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鸢如今心中不见情爱,李凭云本也要作罢了的,不过是一段情,有始无终之事不差这一桩,有何忘不掉的?可就在他即将向前走时,她又说“以后我做你靠山”。
他这样聪明的人,这辈子本该潇洒恣意,却因为赵鸢的一句又一句话,于泥沼沉沦。比起她记恨他,他更怕她对他好。
李凭云大笑道:“赵大人,我如今是要做天下人的丞相,娶年方十八的貌美娇妻,又不是留在长安受苦,你凭什么要我跟你走?”
“那...你想随我走么?”
李凭云不敢看她那双敏锐的眼睛,就像当年不敢回应她单纯赤诚的爱意。
他转身朝向无休无止的落雨,淡淡道:“我之志向,从不在儿女情长。”
“你留在长安做权贵们的喉舌,便是与天下白衣为敌,他们不知事情全貌,最易被煽动,一旦认为了你是背叛者,一人一口唾沫也能把你淹死,你不该被如此对待。”
李凭云扭头好奇道:“他们恨我,有依有据,那你呢?你比任何人都更清楚我的卑鄙,为何从来都是选择站在我这边?”
答案呼之欲出,惟“信”耳。
“在所有人都质疑我难成大事的时候,只有你相信我。”
“今日梁国公宴请六部长官,宴上设了重兵包围,要你六部长官在你父亲与我之间做一个选择,所有人都知道,若选了我,梁国公年及旧情,至少不会伤害你父亲;而他们若是选了你父亲,梁国公定会让我血溅当场,可他们仍然选了你父亲,是你父亲站出来劝诫六部长官,我才能活着出现在你面前。赵大人,不是我不想跟你走,而是我...走不了。”
这是李凭云的命,匹夫无罪怀璧其罪。赵鸢无能为力地垂下头,事已至此,只能往好的方面去想:“离开长安,你守得忠正之名,留在长安,做天下人的丞相,娶年方十八的娇妻,无论如何选,都对你不算太坏。”
李凭云明明知道她在安慰自己,可在他心中,只有她不能对他说这些话。
他忽而迅速转身,压迫性极强地朝赵鸢走来,赵鸢身后就是石桌,无处可退,李凭云掐住她的下巴:“若你在场,你会如何选?”
赵鸢不假思索:“当年在国子监我如何选,如今依然会如何选。父亲是我唯一的亲人了,而你我纵是有过情分...也不过相识一场。”
李凭云几乎是咬牙切齿道:“好,我留在长安,成全你赵鸢的孝。”
“你根本是不想走。”赵鸢道,“以你的才智和扶云道的本事,从长安全身而退,隐姓埋名,并非做不到,是你自己不愿走,何谈成全于我?”
不等李凭云回应,赵鸢推开他,“从此山高路远,望李大人珍重。”
她作揖离去,单薄的身影沉入雨中,李凭云终于按捺不住心中愤怒,将石桌上的茶壶茶杯砸了个稀碎。
是他不想走么?当年女皇还在时,他就想离开这满是污秽的朝廷,隐于江湖,可那样做的话,谁来陪赵鸢走完这条路?
赵鸢回府,父亲对今日梁国公宴席上的事只字不提,只是催促她快些收拾行李。赵鸢已经说服了茹娘前往益州,应是越早离开越好。
两日后,赵邈命家丁拆下赵府牌匾,房契地契也转托给了别人。昔日风光的赵府摘匾闭门,亦象征了赵邈的仕途生涯成为一场空,赵鸢知道父亲为了自己舍弃了一生经营,心中有愧,黯然问道:“父亲,遗憾么?”
