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次花宴,此间殿室,不单单是云集了一整个夏日的琪花瑶草,还几近齐聚隆京城地位稍显的贵女,如此声势,且无男子碍眼,自然不会是舞姬翩跹一曲就了事,少不得有青娥争妍斗艺的场面。
安子夜倒并不觉厌烦。
确切说,比起心思各异的一群人装模作样举杯言欢,状似高谈论阔,实则酒过半巡都没能吐出几句有用的,她更愿意看女子间大大方方比拼才艺。
虽居深闺,这些个京中贵女素日里可不易得闲。论实,她们早早学起了掌家,才识、见地、能力皆堪翘楚;谈雅,琴棋书画,诗酒花茶,莫说善之一二,便是样样精通的也大有人在;言乐,惯来性子矜持举止端正的少女换上羽衣,亦可做到身段袅娜,舞步轻灵,叫人赏心悦目。
纵观整个隆京,可未必再能寻见今日这般盛景呢。
浅抿一口荔枝酒。
夹了丝丝凉意的甜爽在舌尖化开来,安子夜轻嗅花香往后靠坐,玩捻着杯盏,盎然弯起眸目送舞姬退下。
果不然,很快就有人顺势而起,自发向皇后献艺。
首个出场的便是常乐郡主。
郡主堪堪金钗之年,性子仍活泼烂漫,之所以急切站出,原是前些日刚从民间学了一手灯影子来,正值骄傲时,自然按捺不住想在众人面前展示。
三扇屏风,一张白幕布,围筑出方寸小天地,常乐领着婢子兴致勃勃藏身其间,在弦乐配合下,掐着稍显稚嫩的嗓音舞动皮影子,上演了一出嫦娥奔月的好戏。
…
相较于上回游湖,安子夜的酒量竟见长不少,一壶酒尽,意识仍格外清醒,她意犹未尽欲接着再饮,可斟酌了几番,终是作罢,改而捏起一块核桃酥送入口。
今日这状况,既到场,就免不得会被撺掇起来献一手,魏芸当然也不例外。好在少女早有准备,差婢子送上木剑,当殿就舞了一支。
魏芸身手轻盈敏捷,一袭红衣劲装衬得她腰背笔挺,英姿飒爽,乍看之下与花宴格格不入的剑舞经她一招一式倒也显得别有意趣,引来不少喝彩。
安子夜捧场之际,视线越过剑影和少女飞扬的衣摆,不易察地落在安静坐于对面的冯言君身上,微微挑眉。
她似乎有些坐立不安?
少女面上带笑,目光却始终飘忽不定,显然是已心不在焉,时而垂首,小心翼翼擦拭了下鼻尖,时而又双手交叉搭在胳膊间,蹙着眉搓上一搓。动作虽轻,但若有意也不难察觉。
安子夜心绪微动,想到什么,下意识去看面前的吃食和酒水。
莫非药已经下了?
然,很快她这一猜测便被推翻。
一群端了精致吃食的婢子鱼贯而入,菜肴陆续上齐后,婢子们再福身齐退下,安子夜忽察觉冯言君的目光竟追随其中一人而去,定了片刻。
她亦跟着瞧,奈何已只能依稀瞧个背影。
冯言君收回视线。
盯着食案上那盘亮澄澄的银丝脆藕呆然好一会儿,少女抬起眸子观殿内,终于等到魏芸又一个漂亮的旋腰行剑吸引了一众目光,她抬腕搭上桌案,借衣袖遮挡快速抽走了压在盘底的字条。
做完这些,冯言君已心若擂鼓,喘着气默默歇了好半晌后,才在桌底摊开字条。
少女一怔。
她忙地抬起头看向食案,于琳琅满目的吃食间,目光极快定在自己最喜爱的那道樱桃肉上,脸色由愕然,渐而变得煞白……
余光将对坐少女的举止尽收眼底,安子夜垂眸,视线睃一圈,最终也定在自己的那盘樱桃肉上,神色略显无奈。
虽知自己这道大抵没问题,但莫名也不太愿碰了。
甚至,她还想撤走整桌吃食。
安子夜下意识看向高座那始作俑者,发觉皇后不知何时开始也在盯着冯言君。
感知她的视线,皇后回望,目光相接,她嫣然回之一笑,遂自若地又移向殿中央的魏芸身上。
舞毕,魏芸收势坐回。
皇后好一番夸赞后,朝阶下道:“今日菜肴皆出自随行御厨之手,尤其是这金肥鹅、樱桃肉、荷叶粥,火候掌握得极好,入口生香,也是本宫素日最喜的几道,诸位都尝尝看。”
众人言谢,纷纷提箸用食,再赞不绝口。
唯安子夜挑挑拣拣不出声。
当然,在场人的心思也落不到她身上,但同样攥着食箸犹豫不决的冯言君却没那么幸运了。
“冯二姑娘怎么不吃?是不喜欢?”皇后疑惑问话。
少女一惊,慌地起身赔罪。
“回娘娘,并非不喜,臣女只是……”
她不知如何作答才好,虽明白此刻应以当下困境为重,可脑海里全被塞进袖口的那张字条给占了去,早已混沌得难以再思量旁物。
头顶投来的目光渐而夹掺审视之意,周旁时有讥笑声稀碎落入耳,身体的不适也只增不消,冯言君垂首咬紧下唇,一时竟被无助和孤寂给漫天席卷。
殿内静得可怕,仿佛针落可闻。
空气凝结成丝,丝衔作网,再层层将少女罩在其间……
“只是心不在焉,以至难以进食?”
