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浪

    *

    又悠闲地睡了个懒觉,醒来也照旧赖在床上。

    奚元挤进钟瑶捂了一晚上的暖烘烘被窝,和她一起刷手机视频,看到昨天刚添加了好友的赵笙歌已经在朋友圈中积极营业。

    她发个九宫格,将昨天晚上三人一起p好的八人合照放中间,周围是酒店风光。奚元想到什么,切换到抖音界面。

    点开江悯的主页。

    果然多了一条视频,封面就是那张合照。

    奚元心一跳,点开,里面仅此一张照片,配了首《Heat Waves》,开头就是一句相当暧昧的“Last night all I think about is you(昨夜我满脑子都是你)”……

    但这绝非一首过于直白的烂俗抒情歌,从这可以被翻译为“热浪”的名字就可以看出,它很符合这张来自北纬18°夏季的度假照片。后面一直重复着那潮湿粘腻又带着小雀跃的旋律:Heat heat waves I am swimming in a mirror(热浪袭来,我沉浮于如镜般的热气中)……

    “我去,盯什么呢,这么出神?”钟瑶忽然探过头来。

    发现是狗粮,她立刻正回脑袋:“告辞。”

    没一会儿脑袋又过来:“咦?是江悯的抖音?我看看。”

    奚元:“……”

    想了想,她也在各平台发布那张合照,只不过在前面加上几张拍摄的风景、静物、美食等。都是极其简单的构图,仿佛直白了当地说:我就是为了引出最后那一张照片。

    *

    晚上酒店的庭院里有活动,举办烧烤及篝火晚会,请了位老外主厨来控场。许多人聚在一起凑热闹,八人也不例外。

    五位男士又开了许多瓶香槟,奚元与钟瑶互相拍照。至于赵笙歌,这样如同巨型派对、环境幽暗的气氛大概太合她胃口,她早不知道去哪儿浪了。

    植物与人的剪影在幽幽金红色光芒中闪烁,肉香与酒香让人在这奢靡的环境忘乎所以。

    只是奚元与钟瑶吃饱喝足、拍完照后,各自举着杯香槟也不知该做什么。这里基本都是游客,她们也不是见了谁都热衷于交际的社牛。同行的其他六人都与两人分散,钟瑶忽然看见独自坐在泳池边一排修剪精致的植物下的江悯。那里也没有灯,很昏暗,她立即戳戳奚元,指指那边。

    ——“你看哇。”

    ——“他怎么一个人在那儿?”

    ——“你快去!”

    奚元看钟瑶一眼:“那你去干什么?”

    只见她一脸狡黠:“我当然也有我自己的事啊。”

    “噢——”奚元恍然大悟。

    敢情她们两个若再黏在一起,会互相耽误彼此的感情发展。

    “那我去了。”奚元挥挥手。

    与钟瑶分道扬镳,她走到江悯身边,坐下。

    他就直接坐在泳池边的木制地板上。她侧脸看着他笑:“怎么这么颓废?我们江老板什么时候也不胜酒力了?”

    “谁说我不胜酒力?”江悯也转向她,方才他独自一人在这里时那份沉思般的深沉消散许多。

    “唔,看起来确实没醉。”

    两人并肩坐了会儿,看着眼前泳池里翻飞的水沫与一副副跃动的躯体。那些本应鲜艳的泳圈颜色被周围光线抹上层暗淡,像一幅经过巧思设计的油画。

    奚元忽然意识到自己突然坐江悯身边的行为很大胆。虽然他们俩在暗处,在这一派光怪陆离的环境里最容易被忽略,但也不是没有可能被同行者看到。

    但她很快想出对策。反正他们八个人早已经相互认识,也都在这片地方散开了。就说自己恰好遇见江悯,坐下来聊聊也未尝不可。身正不怕影子斜,虽然他们俩身子不是一般斜。

    “我其实有点想知道,”江悯忽然开口,“姑且说,我们两个意外昏迷后去了另一个世界,那么那个世界一定有它存在的根据。或者真的就像一场梦,那是一个凭空出来的虚幻的世界,可我觉得不像。”

    “我更倾向于我们进入了一本小说或者一部电视剧。因为在里面我们看似自由,实际剧情线太过明显,一切都像是冥冥中定好的,尤其是你最后几个月的异常反应,像是将一切不可逆地推向了一个悲剧结尾,像有一个上帝似的人物下了道命令:一切必须得结束。你有没有这种感觉?”