赵邈道:“若揪着过往不放,自然是有遗憾。可人的日子不是那么过的,抬着头看前面的路,就没有遗憾了。”
赵邈身为三朝帝师,一朝权相,为太宁新法兢兢业业十年,给百官留下无数恩德,离开京师时,却无一个人赶来相送。在城南门有一处于简陋茶肆,茶肆外放着几张桌子,茶肆的主人是个求了一辈子仕的老书生,双手端着茶杯,等候多时。
“太傅,喝了这杯热茶。”
赵鸢笑道:“大热的天,喝了热茶,只怕得出一身汗。”
赵邈却没有任何架子地接过了那杯茶,朝茶肆主人敬了敬,一饮而尽:“多谢。”
赵鸢确实是个缺乏慧根的人,直到进入益州,冷冷清清,无人迎接,赵鸢才明白那杯“热茶”的含义——避免父亲落得“人走茶凉”的结局。
赵邈辞官,得罪的是全体长安世族,他提前写信回益州,叮嘱弟弟赵仰华不要大肆相迎。赵仰华只派了儿子赵立章带着几名家丁在益州界碑前等候。
这赵立章,是个实打实的纨绔子弟,平时没少打着京师伯父的名义狐假虎威,赵邈人还没到益州,先被安排了三场会面,赵邈不必亲自出马教训,赵鸢手握马鞭,朝赵立章胳膊上狠狠一抽:“干什么?干什么?赵家几时轮得到你做主了?还敢给我父亲安排上了,二叔知道么?”
赵立章护着胳膊:“鸢姐,不是,这这这都些都是受了太宁新法恩惠起来的地方新贵,伯父为新法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现在告老还乡,大伙儿想设宴感携,这有什么错?”
赵邈观赏了片刻姐弟斗殴,眼看赵立章要被赵鸢打下马了,才说:“三场会面,确实太多,我如今刚还乡,还是有不少双眼睛盯着,行事不可张扬。不过下月是我七十寿诞,我少小离家,七十还乡大设寿宴,也合情合理,若益州有想拜会我的朋友,全都请到寿宴上吧。”
赵鸢纳了闷,父亲一世低调谨慎,为何还乡之后突然要大办寿宴了?不过这不是当务之急,教训完赵立章,她朝茹娘母子乘坐的马车望了眼,低声问:“淳于呢?”
赵立章为难地摇摇头:“未见音讯。”
一日不见昭哥和淳于,赵鸢的心就难以安宁。她未像堂叔一家告知茹娘和嘉贤的真实身份,只说他们是自己的恩人,这几个堂弟堂妹人虽不聪明,却都是热心肠,赵鸢丢下一句要“热情招待”,他们左一个右一个包围了茹娘母子,茹娘根本没法儿见缝插针的找她质问昭哥的下落。
夜里,赵邈刚刚教训完自己不长进的弟弟,回屋时,又见过分长进的女儿在他门外踱来踱去。
赵邈推门进屋道:“越是心急,越不能乱了步伐。”
赵鸢大步随上去:“太子...昭哥殿下生死未卜,我怎能心安?”
赵邈在书案前坐下:“若是最坏的事发生,你又要如何?”
赵鸢仔细思考了一番,若是最坏的事发生,她也不过是无能为力。赵邈仿佛会读心一般,道:“人呐,连自己的前路都强求不来,更何况他人的?尽人事,听天命就好。”
“若是昭哥回不来,我该如何跟皇后交代?”
“你不是无法跟她交代,而是无法跟你自己交代,过了你自己这一关,就万事不怕了。”
如何度过自己这一关,才是真正的大麻烦。赵鸢手段虽多,但骨子里是个读书人,追求至真至善,要她放下自己的操守,实在不易。
第二日,赵鸢趁着赵仰华打养生拳时,向他问询:“二叔,我或许有一噩耗要告诉别人,不知该如何讲,才能让对方好过一些?”
赵仰华深吸一口天地精华,气沉丹田:“都说是噩耗了,还告诉别人,这不找打么?”
“那若是你,该如何做?”
“这传达消息啊,是有大学问的,好消息,要大肆宣扬,一扬再扬,坏消息,则重在一个‘瞒’字,一瞒再瞒,瞒得了一世,就不是坏消息了。”
“人又不是傻子,如何能瞒得了一世?”
“这你就不懂了,人活为什么啊?我们普通人,活着是为了奔头,这个奔头就是念想,只要一辈子都有念想,大部分人都能自己骗自己。”
赵仰华的话触动了赵鸢,回忆李凭云音讯全无的那十年,她就是这样活下来的。赵仰华又补充道:“奔头面前,操守算什么。”
“二叔,受教了。”
赵鸢扭头就走,赵仰华赶忙拦住她:“别走!我有事问你呢,你阿爷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一件长衫穿了一辈子的人,居然问我要钱大办寿宴,事出反常啊。”
赵鸢道:“这我从何而知?你去问他吧。”
“你是不知道我从小就怕你阿爷,哪里敢直接问他?”
