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记就此完结,从刚开始不习惯毛笔触感的潦草凌乱,到最后的刚劲有力,道尽湛缘短暂的一生最幸福,也最坎坷的一段经历。纸张泛黄脆弱,“湛缘绝笔”四字昭示日记的结束和湛缘的结局,她永远留在了自己最讨厌的地方,她的女儿潇潇最后怎么样来了,佩儿有没有护好那些至关重要的证据?这些她最挂心的事,都无从知晓了。
    “娘……“
    破败的房间内寂静无声,屋外晚风萧瑟,宋雨珞双手紧紧攥着那本残旧的日记,骨节因用力而发白,视线被泪水模糊,她浑身控制不住地颤抖,悲伤、愤怒、痛苦,撕扯着她的理智,无数混乱的想法一道道冲刷着她的脑海,交织,形成一场即将爆发的风暴。
    余笙见她状态不对,连忙伸手顺她的后背,双眉紧皱,“冷静,我知道你现在接收太多信息有些消化不了,但是你先冷静——”
    “冷静?”宋雨珞回头看着他,泪水止不住的疯狂涌出,双眼泣血般通红,她声音嘶哑,极力压制声线嘶吼,“你叫我怎么冷静?我是宋羽潇,湛缘是我的母亲!她唯一的愿望便是不希望我认贼作父,可是我呢?!我做了什么?!我这么多年……叫了那个杀我父亲、辱我母亲的人为父,叫了那个杀我母亲的人为母,视那个杀我的人为妹妹,我罪大恶极,我十恶不赦!!”
    她低下头,微微喘着气,她的理智想冷静下来,可感情却不允许她冷静,泪水源源不断地往下掉,那种背叛了自己至亲之人的感受一遍又一遍地席卷而来,撕裂摧残她的心。:“我想回到以前,杀了我自己……”
    余笙如此,心有不忍,他安抚地顺着她的后背:“不知者无罪,这不是你的错,当时你年纪还小,可能根本就听不懂你母亲叮嘱你的事,再加上你从小变生活在宋安的阴影下,自然会认为他们便是你的家人,这不是你的错。”
    “不知者无罪?怎么可能无罪?”宋雨珞……不,宋羽潇笑了,笑得很苦:“如果一个人屠了一个家族,却告诉你他不知道这是杀人,是犯罪,你能原谅吗?”她双指并拢,用力指着自己的胸膛:“我愿谅不了自己,一辈子都不能!!不知者无罪?不过是罪人给自己找的,拙劣的,合理的借口罢了。我是罪人……”
    她失了心版喃喃道,挣扎着,缓缓向门口走去。
    “我是罪人……”
    咚——
    宋羽潇双腿一曲,朝着门的方向猛然跪下。
    “我无颜面对黄泉之下的父母……”她缓缓俯下身,重重地连磕三个头,再也不起身。
    律谨严呆愣在原地,望着宋羽潇的方向,久久不能回神。
    他从未见过宋羽潇这般失控,在他眼中,自己的师父永远是漠然的,冷淡的,他从未见过她拥有任何明显的情绪波动,开心了最多只是淡淡地笑一下,生气了便微蹙眉头凝视着你,伤心了……自己躲到房里默默地哭一场,但像现在这样的爆发,却是从未出现过。
    他想安慰她,却发现到了嘴边的话怎么也说不出。
    余笙也是。
    他们就这样,沉默者凝望宋羽潇跪伏的背影,眼中担忧尽显,却无能为力,他们谁都没有资格去安慰她,这点他们心知肚明。
    不知何时,外面下起了绵绵细雨,淅淅沥沥的雨声好似在为宋羽潇悲伤,为她哭泣,为她继续流着那早已干枯的眼泪。过了良久,当余笙和律谨严以为宋羽潇再也不会起身时,她缓缓从地面抬起头,双眼仍然红肿,但心情已然平复。她站起身,双腿因久跪而有些发麻,她蹒跚着走到余笙和律谨严面前,声音又恢复往日的沉着淡漠,只是多了一分决然和悲伤。
    “余笙,谨严,为我掩护。”
    余笙担忧道:“你要去哪?”
