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渐浓,明月悬高。
画舫一只只相继离了岸。
数几竹篙沉而缓交错拍击湖面,搅得水浪翻腾,与远远近近叠踵来的笑语交汇,融作一圈圈涟漪漾开。
船头,青年手持玉扇,长身直立,脚踩蟾光洒落圈出的那方隅银波,清风卷起他的一袭白袍,似那水上莲,月下仙。
若非此刻站在他近旁,看清他锁在眼底翻涌的那层晦暗,洛荀险些也要受这外表所惑。
画舫又一下晃。
舟子的赔罪声自船尾荡来。
裴宁轩回神,敛去眼底阴翳,温温一笑,反诘问:“本王喜欢什么?”
虽已收整,但青年的嗓音仍像从死寂百余年的深渊里递出,沉媲幽暮,冷胜寒月。
倒是没料到他会有如此大反应,洛荀意味深长勾起唇,荡了荡手里的酒壶。
“当然是这个,不然,你以为什么?”
“……”
裴宁轩微微眯眼,须臾后接过酒,“本王说的自然也是它。”
话毕大步往船舱里去。
洛荀两手环胸跟在后,笑意险些收不住。
不过随口一句打趣话,没成想真叫他给说中,竟窥见了裴穆清的阴私……说来,裴穆清这还是头一回明晃晃跟人急眼吧。
不察船外交锋,安子夜于矮桌前坐定,抬头,恰与对面男子四目相对。
好半晌,她回神,笑了笑。
“小将军。”
卫楚亦收回目光,颔首回礼。
这辈子安子夜不是个话多的,也不知该如何与话更少的卫楚相处,是以沉默,直至被一阵醉人竹香给吸引,视线落在卫楚面前那残个底儿的酒盏上。
她又望向一旁的鎏金执壶。
素闻竹叶青是至好的酒,尤受文人雅士追捧,原来武将也喜欢。
安子夜虽不嗜酒,却耐不住好奇,正欲给自己也添上一盏。不料还未碰到酒壶,一只白玉碧釉瓷瓶忽然横空而落拦在前。
她不解抬眼。
卫楚面不改色正端起自己的杯盏将残酒一口饮尽。
“……”
安子夜只好作罢,转而拿起被强送到她手里的瓷瓶,揭开木塞浅嗅了口。
清香四溢,甘美怡人,泛着丝丝凉意,原是青梅酒。
行宫确实是避暑的好去处,尤其今夜,凉风入幕,琴音绕梁,水浪协奏,清灵婉转的曲声悠扬送至耳畔,哪里还剩半分炎夏的影。
一时贪畅快,几盏酸甜宜口的青梅酒接连下腹,安子夜已有微许醉意,慵懒侧目,发觉洛荀正顶着一张猴屁股似的大红脸四仰八躺倒下。
她低低一笑,两手撑在席上,身子往后倾了些。
“醉了?”
闻声她转头,瞧见定定望来的裴宁轩,无言端详一番,赞赏地眨了眨眼。
这脸可真俊……
原先还记不得前世她为何会同裴狐狸假戏真做,毕竟若只他一人强求,惜光殿早该被她闹翻了天才是,可实则也有过快活日子的。
如今看来,她定然是见色起意过。
安子夜挑起眉。
“我没醉。”
不知何故,裴宁轩竟从那双桃花眼里品出轻浮之意,蹙起眉,“醉鬼从来只说没醉。”
姑娘噗嗤一乐。
“那没醉的人该如何?说自己醉了?”
“……”裴宁轩一下子给噎住。
“说得好!”洛荀高举手,吐着酒气儿大声应和,“没醉!”
卫楚挪眼,面无表情将伸到他面前的脚踢开。
见状安子夜又笑个不止。
瓷瓶终是空了底儿,她却未尽兴,将主意落回那鎏金执壶,趁众人不备就要伸手,哪知竟被一柄动作更快的扇子给狠狠敲落。
安子夜疼得缩回,气恼瞪眼。
“你也不给我喝?”
“果子酒都能喝醉,还敢碰其他的?”
“我又没醉喽。”
暗骂他小气,姑娘忿忿揉着手背,忽在这时,船外幽慢琴声化作一声刺耳尖鸣。
“难听死了!”她嫌弃一声,又去戳了戳身旁人,“你去弹给我听。”
裴宁轩刚被琴声引开的心神又生生被这狂言给扯回,眉头一颤。
“你胆敢再说一遍?”
姑娘盯着他,眨了眨眼,神色不变,好似再寻常不过的事。
“你弹得比她们好,你弹给我听。”
末了,她不管不顾勾着脖子四处张望。
“咦,堕雪呢?”
也不知是在寻什么,裴宁轩便只当酒后胡言,正欲将不安分的人给拽回,陡然,一声水浪响伴夜风吹进船舱。
青年神色顿凝。
而后,是愈来愈盛的喧闹响。
“快护驾!”
一声尖细嗓音划破夜风落入耳,裴、卫二人相视,拔地而起,往舱外疾奔。
安子夜歪了歪头,潋滟水眸里淌开茫然之色,却也麻溜爬起,一脚深一脚浅追在屁股后头跟了出去。
夏夜,湖上的风儿冷飕飕的。
她探出脑袋,猝不防就迎面被拍了一记冷风,两只桃花眼也散去迷离,终于看清,原是前头的画舫出了事。
那画舫比她们的更繁美壮丽,此时却遭变故,半边船身近乎倾进水里,烛火尽塌,船上人下饺子似的接连往湖里栽,惊叫响彻整个行宫。
她慢慢将眼睁大。
“嚯!翻船了!”
