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宁轩这回倒是没唬她。
老皇帝踩上最后一阶,扶着苏双全喘了近半盏茶工夫,刚缓和些,果不然就转身看向脚下石阶。
帝王居高临下这一眼,威慑力足以传至半山腰,适才尚稀稀拉拉停在各处歇脚的众人一时全站起,硬着头皮继续往上攀。幸而安子夜凭借寄居裴宁轩身上健步如飞这会儿已一举赶到了前头,她在老皇帝望来前便松开青年,假模假样喘着大气登上最后三四个石阶。
瞧见这丫头紧随其后,皇帝眼底闪过一丝惊讶,而后竟颇有几分高看她。
“王妃身子骨倒是不错啊。”
安子夜尽量叫自己笑得再勉强些,“一般一般,与父皇相比,儿臣恐要自惭形愧了。”
皇帝轻哼。
转眼他又看向旁侧仍微微喘气的青年,摇了摇头。
“老三,你怎么还比不过自家媳妇儿?”
安子夜心虚地眨眨眼。
裴宁轩淡淡一笑,“父皇训诫得是,儿臣日后定勤加锤炼体魄。”
皇帝这才摆摆手,放过二人。
裴宁轩牵着姑娘不动声色站到人群后头。
此处视野乃极佳,非但远离君王帝威,还能清楚观测到一众人,安子夜得以悠闲环顾四周,发觉凡是已登上来的,除卫楚、魏芸、裴珩和寥寥几个习武侍卫,就没有不在喘的。
她目光兜兜转转,落在了自家两个小丫头身上,霎时面露悲悯。
是姐姐无用,实在帮不了你们……
正哀伤呢,一只手冷不丁伸到眼前来,宽厚掌心躺着一粒黄灿灿的枇杷。
安子夜眸子一亮,拿起剥了皮,咬一口。
甜中微酸,汁水丰盈,果香四溢,尤其是一场大汗淋漓后再吃,身心俱被安抚。
姑娘满足地弯起眉眼,刚打算将剩下半颗也吃了,忽想起什么,抬头看向青年。
“你有吗?”
裴宁轩愣了下,像是悟出什么,眸光微微一凝,随即温和笑开。
“没了。”
“就这一颗啊……”
若是平日也就罢了,偏偏不久前她是靠着裴宁轩才攀上来的,还吃独食的话……委实容易刺激她那不算多的良心。
“可这我已咬过了,且它确实也偏甜……”
安子夜嘀嘀咕咕还没说完呢,青年那边却已是裹住她的手背提举起,将剩余半颗枇杷送入自己口中。
柔软带着些许暖意的唇瓣擦过指尖时,姑娘缓过神睁大眼,后知后觉一把抽回手,捏着帕子低下头擦净滴溅在手心的果子汁。
此一幕恰被半死不活刚爬上来的洛荀给看见,他偏生又将裴穆清得逞后眸中一略而过的快意尽收眼底,青年顿时大为不快,尤其是叶羽眼下还伸着手在朝他讨要报酬。
“洛少爷,方才扶了您三十阶。”叶羽压低声,“一共三钱。”
金九见状也有样学样,朝陶竹伸手,“二十二阶,算你两钱。”
陶竹下意识捂紧钱袋,可怜兮兮看向自家主子。
“少爷,要不您一并付了吧。”
洛荀:“……”
得,就他一个冤大头是吧?
青年咬牙付过报酬后,扶着腰颤巍巍走到裴穆清跟前,大喇喇伸手。
“枇杷,也给我一个。”
安子夜闻言抬眸。
扫了眼眼中略带挑衅的洛荀,裴宁轩不为所动,“没了。”
“怎么会没了呢?我可是分你那么多,难不成是小王妃都吃了?”
安子夜下意识摇头,又去看裴宁轩。
“叶羽吃了。”青年淡定脱口。
“啊?”叶羽刚将银钱塞好,听这话惊讶回望,对上主子目光,即刻心领神会,“对对对,我吃了。”
管他呢,反正王爷说他吃了,那他必须是吃了。
洛荀来回看了看这对不要脸面的主仆,无语地翻了个白眼,不愿与他们同流合污,他正打算站到旁边去,经过安子夜身侧时突记起什么,又停下。
青年俯身凑近,压低声。
“亥时弥陀亭,约定好的人情酬谢……”话还未说完,脑袋就被一只手毫不客气给推远。
身子一趔趄,洛荀是好不容易才站定,气得瞪了眼裴穆清。
裴宁轩根本不予理会,只顾着低头问:“说了什么?”
安子夜却是含笑摇头。
“没事啊。”
老皇帝尤其有耐心,愣是亲眼瞧着最后一人都攀上来,终于肯转身进寺院。
途中安子夜偷偷问了缘由才知,原是往年有一次参拜,皇帝登顶入寺,前脚刚走,后脚那些个贵族子弟就纷纷寻奴仆背自己上去,由于那情景太过壮观,连寺中小沙弥都看不过去了,结果捅到圣前,皇帝大怒,本是要让人看管此事的,可一想到都是些滑头,这才决定亲自监督。
安子夜此刻也终于明白,为何裴宁轩如此胆大帮着她耍赖,竟无一人告发。
都是苦难共同体,还是莫让以后的路更难走了吧。
入伽若寺后,先是跟着帝后四处参拜,一番走下来,彩霞漫天时众人才得空回各自的寮房。
住的仍是一处小院,比之行宫自然窄小不少,但进退皆是葱郁山林,也更为清净。安子夜唯一头疼的是屋中只有一张木板床,没了美人榻,睡觉便是问题。老实说,她虽不介意席地而坐,可若换作整宿卧地而眠,还是极不愿的,毕竟山中最不缺蛇虫鼠蚁。
入了夜,至洗漱过后安子夜仍没想到好的法子,踏进屋时,却见裴宁轩一如既往坐在油灯前看书,当下生出不悦。
“王爷,我今夜和飞萤一起睡。”
青年神色自若翻了张书页,“不行。”
“我不睡地,难不成王爷要将床铺让给我,自己睡地?”
