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江不愿应容来接,两人在美术馆碰头。
展厅很大,开展首日又适逢周末,人也不少,怕走散彼此都用目光留意对方。
两人避开围观热门展品的人群,驻足在一处尚未被留意的作品。等身高的陶制人像,没有五官也没有性别,光秃秃赤条条,平静地闪着釉光,没有情绪,像一个盛满虚无的容器,此刻碎掉也全不在意。知江绕着它转一圈,又回到应容身侧。
“你喜欢?”应容问。
“怎么,你要买给我?”知江揶揄。
应容没说话,俯身去看展品编码。
知江惊恐万分,赶紧拉他去下一个展品,边走边说,“好了,少爷,差不多得了。”
两人在展厅兜兜转转,却始终相伴,一直没被人潮冲散。
知江挤去看热门展品,应容跟在她身后,不露痕迹地把手隔在她身侧,帮她挡去人群无意识的推搡。前面的观众转身想要出来,不巧撞到知江,知江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应容握住她肩膀支撑,又立刻松开了。知江被应容带出人群时,还心有余悸,对于应容刚刚的出手搭救却浑然不觉。
准备离开时,应容让知江站在指示牌前等一下,不要乱跑。知江以为他要去卫生间,没有多问。
很快,应容就回来了,提着两个印着展览名的袋子,把其中一个给知江。
打开是展览的文创周边,一本展品图册和一个小雕塑,是刚刚那个陶像的复制品。
再看应容的袋子,里面只有图册。
知江低头把小雕塑握在手里,触感冰凉。
很快又抬起头,眉眼弯弯,夸张地揶揄应容鸡贼,太会省钱。
应容没接话,知江也慢慢敛了笑容。她知道自己又在假装。
“谢谢,我很喜欢。”知江正色道,直抒心意。
应容没有食言,两人去了很贵的餐厅。落地窗垂直挑高半包围环绕,海市江景一览无余。
服务生递上菜单,应容没打开自己那份,等知江决定。
知江看菜单看得脑袋阵阵发晕,中法双语排版,食材罗列排比,宛如后现代诗歌。
蓝龙虾 ,酒糟汁,银杏果,百合,芡实。字都是中国字,可放到一起是什么菜色成品,着实不是知江的中国胃可以想象。
又如,香煎鳕鱼配西西里风味茄泥及法国埃斯佩莱特辣椒,知江用手指点着字,细读三遍,还是无从断句,只觉得眼花。
应容看知江满脸痛苦,心中给出谋划策的毕舸,狠狠记了一笔。
知江合上菜单,拿起杯子喝水,矜持道,“你来点吧,我都行,不挑食。”
应容这才翻开自己那份菜单,一目十行,期间问一两句,知江的口味,很快就下了单。
等菜的时候,知江想起下午看的展,没话找话地问应容。
“你现在还画画么?”
“很早就不画了。”应容看她一眼。
“为什么?”知江奇怪,她记得高中时应容总是抱着个本子涂涂抹抹。
“不为什么,就是不画了。”
“真的很可惜。我记得你画的很好。”知江为他惋惜。
“你看到过?”应容一把揪住她的话。
“没有。”知江回答的斩钉截铁,不曾犹疑也无需回想,又补充道,“弓山以前有和我提过。”
“那就没什么可惜的。”应容淡淡道,看向窗外。
知江垂眼,专心喝她杯子里的水。
不再说话,席间就只有银器轻触的零星声响,和服务生上菜时的轻声细语。
每道菜都少的可怜,知江细嚼慢咽地拖时间,又回忆起,之前两次在应容家的店的就餐经历,终于领悟了高档餐厅的本质,就是花最多的钱吃最少的食物。
“你是不是没吃饱?”应容放下刀叉,簇起眉。
“饱了,饱了,吃的挺好。”知江饿着肚子,嘴上继续矜持。天知道,为了狠狠吃应容一顿好的,她从昨晚起就没敢吃饭。
甜品上桌,应容把自己那份也推给知江,又和服务生耳语几句。
知江面红耳赤,埋头苦吃,却不碰应容那份。
“布丁是送的,我不吃甜的。”应容平铺直叙。
知江却觉得他在哄小孩,“一人一半吧,别挑食。”语罢,头也不抬,精准地在布丁上挖去一大勺,殊不知自己也在哄小孩。
结账的时候,领班送上一个精致的外带餐盒。应容说是给她打包了几样蛋糕,带回家。
知江道谢,自然地接在手里,面容平静无波。心道,我不要脸,就是吃!