这不知是嘲讽还是感慨的一声,顺着夜风钻入裴宁轩耳里,青年回首,眉头骤然拧紧。
那丫头此刻正躲在卫信然身后,懵懂探出脑袋好奇瞪着湖面,毫不顾虑无端被她扯住腰带的卫信然死活,而那素日里神鬼不侵的小将军此刻竟也真像是被这样的娇弱小女子给扼住命脉似的,本就笔挺的腰杆绷得更是僵直。
一抹阴郁飞上眉梢,裴宁轩大步过去,长臂一捞将人扯回。
他举止蛮横,安子夜又没个防备,一时步伐不稳扑进他怀里。只是姑娘温软馨香的身子这么一撞,倒也刚好撞散了某人腾至胸口的闷火。
裴宁轩:“……”
背后陡然一空,卫楚松口气,暗暗扶正被扯歪的腰带,僵了许久的身子也终于得以舒缓开。再侧目时,瞧见相拥在一起的那二人,他默默收回视线,快走几步,一头纵入湖水里。
安子夜仍没缓过神,闻动静笨拙地转脸,可还未瞧清,就又被掰了回来。
她眨眼,忽而屈起一根手指头点了点那画舫,眯眼笑着压低声。
“王爷,船翻了。”
裴宁轩嘴角一抽,莫名觉得好笑。旁人若看了这幸灾乐祸的模样,怕不是要猜是她弄了这出。
借夜色遮挡,他扶在姑娘背上的手滑落下去,对着她腰间软肉轻掐了一把。
怀里人似有所触,迟钝地骤起眉。裴宁轩不等她开口埋怨,就将人推给了一旁的飞萤。
“照顾好王妃。”
“他掐我。”
“是。”飞萤应声,见裴宁轩主仆一头扎进湖里,惊得一颤,赶忙抱紧怀里还在控诉的主子。
*
倾翻的是皇帝那只画舫,也是行宫一众人的心,这夜是以动魄惊心和一地狼藉为终。
唯二没被此事干扰的,只有酩酊大醉的洛荀和半醒半醉的安子夜。
安子夜是后半夜才清醒,彼时屋外大雨倾盆,砸上头顶的琉璃瓦,噼里啪啦一顿乱响。
她攀着床栏坐起,捏了捏眉心,试图缓解那隐隐痛感。
“王妃,您醒了?”趴在桌前小憩的飞萤闻动静睁眼。
“嗯,什么时辰?”
飞萤上前撩起帐帘,“已是人定了。”
“这么晚……王爷呢?”
“王爷还在永仁宫前。”飞萤顿了顿,“正跪着呢。”
安子夜愕然抬头。
听飞萤所述,她才记起今夜游船生变,画舫侧翻,而那时船上还有正听曲儿的皇帝和一众妃嫔,是以惹出好大一场风波,虽说幸有裴宁轩携几位皇子及时入水救人,倒无死伤,可落水的毕竟是皇帝,裴宁轩又正好负责此次纳凉宴,故不得不一己承下所有天威,距今已在殿外跪候一个时辰余……
雨势滂沱仍不见削弱,似泠泠玉珠,映着廊下烛火,像团团快速翻飞的白绣球,砸进檐下缺口水缸里,又像银色细鞭,抽得那两株粉荷战栗不止。
飞萤端着醒酒汤折回,见主子倚靠在门前盯着大雨发呆,不由心急。
“王妃,还是进去吧,外头雨太大,待久了怕是会沾染寒气。”
“是啊,雨夜还是会有些冷。”安子夜感慨着,掸了掸溅得微微潮湿的裙摆,转身往里。
其实她也没全然喝醉,意识明清,船上的事也都记得,不过是有些控制不住口舌,还会将两世给混淆罢了。
一碗暖汤下肚,身子实打实舒适不少。
“画舫为何会翻?”
“据闻是船体进了水,皇上已指派卫小将军去详查。”
安子夜点头。
此事交给卫楚,倒也没什么可担心的。
见主子不吭声,飞萤宽慰:“王妃放心,王爷到底是皇子,又救驾有功,皇上肯定会饶过的。”
“我不担心这个。”若这点罪都熬不过,裴宁轩日后又怎能坐上那等高位,只不过……
她又看眼窗外。
“王爷今夜还未喝药。”听顾嬷嬷言,裴宁轩惧寒,病根子是幼时受冻才落下的,只怕这一跪,病情得加重。
安子夜屈起手指轻敲桌面,正出神时,念春扣门而入。
“王妃,听闻您醒了,皇后娘娘吩咐人送来安神汤,说是饮酒伤身,让您喝了汤就早些睡下。”
念春说着又从袖中抽出一张字条,“洛少爷也送了东西。”
看一眼安神汤,安子夜摊开字条。
“至高至明日月。”
纸上墨迹未干,笔风洒逸豪迈,却隐隐透着些许疏懒,想来执笔人酒气还没散尽。
飞萤也跟着瞧,不解。
“洛少爷这是何意?”
安子夜淡淡一笑,就着烛火点燃字条,扔进安神汤里,静看火焰将字迹吞噬干净,很快湮灭,浮起一缕残烟。
“此诗还有下一句。”
至亲至疏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