一道不急不缓的嗓音打破死寂。
众人循声望。
就见那位宁安王妃此时一手支颐,一手轻晃尚残了酒的杯盏,娇美明艳的面容晕出几许暖色,不知是醉的,还是被烛火给映的,琥珀色桃花眸今夜格外惹眼明亮,只可惜里头装满了嫌弃。
冯言君愣了愣。
很快她回过神,心头紧绷起一根弦。
王妃发现了端倪?那莫不是也看见了她拿字条?
如何是好……
“自她们献艺以来,冯二姑娘就开始坐立难安了吧?”
似看不见少女脸上的警惕和慌乱,安子夜柳眉一挑,顾自往外吐着嘲讽话,“也是,论家世,你今日不该出现在此,谈品貌……在坐哪个不是万中挑一?相较之下,冯二姑娘自惭形愧心感不安倒也不奇怪。”
语出,殿内越发阒然。
一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又齐齐去看皇后。
但阶上那位似乎并不打算制止。
是以,少女们虽面上不显,却观得更加起兴,其中数上官宓最为畅快。
她就说,邵淑怎会对冯言君不存芥蒂?不过是装得好,这不,喝点酒就全暴露了。狗咬狗的戏码,谁不爱看?
少女嘴角上扬,正打算小酌一杯,好好观这场戏。
不料,一道尖锐视线骤然朝她刺来。
“还有你!”
也没个防备,上官宓吓得一哆嗦,酒水全抖溅出,泼了一手的荔枝香。
“上官宓,这就是你的闺中好友?如此场面都稳不住,你怕是也比她好不到哪里去吧?难怪说你庸俗。”
安子夜说着朝自己旁桌竖了根拇指。
“不愧是魏姑娘,好眼力!”
魏芸尴尬地吞咽一口,忙端起酒盏佯作浅酌,只当听不见。
这种场面还是莫要攀扯她了吧。
上官宓听得好心情一下子都无了,气汹汹将手从正忙着帮她擦拭的婢子那里抽回,怒驳道:“谁说她是我好友了?”
如冯言君这般动不动就自惭形愧乃至担心得食不下咽的小家子气举止,她素日可是最为不耻的!
安子夜不信地哼,“不是好友,那你怎地是带她来,不是旁人?”
“那是因为……”上官宓说着就往皇后那边看,阶上贵人却是冷冷瞥她一眼,少女极快反应,生生咬断了嘴边的话。
定了定,她转头望向旁侧,“都怪你!”
冯言君垂了垂眼帘。
须臾,似明白什么,冯言君轻声开口。
“上官姑娘,其实我也备了一曲。”
上官宓闻言顿住,思过后,眸子微亮。
是了,冯言君虽身份低了些,可那一手好琴技在京中贵女里可是数一数二的,在场人恐怕也没谁比得上,这不正是她反击邵淑的好时机?
想到此,她起身,“娘娘,冯二姑娘虽非臣女好友,可臣女却极欣赏她的琴技,娘娘若是听过便知,真正庸俗不堪的其实另有她人。”
上官宓说完挑衅地瞪了眼对坐。
安子夜不以为然撇撇嘴。
看少女一副胜券在握的得意模样,皇后眼底闪过些许不耐。
这丫头可真是……
话已至此,她总不好说不允,只得笑着冲冯言君点点头。
“那冯二姑娘是想抚哪首曲子?”
冯言君闻声走出,候至殿中央,仿佛并未受方才争执所扰,语气始终平淡温和。
“回娘娘,此曲名为《月思》。臣女念娘娘与王妃久别家乡,心中应格外思念,便擅自以月桑童谣《月神》谱改而出,唯愿能予娘娘和王妃些许慰藉。”
皇后笑意僵一瞬,随后褪了去。
不止皇后,殿内众人皆露讶色,齐刷刷看向冯言君。
少女独屹在殿央,眼帘低垂,神色平静得辨不出一丝谄媚,仿佛这本就是件寻常事。
安子夜观半息,略略垂眸,眼尾悄然淌开一抹笑。若非此刻,恐怕整个大殿内也没几人能记得皇后还有个远隔数千里的家乡吧,也难怪诸多贵女里,独冯言君能入她的眼。
终于,皇后发自内心笑开。
“备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