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起此时我心中的惊讶，我更心疼云雪此时眼里流淌的忧伤，那么安静，那么痛，似乎我看着她的眼睛，我的心就感到了痛。

    她嘴角不由地轻笑一下，继而说道：“云影国是我祖青女创立，自那时起，每代先君离世，新君登位之时，便要将自己的血注入神树中，国君之血与神树之血融合，用蓬勃的法力护佑云影国万里疆域的生灵。

    每次新君与神树之血融合，新君之女与神树之子同时降生，公主年满十六岁便移居遥望海，神子年满十六岁便游历四方。若女君命殒，神树主神也将陨灭，君女继位，神树之子重归神树，二者将血融合，新一代君女、神子降生。如此循环往复，故云影国的女君从不成亲，自第二代女君开始，身上流淌的都是神树与青女先祖的血液，女君治理国政，神树主魂养护生灵。

    而我因与暗夜生情，成为了变数，此代的神树之子玄灵，也是我的哥哥，不知如何得知了我与暗夜的事，便誓杀暗夜。玄灵看向暗夜的眼神充满了仇恨，怨恨暗夜乱了法度，斥责他不守纲常。最终，他用神木剑刺穿了暗夜的心魂，暗夜就在我眼前魂飞灵散，神形俱灭。”云雪看着自己的双手，泪流满面：“我想抓住他，可什么都抓不到，他就那样消失了，好像他从不曾存在过一样。我只听见他对我说，此生无悔！”

    此时，云雪的恨意从心中涌到脸上，她恨声道：“玄灵要带我回都城继位，我绝不回去，此生我的血绝不会与玄灵之血融合。在遇见暗夜之前，我便知母君离世后我的血需与神树之血融合，以保云影国的太平与繁荣，我从不敢忘怀自己的使命，即使遇到了暗夜，我也会履行职责将血注入神树，早已与暗夜商定此生以情相守，不生后代。那日，我将这些告诉了玄灵，我苦苦哀求让他放过暗夜，可他无动于衷，只言毁纲常之人不可留。我不禁觉得好笑，何为纲常？我一出生便注定为云影国而生，一生没有情爱，若情系他人，我所爱之人便要殒命？何其可笑！暗夜死了，而我还要因所谓的纲常将血液与杀死我所爱之人的血相融，降生新一代无辜的生命吗？云影国原本不足一里，满是荒芜，若我的血与神树之血不再相融，国域将不断缩减，绿洲再度化为荒漠，生灵俱灭，最终消散，又如何？万物成住坏空，云影国已经昌盛了三万年，如今也该走向陨灭。

    凝月，我知你能入云影国，大约与云影国的国运相连，可我意已决，我绝不离开遥望海，历代先君做的事，我都不会做。我只是在等云影国的倾覆，待我神形俱灭，或许还能与暗夜重逢。”

    听了云雪的一番话，我也不知自己该如何做才是对的，云影国万千生灵正面临随时消亡之危，云雪却要对抗自己的命运。为万千生灵之命，牺牲一人之愿是否理所当然？还是一人所愿，重过万千生灵？阿苏，若你是我会如何做？已石化的金蝶还在我腰间的锦囊中，她的嘱托犹言在耳，我该如何？那时我心中没有了主意，便未再言说。走近云雪抱住了她，我不知此刻如何做才可化解困局，索性就不想了，但看她满是泪痕的脸，我只想抱抱她，她为何降生在云影国，为何要有这样的宿命，不得而知，她无可奈何，却想奋力抗争。

    那夜我一直抱着她，她也抱紧了我，她流了很多眼泪，我右侧肩膀的衣衫都湿透了，她说：“我好想他。”我拍拍她的肩膀道：“我也想要见见他。”后来她睡着了，我也睡着了。如此过了一夜。

    次日，用午膳时，突感震动，海浪开始翻滚，天空布满了血红云霞，云雪手中的汤碗随即滑落在地，看不出云雪是喜是悲，亦或兼而有之，她说：“这一天终于来了，云影国即将倾覆。我们回都城吧！”

    “你不是此生绝不会回去吗？”

    云雪苦涩道：“或许是骨子里的血液在作怪，忍不住想回去看看，即使倾覆，我也应当死在先祖创立云影国之初的那片土地。”

    我与她施法归去，看到的全是大地震动，城池俱毁，草木枯萎，浮尸遍地，百兽哀鸣的景象，云雪的眼泪不断地往外涌，此时一个红衣男子从神树之中走出，问道：“云雪，已到国灭之时，你还是不肯吗？”

    云雪眼中满是恨意，“对，我还是不肯。”

    原来这男子就是云雪的哥哥，神树新主魂——玄灵，气宇轩昂，俊美出尘，与画中的暗夜是截然不同的神韵，却一样的动人心魄。

    玄灵摇摇头道：“傻妹妹，若不肯，我们便一起殉国吧！”

    玄灵掌中随即化出神木剑，自刎而亡，火红的鲜血溅到了云雪的脸上，云雪突然呆住了，疯了般跑到玄灵的身边抱起他的身体道：“哥哥，哥哥，你别死！你别死！”玄灵的嘴角浮现出了一抹笑容道：“儿时我们曾一起在母君身边玩耍，相伴到十六岁，可惜那样的时光太短暂了，若有来生，我们还做兄妹可好？这一世我不是一个称职的兄长，未能护你一生周全，来世我必给你一世的安乐。这一世，哥哥……，对不起你”，随后玄灵闭上了眼睛。

