾又奇怪,会因为未知而恐惧,也会因为无知而无畏,有时候,甚至会害怕真相而选择视而不见,欺瞒自己。”
“卑田阿礼啊——”对方用一种轻吟颂诗般的口吻道:“你其实看得见的吧,一直紧闭双眼也不仅仅是为了不看我,你到底在害怕什么?”
“我也是为了告诫自己不能回头。”卑田阿礼道。
“为何不能回头?”八俣远吕智的声音变得蛊惑起来:“这和你告诫我的不能回头是一样的吗?你还留恋人间是吗?”
“请您别再问了。”卑田阿礼乞求道。
“不,我说了,我的天性充满好奇,我誓必要揭露一切蒙昧的真相,我想知道你为何一直紧闭双眼。”八俣远吕智这么戏谑地说,其轻飘飘的声音饱含蛊惑的力量。
——“睁开你的眼睛,卑田阿礼。”
就此,他感觉到自己沉重的眼皮不受控制地掀起,但是,在看清眼前的存在之前,他就已经如枯老的树干一样低下头去,弯下了本身佝偻的身体,抬起干瘦的双手掩住了双眼——还好,他的身体并没有受到控制,他还能动弹,还能用自己的手刺瞎自己的眼睛。
“……为何要做到这种地步?”
对此,八俣远吕智相当不解地问:“你明明有一双能发现真相的眼睛。”
卑田阿礼在双目的刺痛中终于忍不住掩面哭泣。
“我不能回头,不能看见。”他的声音干瘪而枯老,沙哑得就像咽下了脱落的树皮,但是,他的哭声却像无助的孩子,佝偻蹲下的灵魂如同蜷缩起来的婴儿:“一旦能看见,我就会忍不住回头,回头的话我就会发现……我不能发现身后一路前来的路上空荡荡的,我不能接受自己的身后无人挽留……”
八俣远吕智反倒笑了起来:“可是你自己不久前才说,死者都希望自己所爱的生者能幸福,能减轻对死者的负担,不然他们会过得不幸福。”
卑田阿礼说:“是的,我爱着他们,但即便如此,不,是正因如此,我才依旧希望我的家人能为我流泪,希望他们能呼唤我回去,也希望他们能追来,像您一样,前来这里带我回去……这是我自私的想法,所以我不能回头,也不能看见……您为何一定要逼迫我睁开双眼?您实在太恶劣了……”
“爱让你如此痛苦,卑田阿礼。”
他感觉到八俣远吕智的手冰冷无比,正轻轻地搭在自己干瘦的肩膀上。
“你得往后看,你得发现真相,你得接受现实——不然你的灵魂会在这条河上徘徊不前。”
“与其徘徊在视而不见的欺瞒中,不如睁开双眼清醒地面对。”
“这是我对你带给我些许乐趣的恩赐。”
“……那么您呢?”这么说的卑田阿礼感觉自己的眼泪好像落在了脚下的河流中,恍惚间,他自身好像也开始瓦解,化作了一滴水,即将融入奔流不息的长河中。
长河的尽头是否真的通往传说中的死者安息之所黄泉之国,他不知道。
但是,他还在问八俣远吕智:“您会回头吗?”
“在将她带回去的路上,您也会回头吗?”
八俣远吕智依然在笑,他的笑声随意,暧昧,又残忍:“我和你不一样,我回不回头都没关系,她一定会和我回去。”
“您还是不明白……”卑田阿礼说。
他用自己最后的声音,对眼前这位看不清面容的、恶劣而残忍的邪神发出了充满慈悲和怜悯的报复。
“在带她从这里回去的路上,您千万不能回头看她,您不能回头……”
“否则……”
“您不能回头……”
他彻底融入了命运之河中。
……
脚下的河水漆黑一片,映不出他的面容。
从命运之河上直起身,不久前还与自己交谈的亡灵已经化作水滴变成了长河的一部分。
八岐大蛇似笑非笑,没有再去看命运之河映出的、属于他的记忆,只是抬眼望向前方所在的黄泉之国,继续地往前走。
他总是没有回头。
最初,虚无之海上还没有黄泉之国的存在。
从世界之外的虚无之海诞生,没有光亮的寂静之地如同吞噬一切的黑洞,目光所及之处永远漆黑一片,分不清横竖左右和前前后后,自然没有回头的概念。
永恒的黑暗中,不需要眼睛。
耳朵可以听见声音,鼻子可以嗅到气味,嘴巴可以吞噬食物,舌信可以辨清环境,但是面庞上的双目有何作用?