仿佛听见什么天大的笑话,裴宁轩似笑非笑抬眸望她。
安子夜抿唇,深吸一口。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委屈王爷跟我挤一张床铺如何?”
青年却不作声了。
姑娘杵在原地半晌,仍没等到回信,转身就朝外走。
“站住。”
她黑着脸回头。
青年慵懒靠上椅背,好整以暇看她。
“怎么,寺庙清修地,王妃还怕本王会对你做什么不成?”
安子夜不应,稍稍想了想,反问:“王爷会吗?”
对上那双充斥着认真的桃花眸,裴宁轩竟也鬼使神差认真思量了下。
“求之不得。”
“……”
嗯,她记忆不假,此人风光霁月的外表从来都是藏着一颗变态的心。
安子夜毅然离开了屋子。
青年红着耳尖尴尬静坐了好一会儿。
待平复心绪,他起身正打算去将人拎回,不料半掩的门又被推开。
安子夜已抱着提前放在飞萤屋中的被褥回了,走进后带上门,到桌前步子停一息。
“这可是王爷允的。”
说罢顾自走到床前铺下被褥。
裴宁轩没往后瞧,目光一动不动落在书页间,只是耳畔的窸窸窣窣响却不停歇。
不知过多久,油灯的火焰又是一颤。
青年终是坐不住,合上书起身走过去,正趴在被窝里忙着摆放好自己那颗越世珠的姑娘听动静回过头,与他对上眼。
“王爷睡里边?”
“王妃睡里边。”
安子夜不愿,想要同他争论,结果见青年微微勾起唇。
“本王招人恨,睡梦间说不准有人会行刺杀之……”
话音未落,姑娘已一骨碌卷着被窝滚到了床里侧,而后将他那床被子推过来。
“我习惯点着灯入睡,王爷熄了那盏,我将珠子放床上行吗?”解决好睡哪里的问题,安子夜又试探同他商量道。
青年瞥了眼被放在床角落的珠子。
“不必。”
本以为他是在回绝,却见那人脱了衣衫后竟连油灯也不吹,就径直躺进了被窝里。
见她一脸诧异,青年闭上眼。
“王妃怕黑,本王不怕亮。”
安子夜笑了声,也赶紧躺好,“谢谢。”
“为何怕黑?”
“嗯……生来如此。”
她二人本就没多少能说的,是以很快屋内便彻底安静下来。
鼻尖萦绕若有似无的药香,与前世裴宁轩身上药味不大相同,今世还具有安眠效用,正因如此,她每次与这人离得近时总能睡得格外沉。叶羽说,是裴宁轩近些时日开始多梦,这才用了药。
可惜,今晚安子夜却不能睡得这样早,为此她索性尝试着分辨这香味里究竟含纳了哪几味药材。
她自然并非真的懂医术,不过是前世遇见一位神医,时时见其醉心草药,就也跟着识了几种。重生后一度没再接触,直至前几日才有心再拾起。
不知不觉间也这样熬到了戌时末。
安子夜侧过头,见裴宁轩仍睡着,于是轻声坐起。知这人素来敏锐,不敢过多折腾,她手脚并用就打算跨过去。
眼见胜利在望时,陡然一条手臂环上她的腰,将她猛地往下一拽。
姑娘一头趴在了青年身上。
“做什么?”
那人的嗓音夹杂丝丝懒散,俨然是已睡过一觉。
安子夜认命般伏在男子起伏的胸口,闷闷地叹一声:“起夜。”
裴宁轩失笑。
“这么巧,本王也想起夜。”
“……”
*
弥陀亭下。
眼看已到亥时,仍未瞧见有人来,洛荀一面转动手里的烧鸡,一面惋惜摇头。
“看来小王妃是没这口福喽。”
同样坐在旁的卫楚没出声。
又过片刻,青年才微微侧目。
“有人来了。”
洛荀立即伸长脖子望,果然,前方小道上出现一抹光亮。再等,姑娘一袭倩影入了视线里。他正欲招手喊,却已望见跟在姑娘身后的另个高大身形。
待人走进亭子,洛荀埋怨,“怎么还带他来了?”
安子夜睨他一眼。
“你厉害,你躲他试试?”
“也是。”洛荀无解地耸肩,顺手抓起另一根串了烤鸡的棍子递给青年,“瞒你这么些年还是被发现了。”
裴宁轩轻笑。
“若非本王,早年弥陀亭修缮,你这堆破烂玩意儿就已被人挖出了。”
“啧啧,真不会说话。”
看着那二人你来我往斗嘴,安子夜又望向一旁虽沉默却眉宇间已化去寒冰的卫楚,好奇开口:“你们关系这么好?”
裴、卫二人看她一眼,皆不语。
洛荀倒是一如既往笑得如沐春风,“毕竟我家老头子也说了,本少爷肚子里的墨水虽然不多,但狐朋狗友最是多得叫人望尘莫及。”
话落,他又被飞来的木屑给弹了脑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