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阮笑笑这一觉睡到下午六点半。
她以为自己会做梦,但实际却什么也没有,闭眼时纷繁的思绪在黑暗来临的那一刻通通归于沉寂。
等到意识朦朦胧胧回归,她睁眼好半晌,才恍惚想起睡前的故事。
屋内一片黑暗,窗帘边那点稀薄的光现在已经被夜色替代。
阮笑笑眯着眼按亮手机屏幕,看到时间时瞬间直起身,抬手将睡乱的发丝捋了捋,目光有片刻发懵。
怎么睡了这么久。
打开台灯,手机里有好几条消息。
【盛时瑶:坏消息,我要开始工作了。】
【盛时瑶:好消息,我工作地点在海理!】
【于星静:姐,你还在休息吗?】
【于星静:[图片]】
【于星静:你等会儿醒了的话,千万不要吃这道菜,我被迫学做的,醋放多了。/哭】
红点数字最小的一条来自于程朝昀。
【程昀昀拍了拍你】
阮笑笑依次回复过去,在程朝昀的对话框里停下来。
盯着指下跳出的键盘看了三秒。
【你拍了拍程昀昀】
不知道这个点他在干什么。
刚冒出这个念头,屏幕上已经弹出消息。
【程昀昀拍了拍你】
【程昀昀:醒了?】
【笑笑:嗯。】
回了这个字,阮笑笑打开前置摄像头照了照脸,确认没什么不雅睡容,又问:【要开视频讲故事吗?】
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她已经知道了小程的身份,但对程朝昀口中的那个“续集故事”还是有点儿类似“近乡情怯”的感觉。
看着程朝昀本人的话,这情绪会被安抚很多。
那头这时并没有立刻回复,阮笑笑再次打字:【不方便就算了。】
【程昀昀:没有。】
【程昀昀:我比较怕你不方便。】
【笑笑:?】
【程昀昀:是不是还没有吃晚饭?】
阮笑笑刚睡醒,没觉得饿,刚刚才回了于星静说等会儿再吃,她回复程朝昀同样的话。
过了会儿,视频接通。
程朝昀那边是笔电的摄像头,坐在桌前的上半身皆入境,脸上戴着那副少见的金丝半框眼镜。
阮笑笑问:“刚刚在忙工作?”
程朝昀平常很少戴眼镜,大部分是工作时间会戴。
两人重逢后,阮笑笑只见过几次,现在看过去,倏忽想起上次见他戴眼镜时于星静的形容,说他“像个清冷儒雅的大学老师”。
当时她心里想着事没太觉得,这会儿却生出同感。
屏幕里,程朝昀穿着白色打底外搭羊绒开衫,镜片下桃花眼微垂,轮廓在金属感的衬托下略显锋冷,眼神却很温和。
“不算忙。”
他回她,说话时入镜的手臂带出轻微的动作,像是在打字,“正好处理完了。”
伴随着一声清脆的键盘敲击音,程朝昀坐姿变得放松,肩背往后靠了靠,手臂移向身前,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出现在镜头中。
长直手指微曲,他在解下自己手腕上的那块表。
“阮笑笑,”
他动作慢条斯理,拎着表盘静静放置在一边,“要开始吗?”
阮笑笑注意力还在他手下那块熟悉的表盘上,猜测是不是之前那块“幸运表”。
正准备问他,就听见他语气正经地开门见山。
“幸运表”放置的位置似乎更靠近镜头了,她目光转移回来,嗯声点头。
-
这天晚上,程朝昀用阮笑笑先前和他讲睡前故事的方式,讲了两个故事。
第一个故事,主人公是一位奇怪的男人。
他身患癌症,住在病房里既没有其他患者对自身疾病的忧心忡忡或暴躁脾气,也没有其他患者受病痛折磨时的自怨自艾与自我了断。
这是个出名的患者,但并非因为他不同于他人的心态,而是因为他的一个特殊习惯——他用纸笔写信与人交流。
在通讯已经较为发达的年代,人们用短信、社交软件或电子邮箱方便快捷地交流,他的这个习惯因少见而引人注意。
最开始注意到的人是他同房的病友,“喂,你刚住进来就写遗书啊?”