    云雪抱紧玄灵的身体，一直喊“哥哥哥哥，对不起！对不起！”她仰天发出一声哀嚎道：“我恨天道不公，我恨生来便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随即，她站起身来，看向我道：“凝月，快离开这里，回到精灵之国，云影国即将消散。”

    我跑上前抓住她的手道：“跟我走，一起去精灵之国。”

    云雪笑道：“我命与云影国相连，如今兄长已殉国，我怎能偷生？”

    一层雾气突然遮住了我的眼，我担心道：“你不要干傻事！”

    云雪笑道：“谢谢你凝月，你是我这三百年来最大的安慰。”随即她推开我，拿起神木剑也自刎而亡。

    我震惊地抱住她：“为何要如此决绝？”眼泪不断地往下流，滴在了云雪的脸上。

    云雪满眼温柔，伸出手为我擦拭眼泪道：“别哭，凝月别哭，你知道吗？我此刻好开心，我从未如此轻松过。别哭，也别忘了我。”随后，云雪闭上了眼睛，我无法自抑，放声痛哭。

    我抱着云雪，周边的一切都在陷落毁灭，那时我心中没有了害怕，我只想守住她，我的眼泪不断地流落在云雪的脸上，脖子上，伤口上，我以为我会泪干而亡。

    不知过了多久，云雪的血突然有了光亮，不断地从她的身体中流出，我寻着血流，看到她的血正在与玄灵的血相汇，相融后的血流霎那间涌向天空，穿过云层，在空中发出炸雷般巨响，化为血雨，撒向大地。

    原本震动陷落凋毁的云影国，沟壑化为了平地，残破的城池再现荣光，垂死的生灵从地而起，云雪与玄灵的尸体在空中化为两个血珠，随后合二为一，变为了一株芍药花，长在了神树原本伫立之地。

    我走到芍药花前，不禁落泪，滴在了芍药花上，芍药花瞬间长大了数倍。我轻轻抚摸着芍药花道：“云雪，我永远不会忘记你，以后你可以与兄长一直相伴了。”随后，我从锦囊中取出已石化的金蝶道：“我未能为云影国做什么，如今云雪与玄灵化为了芍药，云影国再生，只是一切皆非从前。”

    早已石化的金蝶泛出一缕金光，旋即复生，飞到了芍药花上，对我言道：“凝月，你已做了很多，你的存在便是云影国生死之间的一线生机，谢谢你，凝月！”金蝶扇动翅膀，很快化为乌有，那株芍药花顿时化为了一片花海，空中一个声音道：“凝月，凝月，快回来！”我便从梦中惊醒，觉得脸上凉凉的，伸手一抹全是眼泪。一场梦，却仿佛过了一辈子。

    回想梦中情景，竟一时分不清真假，正如有时你明明那么真切，我也会怀疑是否仅是一场梦，若非如今书信往来，定会认为你只是梦中人。因你之故，我对过于真切的梦变得认真，或许云雪真的存在，误入云影国，只是为了结识她，看一国倾覆又再生，我心中竟也未有太大的波澜，相对于云云众生，我更在乎自己的朋友。阿苏，我好像是一个没有大爱之人，我挂怀家人、故乡的伙伴，还有你，却没有对万千生灵的使命感，唯愿天下太平，众生各得其所。阿苏，这样的我能否羽化呢？

    我走至窗前看拂晓时分的花树，她们似乎尚未醒来，鸟儿也尚未开始吟唱，一切那么安静，好像大千世界中，只有我一人。一阵微风吹来，我的头发微微波动，我心悦几分，大约风告诉我，她早已醒来，或者从不曾睡去。

    云雪、暗夜、玄灵、金蝶，我会永远记住他们，在梦中有一个云影国，我路过了他们的人生，他们来过我的梦。

    阿苏，不知为何，我想起了幼时在故乡和小伙伴们一起玩耍的时光，那时我们整日玩耍，不知疲倦，凝氏山对孩童向来宽容，尤其是阿爹阿娘从不说教，阿爹总是在讲故事中对我们不着痕迹的教化，阿娘生性直率，放养我们，也从未想要将我们的天性修剪成她理想子女的模样，那时我不知忧愁为何？离家千里，远去的记忆变得清晰，距离总会将亲情变得更浓，我们理所当然的被爱着，也自然而然地爱着他们。

    阿苏，你近来可曾做了令你醒来追思的梦？若有，若你愿意，可写信告诉我。你上次寄来的新花种已种下月余，如今已破土而出，长出了小小嫩芽，尚看不出是何种花，你偏偏不肯告诉我，要我自己慢慢发现。阿苏，倘若开出来的是花也就罢了，若不是，小心我记在心里，每次写信定要数落你。不知为何我脑海中浮现了你阴谋得逞的大笑模样，若你有心促狭，我定饶不了你！切记，好好做个神仙。

    望你珍重的凝月

    精灵纪年 541/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