餐厅楼下就是海市外滩,游客熙攘车流拥堵,停车不方便进出。应容把车停在临近的酒店。
时间还早,两人沿着江,慢慢往停车场走。不说话,知江看江景,应容看路。
人类用交谈填补身体的距离,这关系如此脆弱,好在语言勤勉,在其间牵绳挂线。
两个人并排走着,隔着一点距离,其间却不觉得空,像是积蓄着什么,满得要溢出来。
游客迎面而来,又越身而过。为避让行人,两人间的距离也时近时远,如同一根橡皮筋骤然拉紧,又倏地泄力。
知江越走越快,应容也追上去。就在应容靠近伸手要拉住她时,知江猛地回身面向他。
江风寒冽,渡轮自咽管深处叹出一串颤音。游客兴致高昂,嬉笑打闹,驻足拍照。
探照灯耀目高悬,霓虹光屏闪烁如白昼,麝香黄毒草绿,橘海橙天,南北车辆在火树银花间轰轰烈烈飞驰而过。
知江微笑着,看着应容的眼睛说,“下次,还是叫雪惠弓山一起出来玩吧。”
“下次,还是叫雪惠弓山一起出来玩吧。”
知江把雪糕递给应容,拆开自己那只,席地而坐。身下是青草地,远方是静谧的晚霞。
“今天玩的不开心么?”
“没有不开心,但你们三个才是朋友啊。”
“你和我不算么?”
“也算吧。”知江想了想,“但我是姐姐。你们是同龄人,应该更合的来吧。”
“同龄人就一定更合的来吗?”
“那当然了,我都要读研了,你们还未成年。弓山就成天嚷嚷着和我有代沟。”
“我成年了。”应容认真地纠正她。
“就像有些时候,你们说的话,我确实不太懂。”知江自顾自说下去。
“但你说的话,我都懂。”
“那说明你很厉害啊,就弓山还每天傻乎乎地瞎乐呵。”知江咬了一口雪糕,被凉意激的口齿不清。
应容不接话,知道她在哄自己。
“不过话说,你好像从来没有喊过我姐姐诶。”
“你不是我姐。”
“你这样说我可要伤心了。”知江作西子捧心状,与他玩笑,“天地可鉴!我对你和弓山可是一视同仁。你摸着良心说,我是不是把你当亲弟弟。更何况我确实比你年纪大啊。”
“你就这么喜欢当别人姐姐么?”
“这不是我喜欢不喜欢可以决定的。”知江笑了笑。
“那为什么想让我叫?”应容停顿一下,故意没说那两个字。
“没什么,就是好奇,想体验一下。”知江实话实说。
“你喜欢别人叫你姐姐?”
“也不是吧,就是习惯了。”
知江拽过应容拿雪糕的手,往他嘴里一推。拍拍手,从草地上站起来,居高临下地说,“吃你的雪糕吧,怎么这么多问题。”
天空由玫瑰红变成黛绿,天降一把大火从地平线烧起,焚遍千山。
层林寂寥,风吹过竹叶,两人身上覆满金色的灰烬。
知江起身伸个懒腰,抖落衣服上的草,看向天边。无人说话,只有落日熔金。天空安静地燃烧。
呼吸。以近乎不可闻的声音,把话说给自己听。
“姐姐需要照顾弟弟妹妹,要让着他们。”
身后传来应容的声音,变声期的少年,带着低沉哑色。
“我不需要你照顾,你也不需要让着我。”
把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所以,心脏是从这个时候开始不受控制跳起来么?因为,火是从天而降的。
两人是在海市相识的,位于亚热带大陆。可知江梦到应容时,却总像是身处赤道岛屿。
潮湿的闷热的粘腻的多雨的蝉竭如泣的尘烟滚烫的,云头脆燥烈日如□□的,枝藤弥漫果实爆裂的,树影阴晦虫豸孳生的,蛇鼠硕大艳花食人的,雨季无边莽林深不见头的,万物躁动怒生又迅速凋落腐烂,丰饶残败。
知江站在这炎热的蛮荒地中,大汗淋漓浑身湿透,水汽稠得像河,勉力在水中呼吸,有一个声音从记忆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
“可是,偶尔,我是说偶尔。”
那个声音停顿下,又接着说下去。
“我也想你照顾我,你也能让着我。”
良久,另一个声音回复道。
“凭什么?”