    宋羽潇看向门外,被夜幕与乌云遮蔽的世界闪着缕缕微光,那是细密的雨丝。
    “去找段煜谨。”
    无须多言,余笙和律谨严便明白了她的意思,这是他们这么多年相伴换来的绝对默契,仅需短短一句话,一个眼神,对方便能心神领会。
    宋羽潇回头,对他们扯出一丝安抚的微笑,随后立刻转身,身形一闪,便消失在雨幕中,这个速度,外面的守卫根本看不清那里有个人影,但为了以防万一,二人还是时刻分别紧盯着守卫和宋羽潇消失的方向,直到她彻底离开,二人才敢蹑手蹑脚地翻墙逃之夭夭。
    ~
    宋羽潇凭着日记中的描述找到了南院的后门,所幸并未上锁,她从那里离开了王府,一路运着轻功,飞速在屋顶上飞掠而过,雨丝打在她身上,划过她的脸,冰冷潮湿的触感让她想起自己被困地牢和被抛尸荒野的那段时日,她打心底的厌恶,但她已经没工夫多想了,她现在唯一想的,便似赶紧到段煜谨的行宫。
    她的移动速度很快,不一会儿她便看到了行宫的轮廓,但她当然不可能从大门口进去,于是她绕到围墙旁,纵身一跃,便越过那堵高墙。
    其实太子的卧房并不难找,那唯一亮着微弱烛光的大房间便是了,这是他的习惯,多年行军的经验让他不得不强迫自己时刻保持警戒,以防敌人突袭。
    他的房门口有守卫守着,于是宋羽潇索性再次绕到后方的窗户处,轻轻打开一条容身的缝隙,翻身入内。
    她并没有落在地板上,而是触碰到一片柔软的布料,她顿时心想完蛋,果不其然,她的脖颈被人用力扼住,猛的抵在墙边,一只匕首正指着她的颈侧,随时便要落下。
    她这是直接翻到人太子的床榻上了。
    宋羽潇握住段煜谨的手腕,道:“冷静点,殿下,是我。”
    ~
    一番挣扎过后,段煜谨和宋羽潇正襟危坐在一张小桌前,只是二人的形象都有些狼狈,一个一袭黑衣,如屋外夜色,手拿日记本,浑身湿透,像极了刺杀失败的刺客;一个一袭明黄中衣,如晨曦金晕,青丝披散,却手握匕首,这两人手中之物若是对调,画面说不定会和谐不少。
    段煜谨率先打破这段沉默,“白姑娘不在客栈中休息,反而深夜来找本宫,所谓何事?”
    宋羽潇眼眶仍红着,她低头拱手道:“回殿下,民女为今日的冒犯道歉,若非有急事,民女绝不会来叨扰殿下。今日,民女有要事禀告,准确来说,是有事坦白,有事相求。”
    段煜谨早在与她对视的第一眼便看见她通红的双眼,心中不自觉地慌乱,如今听她言尽,那种不好的预感愈来愈浓烈。
    “什么事?”
    宋羽潇沉默半晌,站起身走到段煜谨面前一楫,缓缓开口:“这件事情,我不是故意要瞒你的……我……不是白霜羽,也不是白霜霜,我……我是浮霜岛岛主,也是永乾王与湛缘之女,宋羽潇,或许,你更熟悉我另外一个名字,宋羽珞。”
    段煜谨的心“咯噔”一声,仿佛从此停止跳动,他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一副什么样的表情,但他知道,他自己的舌头快要被他咬断了。双手指甲深陷手掌心,他能感受到自己的眼眶已满盈泪水,下一秒变回断线般不争气地滚下脸庞。他心中涌现无数话语他想质问她为什么瞒他,为什么什么都不和自己说,自己是不是这么不值得她信任,但是话到了嘴边,又好像被什么东西阻挡,迟迟问不出来。到最后,他只听到自己声音颤抖着,说出一句:“你果然还活着……我就知道……”
    二人之间的空气静默良久,段煜谨轻声,带了点小心翼翼问道:“有多少人知道?”
    ”什么?”
    “有多少人知道你的身份?”
    宋羽潇没说话,并不是在思考,而是在想该如何向他解释。
    段煜谨见她不回答,苦笑道:“很多是吗?”
    宋羽潇叹了口气,还是坦白道:“浮霜岛的弟子,张璃,余笙,蒋舒妍,段芙汐……”
    “我妹妹?她也知道?”段煜谨惊道,”所以,就我被蒙在鼓里?为什么?我想知道为什么!”
    宋羽潇闭上了眼睛,”因为你的婚约,我听说你向陛下求了你和宋雨婷的婚约,我怕你是站在宋安那边的,便不敢告诉你……”
    段煜谨觉得自己要炸了,又是因为那道婚约!
