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冰天雪地，康王孙的一众车驾出北辰门时，还是引来半城中都百姓的围观。皇帝亲在城头替皇孙送行，年轻的小皇孙一身锦衣玉袍，面若冠玉，玉姿矫健，在一众完颜宗亲中脱尘出俗。
冬祭的队伍开始缓缓移动，六王府一名家丁忽然急奔到康王孙身侧，递上一封信笺，完颜康只当是赵王妃临行仍要嘱咐一番，启笺一看，忽是哭笑不得。
笺纸是他书房中的笺纸，那墨香也是他书房中的好墨香。那上面却蚯蚓爬过似地留了一滩墨迹，要细目辨认好久，才能分辨是“少康安”三字。
想来写这三字对她也已是颇费力气，这笺纸边角便还落了三四痕梅花墨点。但相比六王爷向来的内敛和赵王妃担忧的泪眼，这三个字竟是眼前一片繁华景中最直白简单让人懂的一分心思。
哪怕他再返燕京时，两人当是再无再见机缘。
送信的家丁见完颜康忽抬了头，忙伸手往城墙边角指了一指，果真有个穿青衣，披了青色斗篷的姑娘胡乱坐在雪墙上，生怕他看不见似地使劲同他挥手，想来是刚刚从府里跑出来的，那张脸本来还藏在斗篷里，此刻挥手动作大些，便见帽檐徐徐滑落，一张极清极素的脸便露了出来。
祭天之事既然阖府周知，除晨间亲去六王爷和赵王妃那拜别，完颜康便也没有特别告知这女子，如今见她急匆匆赶来送行，心中也是微微一暖，明明知道这女子定是看不见，仍是遥遥回了一笑，这才信手引缰，那骏马被他一带一引，当即发蹄向燕京城外辽阔的天地间驰骋而去……
康王孙身后，自有一城的百姓送他暂离中都，等他回来那日，已是春暖花开些，自然又会有更多的目光去迎他归来！
哪怕那样的目光中当然也会夹杂了另一些，一些觊觎了什么的，还有一些担忧了什么的。
苏玉望的眼睛哪怕已看不见，短短几个时辰之内，他的眼中也已落进多少懊恼、无奈和担忧。
康王孙虽还不是这六王府的真正主人，却定是唯一那个能让这六王府稍微有些活气的人，所以如今这没有了康王孙的六王府，多多少少要在这几日中‘空寂’了。
苏玉望担忧的自然就是这‘空寂’会是多久？
是真的只有这几日，亦或是很久很久。
传言本是传言，但传言有时也真的会吃掉人的性命！
六王爷如今已亲去拜访欧阳白，但若是苏玉望的眼睛还是好的时候，六王爷本不必纡尊降贵去无忧山庄走这一趟！
所以若有一巴掌注定要打在六王爷的脸上，它其实是先打在苏玉望的脸上，因为他才是本该贴身保护完颜康父子的人！
但苏玉望忽听到水栏杆外的声音，一个很年轻还同样不是那么安稳的脚步声，还有她的斗篷拂过栏杆的声音。
苏玉望已纠结了几个时辰的眉头忽开解了些，但随即又陷入另一段为难。
在他的为难还没更深时，那个女孩子这时已开口，所以有些事情就像上天注定的一样，“苏师父在担心什么？”
苏玉望便只得苦笑，他的心中更忽升起一股怜惜，他朝着水波边招招手：“小梳过来！”
一个女孩子正站在离大宅远远的岸上，她应刚从城外赶回来，身上的氅子便沾了很多湿雪。莫非完颜康既走，她留在城外仍是送了他很久？
都说这个女孩子这几日几将六王府搅了个底翻天，但至少她在苏玉望面前是乖乖的，她的事也绝没有半分扰到主宅，等他一声招呼，那小姑娘虽应该有些犹豫，但下一刻已隔着清凌凌的池水飞落在苏玉望身前，显然她的伤倒是真已好了太半，这本也是天佑六王府。
小梳在这老人面前，微微福了福身子：“苏师父，小梳谢过苏师父救命之恩。”
苏玉望漠无表情的脸上便又好似笑了笑，他自然是用耳朵记得他初‘见’这女孩子时的情景：“是琅轩教你这些的？”他将右衣袖微展，示意这小姑娘起来。
“琅轩说我在清桐院中胡闹也就罢了，在苏师父前面却绝对不可无礼，况且小梳也要向苏师父谢过救命之恩的。”小梳眉角一挑，正要展颜，面色忽又猛变，“苏师父你……你手里是什么？”
苏玉望乌黑的眼洞哪怕空空如也，这刻还泛出痛苦。
他的手里自然有件东西。
而的确也是那件东西，伤了他贵为性命一般的眼睛。
他的伤虽受得触不及防，但他若知道伤他的那件东西本来自何处，出自谁的手笔，他若知道伤他的人为何要用这件出世的名器伤他，他便也只能认了一切。
他既不说话，但他的痛苦，那个小姑娘却仿佛已全数知道，因为她的面上既也已露出痛苦，她的眼窝里竟也已沁出晶莹的泪水，“是青姑？”她想尖叫起来，但那声惊恐却又迅疾被她自己压在喉咙里。
苏玉望循着声音，他侧转半张面颊去向着这小姑娘，他的声音好似也同被他自己压得更沉重些：“她的本名自然不叫青姑。”
“她来这里，自然也因为这里有她的仇家。”他继续道。
“她……她……”小梳哆嗦着嘴，她忽然很怕再问下去，却又不得不问下去，“你……你……”她好像再多说一个字都已要哭了出来。
她本是那样一个坚强的小姑娘，哪怕有人几乎已要夺走她的性命，可是直到此刻，她的笑容才好似被人真正夺走。
所以她的心中一定也藏着一个巨大的秘密、一个可怕的秘密，只是这个秘密就同其它秘密一样，只能它的主人自己去担负。
“她很好，还活着，因为任何人都绝不忍心再伤害她。”苏玉望哪怕看不见，他却也已感觉到了这小姑娘的可怜。
小梳猛地吁出一口气，她将吊在嗓子眼里的那口气放了下去，但是下一刻她眼圈里的泪水却已更多更急，她弯下腰去，悄悄在这老人面前捂住了面孔。
但哪怕再低幽的呜咽声，苏玉望自然也还是听到了，他便道：“孩子，你过来些……我知道，这十余年，其实委屈你了。”
这十余年的事，又会是什么事？莫非苏玉望竟然知道这个女孩子的秘密？否则他怎么会知道这女孩子的委屈？
若真是如此，苏玉望在这件事中又担当了一个怎样的角色？
但小梳已站到这老人面前，她的眼泪已停，她的眼圈却还是红红的，她望着苏玉望被毁去的双目……
她望着苏玉望的眼神很奇怪、很复杂，也幸亏，苏玉望瞧不见她的表情，否则他定是会更自责、更痛苦？
苏玉望摸索着握住这小姑娘的手，这小姑娘的手指甲很短，她的手指头也绝不像任何一个大家闺秀的手一样如羊脂白玉的暖腻，这是一对吃过很多苦的小姑娘的手，苏玉望握着这对手，那空空荡荡的两个眼洞里便再度泛出痛苦：“小梳啊，燕都城那年的雪很大……好大……就像今年的一样大。只是那回是青姑，今日却是少康。”
“少康？”他话音未落，那小姑娘果然已如他预料地尖叫了起来，“苏师父，为什么是少康，难道少康会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