后来是他的护工,“给自己的闺女还要写信?”
再后来是医护人员,“写信?您真有精力呀。”
接着是整个病区的病人,“56床那个病人你听说了吗……”
有一次,他因信件的内容询问其他病人,希望有人能介绍一下本地城市。
那是个大医院,科室里的医生非本地人,病人也大多是外地来求医的。
幸好有个新进来的病人知道,其他病人也热心快肠的介绍自己的家乡,让他下次写别的城市不用再问,他同样一一纪录了下来。
癌症病情发展比预估快很多,疾病的后期,他有时会意识不清精神不济,但仍会把想写的内容告知护工,让护工帮忙记录,以便他日后誊写。
护工是这位奇怪患者病后写信的全程见证者。
在这位患者即将去世时,她才终于见到自己雇主的笔友——那位她以为与雇主父女关系一般,实则十分乖巧的小姑娘。
出于对小姑娘的疼惜,她隐瞒了写信这件事。
直到多年以后,她遇见了一个人,将这个故事讲了出来。
“于是那些记录下来、未能誊写的信,”程朝昀缓缓说,“直至今日,终于从时间之海里浮现。”
阮笑笑最后通过程朝昀传来的照片看了这些“信”。
有些字迹是熟悉的,介绍某个陌生城市,字迹简短,却揽括许多,最后以“未来可写”结尾。
有些字迹是陌生的,写某一天的降雨,天气冷了,小程生病了,让笑笑注意保暖,又或是小程学习上遇到困难,问笑笑有没有遇到。
字句里大部分的内容都是由小程引出,而最后落脚点又都是提醒或询问关心阮笑笑。
视频通话还开着,阮笑笑默默看完,拉远手机仰头,某股情绪沉下去后,开口:“程昀昀,我现在感觉有些奇怪。”
一面是阮卫国就是小程这件事实的确认。
一面又是自己的父亲伪装成自己的笔友欺骗了自己这么久。
即使先前已经有过确切的猜测,但随着更多细节的证实,原本空荡的情绪像是干瘪的热气球被燃烧器的热度烧灼,导致气球内部空气密度变低而升空,又随着高空的风层而飘忽不定。
脑海里的思绪翻滚成乱麻,情绪也分辨不清。
好像有那么一点儿小小的愤怒,但又好像有一点儿慌乱的无措。
与此同时更多的,还是着难以自抑的悲伤与难以忽视、再次浮起的自责。
而这时脑子里似乎有小人在说:“喂,你不就是因为太懂事,所以你爸爸才瞒着你吗?不要自责,改掉这个坏毛病。”
另一个小人又在说,“这哪里是坏毛病,人本来就是这样啊,他爱护你也会欺骗你,你关心他也会欺瞒他,很正常的,坦然接受,无关好坏。”
像是一个辩论赛,正方观点与反方观点都可以说通。
“现在厘清了吗?”
像是过了很久,程朝昀问。
阮笑笑看向屏幕,以为程朝昀会说些什么话,却看见他挑眉笑了下,“既然很难,要不要再听一个故事。”
“关于这个。”程朝昀食指轻点镜头近处的那块幸运表。
这是他今晚讲的第二个故事,主人公是一对奇怪的夫妻。
这对夫妻初遇在麻将桌。
常胜将军的程则庵被余开眉打败,自此记住了这位在创业初期的女人。
起初,余开眉的合伙人很害怕得罪人,但在后面拉投资时,却因此得到了与程则庵见面的机会。
两人见面的谈话很直接。
“你胆子很大。”
“毕竟故意输牌给您送钱的人很多。”
余开眉说,“赢牌的话,总归能让您记住我,看看我这个不懂人情世故的人有什么点子。”
程则庵:“不怕我小心眼?”