世间的蛇类甚至没有眼睑,也不会闭眼和眨眼,因此,也没有睡眠和做梦的概念,一切都是平等的黑。
但是,从冰冷漆黑的潮水中诞生的造物,从永恒的黑暗中脱离而出的野兽,意外的,拥有与之相反的、雪白无暇的外表。
祂第一次看见了自己的模样。
——从她的眼睛里。
祂第一次知道了眼睛的作用。
——在她的出现后。
祂第一次知晓了自己的名字。
——从她的唇齿间。
祂第一次感受到未有的温热。
——在她的触碰中。
祂第一次看见了黑暗里的光。
——从她的存在上。
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存在与祂完全不同,神秘又新奇,带来了奇妙而怪异的饥渴。
那样的感觉突然出现,却好像永远不再消失。
就像日光落在眼球上的刺痛一样。
在满目晃白的日光中学会使用自己的眼皮,如同婴儿依赖熟悉的、诞育的黑暗一样,在飘落的樱花中闭上眼的黑暗与诞生的虚无之海无异——但是,有月白和火红的衣裙在黑暗中摇曳,犹如熊熊燃烧的烈焰一样,灼烧着祂的眼皮,也撩拨着祂的眼球,誓必要让祂再次掀开眼睛,将祂从吞噬一切的黑暗中拖拽出来,显现出与扁平的黑暗完全不同的轮廓一样。
祂只能从黑暗中醒来。
头顶上绯红的樱色已经消失不见,闭上眼皮睡去前目光所见的葱郁的绿意也已经化作了一片干裂枯涸的焦土,空无一物的大地上,除了祂外,没有任何多余的色彩。
但是,天上,太阳依旧明晃晃。
没有悲喜,没有迷茫,也没有忧惧,而是起身,祂开始不断地往前走。
就算不擅长行走,就算不知道前方是什么,祂依旧不断往前走。
世间万物在祂的靠近中化为枯黑的灰烬,幽郁的浓雾在太阳下弥漫开来,覆盖大地,遮蔽高天,会动的生命争相逃窜,又在祂所带来的寒潮浊气中仿佛被幽火灼烧殆尽一般,化作溃散的尘埃。
某一刻,突兀地就腻味了这样的光景,于是祂顺从本性,显现真身,庞大而雪白的神躯游弋四方,蜿蜒的蛇尾搅动大地、破开海洋,将原本一大片的土地划开,形成无数的岛屿,崛起无数座连绵起伏的山脉。
底下的大地已然被搅动得不复原来的面貌,祂将目光放在了高天之上明晃晃的太阳上。
通天的巨蛇自地上仰头朝那里噬去,雪白蜿蜒的身躯在尘世间仿佛化作了一道雪白的、通天的阶梯。
太阳从天上拖拽坠落了下来,将世间化作巨大灼热的熔炉。
腥燥的热气袭卷万物,火红的烈焰焚烧大地,熊熊燃烧的神火发出凄厉可怕的嘶鸣,映入所有生命的眼中。
后世又说,毁灭的火神迦具土降临了。
……
……
【邪神八岐大蛇,你放出六恶神,到底是为了什么?】
【自诩全知全能又光辉无私的太阳女神啊,你既自称全知全能,又怎会不知道我是为了什么?】
【罢了,你已犯下万恶不赦的罪过,为了什么都已经不再重要。】
【哼,你所统御的高天对我降下莫须有的预言,我也已经对你产生了不可磨灭的质疑,所以,我只是为了寻求一个真相,但事实证明,你才是罪恶的源头。】
【你百般质疑吾的规则,誓要将天地搅得天翻地覆,殊不知,你这样做,无论是什么所求之物都永远不会得到。】
那是形如诅咒的神谕。
但就算如此。
他也绝不会动摇。
他从来没有回头。
他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
他誓必要揭穿高天之神虚伪的光辉,让世人从神明的欺瞒中清醒过来。
——就算被恐惧,被厌恶,被高天八百万诸神讨伐。
他不断地往前走。
——就算如同预言所说,神格会被褫夺、神躯沦为饿殍,就算被封印在阴阳狭间几千年……
绝对不会回头。
——就算吞噬掉……
他在某一刻突兀地停下了脚步。
纤细的竖瞳微动。
远处,白茫茫的芦苇丛在飘荡。
狂乱的风呼啸。
白茫茫的大地上,绯色的樱花雨纷纷扬扬。
有月白火红的衣裙在树下摇曳,如同曾经在黑暗中灼烧着他的眼皮那般,一如既往,没有变化,任由落樱拂过了那张与记忆中一样的、沉睡寂静的面容。
他在冬雪中安静地停留。
……
——去哪里了?
祂耐心地窥探着。
——去哪里了?
巨大的蛇目自云层中垂下。
——哪里都找不到。
祂细致地观察着。
观察着遥远的大地上,一动不动的花鹿失去了原有的活力,不再发出声音,僵硬地躺倒在大地上。
观察着它的眼珠变得浑浊,皮肤上爬满尸斑,饱满的身体开始干瘪,溃烂,腐坏,爬满蝇蚁和蛆虫,又被鸟类啃噬,最后化作一滩腐水融入大地,剩下的白骨也化作灰烟随风飘向四方。
——原来在身下这片土地里。
于是,巨大的蛇躯天翻地覆,搅动大地和海洋。
——不在。
——不在土地里。
低伏在地的蛇目仰头望向高天。
——那就在天上。
……
就此,他自天上往地上的樱树噬去。
……
头顶上的万年樱不断地飘。
踏及大地后,终于一步步站在了樱树下,长久的死寂中,大雪已经掩盖了身后来时所有的血色与痕迹。
“哼……”
自第一声轻哼从喉间溢出后,接下来的笑声就怪异地无法停止。
“哼哼哼哼哈哈哈哈哈哈……”
那一刻,他仿佛终于意识到什么一样,蓦地振袖展臂,掀起昂扬的眼睫,高傲而戏谑地笑,仰头向着高天宣告。
“看啊!天照,我所求之物终将要回到我的掌中!”
“所以,你、高天众神、预言、世界——甚至是命运,又有何惧!”
——黑暗里漫进光来。
迷乱的大雪中,他向着漫落的樱雨中的人影张开双臂,像迎着樱雪撞进大火中拥抱春风一样,任由自己银白的发丝纷纷扰扰地往后飘扬,将其拥进怀里。
他露出一种温柔却显得疯狂又着迷的神情。
——起初,祂甚至不知道那称之为光。
“没关系……”
“我将赐予你永生,赐予你永远能呼唤我的喉咙,赐予你永远看向我的眼睛,赐予你永远会牵起我的双手,赐予你永远会带着我奔跑的双腿,我将赐予你力量,我将赐予你不死不灭,以神的名义。”
——但是,祂知道,它有个特定的名字。
“所以,快点睁开眼睛,再次看看我吧……”
——「明日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