    ”可我想娶的是你啊!从始至终,我心中只有你一人,我当时因你之死悲痛绝食,为了变强而去征战,如今费尽心思立功也是为了取消当年愚蠢的我求来的这道可笑的婚约!是,当年的我是愚蠢到表达自己的心意都表达不清楚,但是……”他越说越委屈,到最后声音都有些梗咽。
    “我以为,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配得上你的信任,我以为你再清楚不过我的立场,我以为你对我和段芙汐有着同等的信任!可终究,是我错了,你不信我……你根本就不相信我……”
    “我……”
    宋羽潇想解释什么,她知道他心中悲愤,也清楚他们二人之间的冲突,但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下去,死抓着婚约不放?倒像是自己在无理取闹。于是她只低着头,轻轻地说:“对不起……”
    淅淅沥沥的雨停了,渐渐的,云层散去,重新将深色的夜幕还给这片大地。
    段煜谨望着她,想从她的眼中看出些别的情绪,却始终对不上她的目光。他叹道:“你方才说,还有事所求,何事?”
    宋羽潇见终于能暂时跳过这个话题,站起身,双手托着那本日记,举过头顶:“这是我在永乾王府寻到的,我母亲湛缘的日记,里面记录了她被掳后的经历,以及陈述了宋安的罪状,她搜集了她能找到的所有证据,并交给了她的侍女佩儿。如今这位佩儿下落无踪,只要能找到她,以及她身上的证据,一定能成为压倒宋安的一大助力。所以我想请求殿下与天水阁合作,寻找佩儿的下落,我希望能借助殿下在朝中的势力,如今浮霜岛尚未入朝,所以若得殿下相助,必能事半功倍,求殿下相助!”
    段煜谨凝望着她,片刻后伸手接过日记,摩挲着封皮,不知在想些什么。
    宋羽潇以为他在犹豫,正准备开口,却见段煜谨站起身,缓缓向前走了几步,随后他转过身,眼中混杂着百般情绪,无奈、受伤、悲痛……
    “这段时日,我们最好不要见面了吧。”
    “什么?”宋羽潇不解。
    ”我觉得,我们需要给彼此一点时间,主要是我,让我冷静一段时间,好吗?我现在一见到你,心情就平复不了,我觉得我们都需要一点时间。正好,这段时间我在查舞弊案,你这段时间也别从王府出来了,不安全。你放心,你拜托我的事,我一定办到,不用担心。快天亮了,你尽快回去吧。”说完,便转过头,没有再看她。
    宋羽潇见他给予一个肯定的答复松了一口气,但见他这副模样,心中愧疚扎根,她想安慰两句,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安静地看着他的背影,暗自神伤。
    “那好,殿下早些休息,我……告辞了。”半晌,她才说出告别的话。
    宋羽潇绕过律谨严走向另一扇窗户,头也不回地翻身而出。
    在她背后,段煜谨一眼都未曾离开过她的身影,在她离开的那一刹,他蹲下身,双手环住膝盖,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地奔涌。
    他的心痛啊,他知道是自己的错误造成宋羽潇的不信任,但是他曾经最引以为傲的羁绊就这样化作一柄凝实的剑,瞬间洞穿心脏,鲜血淋漓,却无人能看见,除了他自己,无人知道他的狼狈。
    房外,宋羽潇缓缓的向前挪步,她心中的愧疚迟迟不散,她没有心思运轻功回王府,她想就这样一步步,慢慢走,给自己一些思考的时间。
    房内,段煜谨轻声抽泣,双眼通红,高高在上的太子殿下如此这般模样,叫人生怜。段煜谨自己也知道这点,而且他知道宋羽潇能听见他在哭。他特意选了这个位置蹲下,只要宋羽潇回头,便能看见自己可怜兮兮的模样,而他专门留了一角泛红的眼尾露在臂弯外,他的眼睛本就好看,如今这个角度更是楚楚可怜,让人忍不住想拥他入怀,安慰他。
    段煜谨不求宋羽潇能回来拥抱他,他只赌,赌她听得见,赌她会回头,只要她回头,他便仍然对他们之间抱有希望,他仍会像从前一样爱她至死。只要她回头。
    房外,宋羽潇耳朵微微一动,她好像听到了什么,是哭声?段煜谨在哭?他因为自己,哭了?宋羽潇缓缓回头,向自己刚离开的房间,果然透过窗户缝看见将自己抱成一团的段煜谨,肩膀抽动,青丝铺洒在身旁的地板上,与身上的明黄形成鲜明的对比,如烈日在夜幕中升起,如黑暗流行划过骄阳。
    宋羽潇没想到自己对段煜谨的情绪影响会这么大,她顿时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她想回去安慰他,可她又想到段煜谨刚刚说的,期望两人都让彼此冷静一段时间,想必是不想见她的。便驻足在原地,担忧地望着那可怜兮兮的一团。
    房内,段煜谨透过眼尾,看见了那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衣身影驻足、回头望过来、震惊、再到担忧的经过,但仅此回眸一眼,他便知道,是他赌赢了。
    藏在臂弯内的嘴角,缓缓扬起一抹微笑。
    天边的金光才刚攀上一缕,此时的天空,漆黑与金光共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