梦境跳转,知江从婆罗洲滚落出来。这里行星逆行,宇宙倒施,箭矢从兔颈飞向猎人的弓,弹坑把子弹射去□□口,蘑菇云收缩为一颗铁核,火山吸岩浆入腹,暴雨把云朵重击,重力颠倒,因果错位,无边落叶旋转升空,孔雀蓝气球坠向大地。
梦中,知江对应容说,“可是,偶尔,我是说偶尔,我也想你能照顾我,也让着我。”
应容看向她,说,“凭什么?”
“我不明白。
很多时候我以为我懂了。
才发现,我真的不懂。”应容看着知江的眼睛说话。
江风寒冽,冷气直溜溜钻进心里。
“很有意思么?
谢知江。”
离开的时候,应容没有回头。
知江找了个长椅坐下,打开餐盒,内里横竖隔断,四块蛋糕精美蹲坐。知江用勺子将造型挖乱,全部吃完。甜的发腻,又就着冷风入胃,直犯恶心。知江站起来把餐盒扔进垃圾桶,朝向家的方向走。
没走几步,又折返,从袋子里掏出小雕塑,洞口传出一声沉闷的响。
夜寒露重,知江裹紧大衣,双臂怀抱肩,匆匆离去。
仿佛那双手还停留在肩头,仿佛那里还残留着温度。
周末回家,妈妈喜气洋洋,夸小章办事就是靠谱,不负全家所托,为知江相好了青年才俊。爸妈都看过照片了非常满意,督促知江和赶紧和人家见个面。耳提面命她把握机会,勿要错失良缘。
知江和对方添加了联系方式,那人也在海市,约好明天见面。妈妈在一边窥屏监督,一边双手合十喜上眉梢,“你看,这不就是,这缘分来了挡都挡不住啊!”
“妈!这八字还没一撇呢!”知江无语。
“这撇都快有了,捺还远么?”妈妈不以为然,高高兴兴看电视去了。
对方问吃完午饭想去哪,知江想了想,转发一条购票链接过去。
——去美术馆吧,最近有雕塑展。
小章没夸大其词,薛京确实称得上青年才俊。重要的是有礼貌,知进退,把两人距离把控的很好。风趣幽默,不会冷场,也不会太过亲昵。两人相处自然愉快,一顿饭下来有说有笑,消极赴约的知江反倒玩的很愉快。
美术馆的人依旧很多,两人都租了讲解器,认认真真跟着展品序号,从头到尾逛完了整个展。
知江站在陶制人像前,耳机里传来人声讲解。
刚念完作品名,知江就不想听了,摘掉了耳机。她不需要知道这件作品的创作理念,就像不是所有艺术都需要一套机制去阐释,就像世界上大多数问题都没有标准答案。她不愿让别人的想法干扰自己的感受。
她站着等薛京听完,再次戴上耳机,走向下一件展品。
两人在美术馆出口前分别,约好下次再见,临走前,知江叫住薛京,指向文创商店。
“能给我买件纪念品么?”知江眉目弯弯提出请求,“作为今天的留念。”
薛京一愣,笑着点头。两人走进商店,知江选了一个小小的陶制人像。
“你呢,不送我点什么做纪念么?”薛京笑着问。
知江握着陶像,摇了摇头,抬头,有点俏皮地回道,“这次就不了,下次见面我再送你。”
薛京走后,知江在美术馆前的草地上坐了一会儿,把玩陶像。
之前扔垃圾桶的那个陶像她没来得及细看,无法比较二者有何差别。理智告诉她,流水线机械作业下的产品别无二致,但心里膈应,仿佛手里的这个是某种粗制滥造的赝品。越看越觉得这个没有五官也没有性别甚至没有情绪的陶像面目可憎。
这种厌恶不是针对送礼的薛京,是针对知江自己。
知江站起身走向美术馆,把陶像原样放回了售卖架,两手空空回了家。
挺没意思的,知江心想,自己确实挺没意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