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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 (在晋江文学城连载)

    他分明离去,但再进来也并无可能——苏淮面前的空桌近门,不动声色很容易。

    “想起你从前也贪酒水喝,不知长大是否仍旧?你一人在这,我有些担心。”

    苏淮含笑,将视线重新投到不远处的“热闹”上,语气温和,问我:“若你是这家掌柜,该怎么解决?”

    “我?”我伸手指指自己。

    谈论“假设”,便类似无稽之谈,我已在孟老掌柜处领会对人空口说白话的窘态,只觉此举能避则避。

    但仍坐到他身边,回答。

    “开在闹市,来往鱼龙混杂,这类事不可能初次发生。那位被人恭维的‘盛兄’有身份,掌柜却还未露面,但……若非在铺,小二也不会说让‘且等等’。由事观人,这家掌柜既有底气,却不肯露面缓场,看来不在乎小二势弱被人出气,我猜……”

    “若真动起手,闹到掌柜面前,也只是让这伙计赔罪,附赠美酒一壶,让那位盛兄消气便罢。”

    话将将说尽,周围果然再次闹嚷。

    粗略扫视,还是方才几位和事佬主揽大局,我不由一笑。

    苏淮的声音沉稳,只反复再问:“若阿枳是掌柜,怎么做?”

    我懵了瞬,明白过来:方才苏淮的重点不是问事态发展,而在于我。

    ……身上沾染商贾的算计味,连简单的问话都听不出了。

    我讪笑着摇摇头,忽略些微尴尬,正色。

    “我不会让自家伙计面对这种局面。”

    话刚落,苏淮脸上出现星点清晰笑意,像明知清风,拂过无痕。

    ……苏淮大概还认为我是个良民。

    未免误会,让苏淮日后觉得我是假仁假义的小人,我急忙解释:

    “并非我护短!而是打算铺中不做赊账营生,自不会接待这种客人,闹出类似争执。”

    苏淮浅眸里漾着探究,有些微惑:“赊账是常事,你若不做,恐怕营生困难。”

    我当然明白苏淮的担忧,但心中亦有沟壑……况且苏淮即将回京,诸多细节无法细说。

    因而只是歪头笑了笑。

    “成事在人嘛,清河铺子开张那日,我会请你,希望苏表哥去捧捧场呀——”

    他不再追问,只叮嘱我早些回去,反被我拉着看完那场闹剧:

    几位和事佬果然板脸,唤来其他伙计,数番责问,斥骂他们:若得罪南烟盛家少爷,身上有几个铜板可赔?!提鞋都不配的狗眼东西!!

    那些小伙计们被吓着了,连声道歉。

    几位和事佬便端着赢者笑容相携扬长而去,留下新来的小二低头受骂。

    我忍不住弯眸,低声笑起来。

    “啊……要被排挤了。”

    “狗眼骂狗眼,有意思……看来诸事果真不必掌柜亲侍,”我点点头,与苏淮道别,“京都再会。”

    .

    东街酒楼。

    我与孟述在此碰面,来时他已安置雅间,备了酒。

    “我不灌你,但喝醉了我送你回去!”

    他笑吟吟做“请”的手势,补充道:“知道你爱酒,这家的酒很不错,趁机尝尝。”

    我乐了,他屏退左右,和我碰杯,指了指手旁的账册。

    “孟家能给你的货物,都在账上,你看过没有问题,便可以与我印盖章文了。”

    我十分佩服孟家的办事,取出商铺印章,放置在账册旁。

    孟述来了兴趣,拿过我的印章,翻面看刻文,念出口:“青衣阁……唔,女子着青衣,郎君披素练,也算个好名字。”

    “多谢夸赞!”酒中有青梅清香,这个时节竟能品味到过季之物。

    孟述观我神色,也对美酒多了几分注意,再饮一杯,明朗而笑。

    “……这么喜欢?等下走时,我让伙计包两坛送到你住处。”

    他还握着印章,我一手执盏,另一手将他那只手按到桌面,笑盈盈摇头:

    “不急不急,未料同盟谈的这样顺遂……清河属官的回复估摸再迟两三日才能到,批审文书一下来,再与你盖章。”

    孟述有些许受惊神情,大概未料到我粮草未到已然行兵的举措,盯着两人相碰的手,看了好一会儿 。

    他果然错愕看我,抿唇开口:“你这性子……放到早年百废待兴时,怕是能搅动不少风云。”

    “你这……我就当是夸我了啊!”我从他手中抽出印章,拂到一旁,打开他带来的账册。

    “唔,让我来瞧瞧。素布八文一匹,靛青十二文一匹……鹅黄二十文……啧,”我抬头向孟述感叹,“虽说这价……但我在南烟早市见过更便宜的。薄利多销啊,孟公子。”

    “谁家这样卖!”孟述睁圆双眸,长眉微蹙,手却拂向鬓边,与我短暂对视后,便移开眸,“孟家卖与其他店铺,便是这样的价钱,我可没抬高价啊!”