    “……”

    “有。”

    “我这么正经地和你说这个好不好笑?”江悯转过头看她,笑。

    她也“噗嗤”一声笑出来,摇摇头:“我可没觉得好笑。”

    “那关于这回事,”江悯一顿,“你有没有什么想法?”

    “……”

    “怎么突然想知道这个?”奚元托着脸,尽量问得轻快。

    其实她有点不想告诉江悯真相,否则他们曾经历的一切好像真是被什么人给全局定好的,显得他们所产生的那些感情、经历的那些磋磨都不够真挚。

    可他们确确实实是真的痛过、爱过,走过那一切的。

    只纠结一会儿,奚元还是说出来,因为不想对他有任何隐瞒:“其实是我看过的钟瑶推荐给我的一本言情小说啦,但那本书已经找不到了。”

    “江悯,这该不会就是天意吧?”

    他默了默:“你知道情节?”

    “几乎忘光了。”奚元耸肩,“我不太看小说,那一本断断续续看了一年。而且进入那个世界里的时间那么长,进去后又慢慢地继续忘差不多了。”

    江悯若是误会她知道很多情节,或许会有种一直被蒙在鼓里的不悦。她说:“否则我在那个世界里会更从容些。可你不觉得我一直很狼狈吗?”

    “是。”江悯一笑。

    又片刻安静。

    一个穿着很可爱芭蕾舞裙似的泳衣的小女孩站泳池边,双手提着环腰的泳圈,在爸爸妈妈的保护下一次一次跳水。

    周围人给足情绪价值,不断为她喝彩,看得人不禁露出姨母笑。

    奚元和江悯的目光一齐望去。又一次水花迸开后,江悯开口:“最后失忆的那段时间里,你是什么感觉?”

    “是……”奚元想了想,“我已经不是我了。像一台机器人,将经历的一切都储存到一张U盘里。很偶尔变清醒的时候——你应该知道是什么时候,那些存到U盘里的记忆会潮水一样统统涌进我脑子,我情绪就会很崩溃……”

    她还想炫耀一下,问:我这个比喻是不是特形象?

    江悯下一个问题接着出来:“你也不知道我是一个现实里存在的人吧?”

    “……嗯。”

    奚元琢磨一会儿,不知道江悯为什么这么说。他道:“所以离开的时候也没想过会再见到我吧。”

    “……”

    原来是这样。

    “那已经不是我了,你也为我做得太多。”她斟酌着,轻轻地说,“正是因为不知道你也是现实里的人,所以我想我不能再拖累你,你在你属于的世界里还有那么长时间要度过。”

    他可能觉得她绝情吧,竟然会选择以那样的方式结束一切;她不知道他是现实里的人,也默认那是永别。

    她再次轻轻重复:“那时的我已经不能算我了。我没有办法。”

    “可以理解。”江悯道,“后来我又在那里待了一年。”

    奚元看他一眼。

    又待了一年是什么意思?

    他肯定也以为她只是那世界里的一个角色,所以舍不得她,所以又在那里待了一年,对吗?

    她忽然想到自己在现实世界中昏迷的时间是四天多,那么一天或许就是那个维度里的一年。江悯应该比她晚一天醒来。

    怪不得觉得他和回来的自己不一样。因为他们回来的时间节点不同,他比她多出了一年记忆。

    所以他不像自己那么轻快,而是依旧藏着心事,整个人都被一层淡淡的阴郁的灰影所笼罩。她以为这是因为他在现实生活中刚刚回国,性子还比较清冷。

    她定定盯着前方,按照江悯所说的去想。

    她选择的结束方式让自己得到超脱,却无疑是给江悯在那个世界里的生活抹上层黑影。他觉得他永远失去她了,于是连同那个世界都不愿放弃,恋恋不舍。而之前那些她不断失忆的生活里,也是他在背负一切。

    原来是这样吗。

    ……

    大片绚烂的烟花在天空中绽放。压轴的一款名为“七彩祥云”,像是将许多鲜艳的颜料抛洒空中,拖曳出一片金光璀璨。

    “忽然和你说这些,感觉压抑了吧?”