赵鸢道:“我也怕他,你不敢,我更不敢。”
赵鸢说完就一溜烟跑了,赵仰华还没来得及追,外孙拎着根树枝朝他冲过来,嘴里大喊“我杀——”。
不远处赵邈看见了这幕,有几分羡慕,赵鸢前来奉墨时,他淡淡道:“为父当年对李凭云做错了。”
赵鸢道:“好端端提他做什么?您人走茶凉,而人家现在是长安世族捧起的新贵,时也命也,老天谁都不亏待。”
“他娶工部尚书的孙女儿,鸢儿,你甘心么?”
赵鸢无愧地点点头:“甘心,如父亲所说,尽人事,知天命,我对他做了一切能做的事,轰轰烈烈过了,天命如此,我也认了。”
有些事一旦放下,反而得到出乎意料的结果,就在传来李凭云迎娶工部尚书孙女这日中午,昭哥平安无事地来到了益州。此时赵鸢正在院里修剪花枝,赵立章一手拎着袍子,蹦过门槛,跑到赵鸢身旁,着急道:“鸢姐,门外有一群流民点名要见你,是不是你的仇家?”
赵鸢将手里的剪刀打了个转,刀头冲向赵立章:“我的仇家都死光了。”
赵立章躲开剪刀,“别拿剪刀冲着我啊...我看那帮人杀气腾腾,不像好人...”
赵鸢把剪刀递给他,道:“若不是好人,早已闯进门杀人放火了。”
赵立章一边随着她往出走,一边吩咐府里家丁抄家伙做好打架的准备。府外,艳阳罩着一群灰扑扑的身影,在这群人最前方,一身形瘦小的男子牵着一个双眼明亮的小男孩。
赵鸢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扑上去,那小男孩儿见到赵鸢也倍感亲切,双臂紧紧抱住赵鸢的脖子:“鸢姐,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母后和弟弟了?”
这小男孩儿正是昭哥,赵鸢摸着他的后脑勺,柔声安抚道:“我这就带你去见他们。”
昭哥不是娇生惯养的孩子,他自一出生就跟着父亲东躲西藏,又有李凭云亲自教诲,体魄与意志并非寻常孩童,历经了东宫事变,他目光里的童真提前褪去,由一种不可名状的坚毅取代。
赵鸢一脸戒备看着送昭哥来的这帮人,他们正是由七子率领的扶云道的江湖之辈。
“淳于呢?”
七子耐着口渴,声音嘶哑说:“我们若是晚去一步,淳于只怕就要命丧黄泉了,赵娘子,我们是你手下的救命恩人,你这般语气跟我们说话,难免令人心寒。”
“他人呢!”
“您稍安勿躁,他正在益州城外的客栈休息。”
“是李凭云命你们去找淳于和太子的?”
七子冷笑了声:“您能说这话,倒不算是忘恩负义。”
赵鸢抓紧了昭哥的手,而昭哥听到李凭云的名字,则悻悻地看向赵鸢:“鸢姐,我亚父呢?”
赵鸢脑海里不断浮现李凭云那句“不是我不想跟你走”,她努力让自己不去想,可偏偏就是做不到。
七子抱着剑,说到:“当日追杀太子和淳于的是你舅父的人,我们伪造了尸体,让他误以为太子和淳于已死。李大人吩咐,在他有指使之前,大伙儿不得回长安,尤其是你,所以,我们暂时不能把淳于还给你。”
赵鸢叹息道:“看来李大人是要监视我。”
淳于在他们手上,赵鸢不敢轻举妄动。直到七天后,父亲大寿将至,这帮人仍每天都在赵府周围徘徊,吃喝拉撒全在赵府办理,赵仰华无奈地来找赵鸢:“鸢啊,你是不是招惹什么人了?要不要报官赶走他们?你阿爷寿宴当天全益州官员望族都会前来,他们堵在咱家门口,只怕会生是非,叫别人嚼舌根,影响你阿爷名声。”
赵鸢道:“我有一计能让这群人离开,只不过,怕是得让二叔破费。”
“只要你能让他们别整天在我家门口晃悠,银子的事都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