    “自是相信你的——”我低头继续看下去,慢慢开口,“那些都是本地的商铺嘛,同行价从孟家购得布,再以市价出,左手倒右手,赚差价也能生活了。”

    “咳,也是,你还得考虑船运费,是……有些高了。”

    他悻悻叹气,看我未言,双手交叠桌面,枕臂仰面看我。

    “……咱们陛下登基次年,颁旨下诏,开始收桑蚕税……哎不是不是!!反正商户们这样理解,其实是陛下收归了许多桑田,百姓取用官家桑叶时,需要交费。”

    相处日久,孟述很少在我面前提及政事,总是洒脱不羁没心肺,骤然从他口中听到这些,我有些惊讶。

    “你知道的嘛,一匹布的成本,从蚕农手中收购蚕丝开始,织工啊耗材啊还有其余七七八八的杂项。南边布匹买的好,各家都削尖了脑袋研究新花式,绣娘也很抢手的,反正……”

    到最后他的声音低下去,我听见他嘟嚷:“反正……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

    我哑笑着,摇头道:“骆驼再瘦,也比马大呀。或许……是大批量无节制的种桑养蚕荒废了耕田,或许是陛下想压制商户对本地政务的影响……”

    “总之诏意已下,寻常你我无能更改,还是在商言商。我知你初掌事,想做出成绩,孟家必然是要赚钱的,你又不忍剥削百姓看他们更苦,可我这边……”

    我笑容浅浅,掩上看完的账册,看向孟述:“每匹再降三文,谈不谈?”

    说完此话,厢房中再无人语,一时静寂滴水可闻,远处的会堂厅飘絮来各业声响,更远处有货郎唱声吆喝。

    我与孟述皆是笑看对方,鬼知道彼此的底线在哪里,直到厢房外传来小二的叩门声,询问是否要续酒水,他才恍然般站起,拉开隔门吩咐。

    竟然还记得包送酒坛这样的事。

    我笑咳一声,屋中停滞的气氛也在这种插曲下破开,孟述一边往回走,一边摇头回我:

    “啊!!乔枳!!真是服了你!我算是知道老爷子干嘛同意我接手你的生意了!!……原想着帮朋友嘛,这种算直接给钱的生意还不是手到擒来?”

    我侧身望他,接他的话。

    “就是就是,看这小子狂妄的,不知做生意的辛苦!直接说教是要跟家里闹的,若是他跟老同行扯皮硬脸又伤了多年和气,这可这么办呢?唔……往后既要当家还是得好好磋磨,嘿,他朋友来的正好呀!!”

    对方大概也构画了孟老掌柜说这话时的样子,忍俊不禁伏在桌案上,笑的眼角都亮亮的。

    他伸手抹泪,指着我,一时叹了又叹,缓过一阵后才点头:

    “乔枳,在商言商!你做什么逗我笑……罢了,降便降吧,孟家赚少些也无所谓,所幸你是外地商铺,被其他同行知道也有说辞。”

    我们重新摊开账册,孟述引着我看,细细讲起退让后的决策。

    “每匹都降三文,不太现实,咳,你还未招工,不了解情况。你看——素布的价格已算极低,但这种蓝翎裘面的就高了,每匹三两!很惊讶吧?这里有织工绣娘的手艺,制作不易,产量也低,达官贵妇都爱的。这种布匹可以降价许多……”

    厢房中陈设笔墨,可未磨砚。

    他想更改价格,拿了笔墨过来,可临时磨砚蹉跎要事,反正商谈未拢,这份账册已变成草书,我便无有顾及,指尖压按唇上红泥,在对应布匹名上留痕,作为印记。

    “降多少?”抬头问他。

    对方微微愣怔,从账册上回眸看我,这才说,“每匹二两八钱。”

    “好,”我记下来,继续翻看,想想还是认同孟述不同意每匹都降,承认道,“你说的对。织工分别做活,手艺好的绣娘不会去做素布,若是一视同仁降价,本靠着做简单织布的匠人也不愿做素布了,而裘面布匹的需求到底少……”

    孟述也笑,他于布匹上精通,领我又说了其他布匹的手艺,细至来源典故,我习得许多认知外的东西。

    两人伏在桌案上,将各色布匹一一讨论,将可以降价的布匹价格定下来,账册上间隔着浅淡的红痕,到最后他磨好墨,执笔将最终价格都改上。

    “唉,乔枳,真要自己做生意?若你留在南烟,或许就是我最得力的掌事了!”

    这人最后收好账册,揣进袖中,竟还逗我,这样感概道。

    “唔,乔掌事……”我想象在孟少当家身边肃然站立的样子,摆手回绝,“不了,不了哈哈哈——少当家讲义气,若身份转变,站到你阵营,兴许我会被讨价还价的商户气疯不可!”

    谈判下来,这次终归是我得利多些。

    桌上还有残酒,孟述无可奈何的与我碰了一杯,我得逞的笑笑,将杯口送到自己嘴边,弯着眸慢慢看他。

    心思飞到别处:

    与孟家的商谈便先如此定下,其后还要和船运及押送的铺子谈,去信托人在清河的商铺租赁结果也该有结果……

    我暗暗松了气,有种躺于兵荒马乱毁灭之际的奇异安稳。

    或许以后是要疯的吧。浮光掠金过这样的念头。

    回过神,发现孟述踱步到身边,笑魇浅露,伸伸胳膊,拍了拍我的肩膀。

    快到用膳时辰,不知哪家酒楼先飘出锅火香气,他隔窗指着临街一家招牌,邀请我。

    “还记得糯米鸡和烧鸡吗?那家做的最好!一起去?”

    我立刻起身,“走!”

    正午日华下,相伴而去的暗影分分合合,消失在馆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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