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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七章 黑色沙丘

    大抵本就是妖,对泥丸宫中肆虐的妖性自然毋须忌讳与规避;而交融其间的魔意,仅在宠渡使用魔古太刀时染了些许,远不及妖性浓烈,单凭狼伯的经验与手段都能免受其害,漫说龙佬了。

    因此,之前被五只老怪婴灵视若洪水猛兽的妖性魔意,对当前二妖来说,非但不足为虑,反能引为己用。

    老狼裹了一副狼皮,——仅寻常大小,借以隔绝原灵,更好地隐匿行迹。

    龙佬则直接现了巨蜥原形。

    话说妖魔孽龙本是识海之主,占有地利,又融得完整神魂,按说该稳压一头才是;叵奈龙佬乃古妖,走过的桥比外间所有人走过的路加起来还多,岂是等闲?

    但见其:

    爪似铜钩;

    皮坚逾铁;

    静时岿然如山;

    动则兴风破浪;

    两柱粗壮的后肢矗于浅海;每将一条长尾如钢鞭狂舞,响似风雷,真个攻防兼备,进退有据!

    那孽龙讨不到便宜,一个猛子扎入深海。龙佬并未急着跳开,只将眸珠急转,扫视左右海面,以不变应万变,忽察脚下传来异样震动,——由轻到重眼见着迫近,不忧反喜道:“来得好。正合吾意。”

    果如龙佬所料,哗啦声响,孽龙破水蹿起,沿着巨蜥双腿攀援盘旋,回环交结,跟裹粽子似的将龙佬缚住,越勒越紧,作绞杀之状。

    却道二兽利爪相扣,竞相角力,撕咬,拉扯,即便互有抓挠也是火星四溅,难以破开彼此厚实的皮甲。

    巨蜥沉重,孽龙拽不动。

    孽龙比之前长了一倍,龙佬挣不脱。

    那龙头更拖着余留的数百丈龙身游弋至高处,蓦地后仰,腮喉鼓动间,作势欲喷。

    龙佬双目微凝,尾梢至后背的脊刺一路火花带闪电,张口激射。

    前后脚工夫,孽龙血盆大开。

    妖性魔意化成的绀红光焱从天斜降。

    由细到粗的白芒破风直迎。

    轰!

    异色的吐息瞬间交汇,顿时炫光迸射,烛照远近,仿佛一轮烈日猛地拔起中天,映得泥丸宫一片透亮,四下里云雾散荡,海面上浊浪排空。

    时值老狼刚刚涉水,猝不及防这般突变,竟被倒卷的狂澜甩将出来,翻转着滑落岸边,狼爪在潮湿的滩涂上烙下一道道狭长深痕。

    忽觉天光骤暗,老狼抬头惊望,原是二兽已然罢斗。

    ——然则也只缓了一口气!

    两股意念之柱再度激撞。

    更为磅礴。

    更为凝重。

    更为狂暴。

    二兽铆足了劲儿寸步不让,时而此消,时而彼弱,当中对碰结成的光团也因此忽上忽下,一时难分难解。

    老狼见状嗟叹:“此刻不走更待何时?”抢在余波殃及之前匆匆下海,将宫中意念化作淡淡光膜贴身裹了,径往深处急潜。

    外间动静随之渐行渐衰,等到终不可闻时,已不知入水多深,老狼放眼环顾,仅自己这片儿微微亮着;哪怕近至丈许开外,将眼珠子瞪出来也难以视物。

    化不开的黑暗。

    深不见底的阴邃。

    万物灭绝般的死寂。

    ——总令人不寒而栗。

    说不上是不是为了压下心间陡然涌起的莫名惊悸,老狼不自觉地释出神念,扫过海面之下六合八方,熟料除了意念结成的海水外空无别物。

    更令老狼瞠目的是,以灵妖神念竟未探到底,足可想见海有多深!老狼不由愁上眉梢,“这识海茫茫,又该往何处寻他?”

    转念想一想:“泥丸宫内妖性猖獗,那娃娃的心神扛不住,唯有堕入识海,过了这么些时候必已沉向深渊。我不妨直接往下走,庶几有获。”

    遂以神念开路,老狼倾力潜行,倏忽百里。

    如此既久,冷不防神念所及,有一卷暗流翻涌,其中恍似夹杂着零星异物。老狼忙借神念将异物抽离暗涌,加以禁锢,紧闭双眸遥感甄别。

    ……石子儿?!

    当下远离海岸,断无此物。

    相较而言,碎石更可能来自下方。

    换言之,这识海终究是有底的?