“怕确实是怕过,”余开眉笑,“但是没想到您过了几轮一直没胡牌,还恰好点了我的炮。”
程则庵表情严肃,余开眉刻意的笑压根没放松氛围,于是她正了正表情,“我想,您应该对输赢并不在意,而是更注重胡牌的某种乐趣。”
“怎么说?”程则庵表情松动。
余开眉:“我觉得,您是想试试难胡牌的胡法,比如十三幺。”
这句话虽然不知道真假,但给足了程则庵面子与台阶,也自此让程则庵对余开眉更关注。
而这样的相识过程,也贯穿了他们相遇到分开的始终。
结婚时,程则庵说的是自己的儿子需要一个母亲。
即便婚后余开眉生下了程朝昀,但她依旧觉得,程则庵当初娶她是因为程庆阳这个儿子。
而程则庵则觉得,余开眉嫁给他,是因为生意的不好拒绝。
他们好像并不懂对方心思的真假,以至于后来恶言相向,从结婚到离心。
最恶劣的那段时间,余开眉生意遇到困难,加之程则庵一句“你有今天以为不是靠我吗”而失去了与之交谈的想法。
她受老同学的邀约去了趟乌墩散心。
但回来后不久,工作上就流传出她与那位老同学曾经的桃色绯闻。
他们爆发了剧烈的争吵。
程则庵说关于她的谣言,余开眉说他的前妻与大儿子。
“你喜欢你那个没出息的同学?”
“你喜欢你的前妻!”
互相伤害,谁也不肯让步,唯一奇怪的是,两个认真逞强的人,从未将离婚说出口。
程朝昀曾经问过一次,得到两人高度一致的答复:“影响股价。”
很难确定他们曾经是否相爱。
程则庵不关心程朝昀这个儿子,但在余开眉出差回国时因空难去世后,他却突然关心起已经不再需要关心的程朝昀。
而余开眉,她在国外工作时,曾寄回国一块没有指明送给谁的表。
那是份情侣表,另一块曾戴在她的手腕上。
“其实以他们两个人的性格,”程朝昀说,“可以推测出各种解释。”
阮笑笑下意识想到一种解释:“程叔叔觉得不管孩子,余阿姨可以与他说话,让他管管孩子。余阿姨觉得情侣表都寄到了家,肯定是给程叔叔,所以也就没有指明。”
“也可以是程则庵因为余开眉的死而悔悟。余开眉喜欢那块表,但情侣款不买一对怕商业上的谣言影响工作。”
刚才程朝昀讲第二个故事时,阮笑笑俯下了身,下颌抵在并拢横在桌前的双臂上。
现在听到另一种解释,她偏头侧枕,抿唇哑口无言。
沉默了会儿,她呐呐开口:“程昀昀,在你讲这个故事之前,我以为你会说些别的事情。”
程朝昀牵起唇角:“比如?”
“比如我不用因为信件的真相而伤心自责,事情已经过去了,我父亲的本质是爱我。”
阮笑笑看着屏幕里的人,说得很认真,“大概这些话。直到你给我讲了另一个故事。”
随着话音的延续,她慢慢从桌前撑起,“我当时有些话想跟你说的,比如叔叔阿姨的误会,大部分事是性格原因造成的,叔叔如今如何如何。”
“但刚刚我意识到了你讲这个故事的原因,这些大部分人都知道的道理,其实我们都明白,但身处故事中的人,总有些他人无法完全理解的感受。”
“无效的安慰不如有效的沉默。”
她话说得坦诚,语调慢慢的,双手撑着脑袋直起身,眼眸澄亮,“程昀昀,假如我没明白怎么办?”
刚说完,肚子咕噜叫了一声。
“嗯——”
程朝昀拉长音调做沉思状,忍着笑意,“不明白的话,就请阮老师先去吃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