    烟花落幕后,江悯侧过脸来看奚元,深黑的眼底添上股笑意,如同刚刚那场烟花留下的一点熠熠生辉的小尾巴。

    奚元笑着摇摇头:“那都是对我来说非常宝贵的回忆哦。哪怕有一些痛苦。但都与你有关,所以很珍贵。”

    “就你会说。”

    奚元笑。

    仿佛一笑泯恩仇,气氛又欢快起来,充满那首《Heat Waves》里夏日泳池泡沫不断破碎般的气息。

    江悯举起手里香槟:“来,碰个杯。”

    “Cheers.”

    两只玻璃杯相撞发出清脆声响,奚元将剩下的酒一饮而尽,而后把玻璃杯搁置在一旁地面。

    她抬起头,看着江悯侧脸,眼里亮亮的。

    江悯有所察觉,也侧过脸来看了她一会儿,俯下身与她亲吻。

    “要不你今天睡我那儿。”

    ……

    钟瑶与詹秋林散步到泳池边一条灌木小道时,詹秋林突然驻足,钟瑶正说着的话戛然而止。

    灌木中有间隔地生长着一棵一棵婀娜多姿的热带小树。一开始钟瑶只听见另一边欢声笑语,似乎聚着一大群人,不过这地方哪里不是聚着一团一团的人?此时随詹秋林一同看去,她才觉得眼熟,心里一顿,想:这不是之前发现江悯所在的那座泳池吗?

    不是,那两人不会还在这里吧?

    她木木看向之前发现江悯的地方,心里一声:我去!奚元和江悯真就并排坐在阴影里,好像有说不完的话,真不愧是在梦里谈了四年恋爱的灵魂伴侣哈,她心里吐槽。

    虽然那地方在植物掩映下相当灰暗,她不清楚詹秋林的眼神怎么就那么好使,总之他现在看着的一定是那两人。

    “那个……”她站在詹秋林侧后方,弱弱地说,“人喝多了可能就是会有特别多话想说。”

    詹秋林一直双手插兜,听罢缓缓转过身来,钟瑶因为身高差忍不住贪婪地多看他手臂上肌肉线条几眼,然后不得不抬眼与他对视。

    她其实不太喜欢戴眼镜的男人,感觉对她来说过于斯文,总让她想起大学时期某几位非常严苛的教授。

    可这副镜片挺大的细框眼镜架到詹秋林脸上再合适不过。因为他本身脸偏帅,戴这副眼镜让他外形更符合他那慢条斯理又从容的性格。

    他对着钟瑶发直的眼,又是那样不疾不徐地说:“我们俩这件事,确实是双方家里太过于着急了。”

    “嗯……”

    钟瑶若有所思,心里接话道:那你赶紧去和你们两家家长说说?

    詹秋林继续走,她继续跟,他道:“其实奚元一开始就和我说过她的想法,不过挺委婉,委婉到我也不太确定她的意思是我们两人不合适,还是真的先顺其自然慢慢接触看。但第一次一起吃过晚饭后,我就懂了。”

    这件事上钟瑶不好说什么,一声轻轻的“嗯”。

    没料到詹秋林忽然回头,笑眼看她:“不会是奚元特意叫你来支开我的吧?”

    “啊?”

    钟瑶指着自己,满脸涨红:“我?”

    她好不容易在人群中找到詹秋林,鼓足勇气,似是不经意地与他说上话。他们就一直聊天,看了烟花,散步。可如果否认自己是奚元派来的,不就说明自己对他非常图谋不轨吗?

    而现在这么窘迫好像也说明一切呢,她如同之前在大堂吧里解围时一样灵机一动,从侧面回答:“奚元才不是那样的人呢。”

    “噢——”

    詹秋林这拖长声调的一声也很让她心虚。

    “对了,你的美甲店筹划得怎么样了?”

    “……”

    他故意找茬似的,笑意盈盈说着,继续往前走。

    钟瑶看着他后背,想了很久,轻轻地砸上去一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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