    老狼大喜过望,屁颠颠赶至,将砾石掌在爪心端详。

    想是刚形成不久,尚未受到海水暗流的冲刷与磨砺,故此石面粗糙,形状也不甚规整,小则如芝麻,大则如绿豆,黑黢黢的,显然深受妖性魔意的浸染,被老狼并趾一捻,即沦为更加细碎的石屑。

    ——像沙一样。

    可惜毫无头绪,老狼探究一番不得要领,唯有暂时作罢;转而将神念铺展开去,头顶及左右皆无异样,只脚下从近到远,由浅及深,时有滚动的暗潮卷起同样的石砾。

    老狼按捺心思接着下行,越潜得深,越见暗潮汹涌,且带起的异物中,也不再单单是碎石。

    在上一波涌流中,头回出现了半张石头薄片。

    其上线条分明,勾勒着某些轮廓或形态。怎奈残片纤薄如纸,不等老狼细观,便被暗流搅成一堆碎片。

    所幸砾石越来越多,类似的石片也随之渐增,有大有小,虽说都残缺不全——哪怕最为完整的一片也少了一角,却无碍老狼将之一一捞起,几经辨认后终能确信:保存在石片上的乃是一幅幅画。

    而石画上的各种场景,也越来越多地呈现在老狼眼前:

    夏有凉风冬有雪,秋月春花;

    吹笛暮归的放牛娃;

    刀光剑影血染沙;

    枯藤老树昏鸦;

    小桥流水人家;

    清泉烹新茶;

    古道瘦马;

    ……

    画中所绘或人,或事,或景,或物,或数者交融,诸如此类不一而足,却仿佛要从石片上跳出来似的,莫不栩栩如生。

    显着处如山高水阔,巍峨磅礴。

    细微处如叶之脉络,纤毫毕现。

    甚而借由萧萧而下的无边落木,能感受到浓浓风韵,听闻呜呜风吟。

    个中光景是如此逼真,与其说是画出来的,莫如说是拓下来的!老狼越看越惊疑,比照自家泥丸宫中的情形,不由频频纳罕,“他识海里怎会有这些儿东西?”

    直至留意到在不同画片里先后出现的两个人,老狼这才福至心灵,稍微有了眉目。

    首先是一位老者。

    很多场景里都有老者的身影。

    或正脸,或侧颜,或背身,或嬉笑怒骂,或谆谆告诫,或在破庙躲雨,或星夜谈天,或……老者形象千姿百态,生动传神,简直呼之欲出。

    老狼观之即明,“这前辈当是小友的那位师父了,当真是游戏人间的老顽童。如此妙人甚合我意,若能结交定然投契。奈何仙去多日。可惜可惜。”

    若说老头子只是令狼伯唏嘘,那另一人的出现则教老狼险些惊掉下巴。

    那是一名女童。

    老狼一眼便将其认了出来,“黑……黑丫头?!”

    毕竟看着念奴儿从襁褓蜕变成婷婷玉立的大姑娘——说是视如己出也毫不夸张,对这丫头再熟悉不过,所以老狼自信决没有看错,因此更觉神奇,咋舌叹曰:“也就是说,这俩娃娃幼时便有一面之缘?

    “丫头五六岁那会儿……

    “是了。没记错的话,当年寨主回山后似曾说过,那丫头为觅双亲,乘隙溜回了出生时的村子,却被乡民当成妖怪,幸得一人族小子掩护才免罹厄运。

    “而今看来,那男孩必是宠渡这娃娃无疑了。”

    所谓有缘千里来相会,冥冥之中自有天定。然而老狼无暇多作感慨,为验证心中猜想继续深潜,不久便见下方隐有银白色的光晕闪没。

    起初还很模糊,不过随着老遁速暴增,两下里距离飞快缩减,光晕也随之清晰起来,由朦胧的一团变成几条线,每条线又由一个接一个的光点连缀而成。

    不过直到抵至近前,老狼才完全看明白,那串成一线的并非光点,而是光片。

    ——一帧帧泛光的画片!

    与石画不同的是,光片中的场景不单五彩缤纷,而且是“活”的。

    树摇风。

    水东流。

    举杯邀月不见愁。

    天高任鸟飞。

    飞流直下三千尺。

    海阔凭鱼游。

    烟波江上一叶舟。

    ……

    其中更有那老者撒丫子狂奔的场面,边跑边喝酒不说,还不时侧头瞟一眼,逗弄似的将手中仅剩半边的鸡腿举过头顶,来回晃动。

    老狼观之莞尔,“彼时小友该在后面追得欢吧。”思前想后茅塞顿开,“此距海底当不远矣。”

    而海底,必有画片源头所在。

    闪念及此,老狼一路速潜不再停顿,未几果然下到海底。随即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偌大沙丘。

    ——黑色沙丘。

    垓心的丘顶约莫半人高。

    从中正持续不断地涌出银白光画。

    由此仰望,一切就更为明朗了。

    那些画片原本光亮,却在浮升的过程中受到妖性魔意的疯狂侵蚀,以致黯然失色,凝固变黑,并在海流的来回冲击下不断破裂,分解,乃至被绞作碎粒。

    当中小部分随暗涌流转四处,机缘巧合下被神念探知,引导老狼循迹至此;其余则尽数成了砂石,渐而沉淀,淤积。

    关于那画中场景,老狼也终于笃定了最初的判断。

    ——“果是平生过往……”

    识海有底。

    记忆成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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