咻。
一支细箭精准飞出,命中了刚刚起飞的鹰的一边翅膀。
鹰被命中后立马失去了平衡,一边哀嚎,一边扑腾着下坠。
芬恩死死地抓住鹰的爪子,惊声尖叫着,看起来十分滑稽和狼狈。
启奏放下手中长长的竹管,擦了擦嘴角。
这是她在温馨小屋捡到的毒针吹管。她第一次用这个,本来并没有把握,好在命中了。
不远处,失去了平衡的鹰还在挣扎。
她一个箭步冲上前,将他的脚扯住,用力拽下。
芬恩刚才的伤口本来就还在流血,这会被重重一摔,愈发地撕裂了。他不断地咳着,血沫从嘴角溢出。
“咳……你……这么纠缠我对你有什么好处……”
废话,我武器还插在你身上呢,当然不能让你跑了。启奏心道,刚想把芬恩背上的剑拔出来,想到他可能因为失血过多而立即死亡,动作又停住了。
趴在地上的芬恩抬起头,用阴狠狠的目光看着她。
他彻底不演了,眼中放射出一种可怕的、刻骨的、令人不寒而栗的仇恨。
那情绪彻底揭示了他修建这座主题公园的动机——复仇。吸引来自凯匹特的游客,然后以最残忍最具娱乐性的方式,将他们一一杀害。
就像用无害的香气引诱猎物走入陷阱的毒花。也因此,数年来没有人走出过这座主题公园。
对于凯匹特人来说,这里是一座地狱,是一趟有去无回的死亡列车。
——这是他作为胜者的复仇。
时间倒转回饥饿游戏赛场。到处都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和火焰的焦糊味。
渺小的少年在人为打造的囚笼中拼命挣扎。为了活下去,他必须手刃和自己同龄的同胞。这里没有矢志不渝的忠贞情谊,有的只是背叛,是勾心斗角,是尔虞我诈想要置对方于死地的谋策。
一旦将武器刺进真人的皮肤,你所有的事前想像,预备的心理建设都会土崩瓦解。那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待宰的一块肉,表皮连着真皮,真皮连着脂肪,脂肪连着肌肉和黏膜,被利刃依次分开。
当你用斧子砍下他人的头时,你会看到挤在小小截面里的气管,脊髓,还有混杂在血中间的绝望的呕吐物。
事后你会心有余悸地用手抚上自己的脖子,一而再再而三,因为你想到自己也不过就是这么些横截面的积分。
猎人与猎物的地位随时可能掉换,你每日每夜都生活在生命遭到剥离的恐惧当中。
因此,从历届饥饿游戏竞技场走出来的胜利者中,有不少人后来都患上了神经衰弱,他们变得喜怒无常,难以再相信他人。有的人随身携带着一把刀,就连睡觉时也不忘在枕头下放着,最后在某一个风和日丽的晴天用那把刀了却了自己的性命。
这对于他们来说是一种解脱。还有多少人在暗中羡慕着那些有勇气给自己的灵魂以解脱者?
这就是凯匹特举办的饥饿游戏带给十二个区人们的压迫。所有人都是受害者。哪怕是胜利者的光环,也无法减轻他们心头的层层罪孽。多年以后,他们仍会从梦境中惊醒,躲在衣柜里瑟瑟发抖,口中喃喃祈祷,祈求曾亲眼看着气息冷却、晶状体变得浑浊的同胞们放过他们也放过自己。
在被抽签选中成为选手前,他们万万不会想到自己的人生将会发生如此变化。
——这一切是他们应得的么?
不。只有隔着电视屏幕看,才会把生死厮杀的过程浪漫化。对于亲历者来说,这是可怕的、将会毁掉一生的劫难。
如果让他们也体会一次的话,他们就会明白自己犯下了怎样离谱的滔天大错。
为此,芬恩明白自己必须先成为饥饿游戏的胜利者。
如果连活下去都做不到,那就更谈不上什么复仇了。
他必须学会隐忍和蛰伏。先用他人的鲜血证明自己,用凯匹特的规则包装自己,让他们以为自己已经被同化,接受了这一切。
他不断地麻痹着自己,告诉自己反抗是没有出路的。唯有先遵循他们的规则,然后从内部瓦解他们。
为了活下去,每个人都必须这样做。自古以来饥饿游戏的赢家都是如此。不是吗?
——但是在这场比赛中,明明有什么不一样。
躲在角落里的男孩偷偷用炽热的眼光凝望着被孩子们围在中间的少女。
她对所有人发表演讲,一再强调自己的信念,即使遭到质疑,也绝不流露出一丝动摇。
她是那样耀眼,以至于他无法控制自己的目光不为她所吸引。她的纯洁和坚持这在这个充满了残酷斗争和尔虞我诈的世界上是多么珍贵啊。
他不想让她死。他想让她活下来。
可是,他也不想死。只能有一个人活下来,这点从姓名签被从全区的孩子当中抽中时,芬恩就深深明白了。
起码,如果一定要做出让步的话,不想被除她以外的人杀死。
“和我合作吧。我们联手杀掉所有的人,那之后再公平地一决胜负。”
……然后让她亲手杀了自己。他想,这样的结局自己是能够接受的。
他料想着她会拒绝。但心中仍有一个微小的希望在鼓动它。试试吧,你总得去尝试,万一她就答应了呢?
结果不出所料,凯莉断然拒绝了。
她说,不论会付出怎样的代价,会迎来怎样的结局,她一定会将自己的心愿贯彻到底,因为不去实践就绝对不可能成功。
她还说,他永远也不会懂她,她看不起他这样的人。
那一刻,明明知道她说的是事实,芬恩却觉得有什么东西塌陷了。
他并不能准确定义自己的感情,但他觉得有什么碎掉了。永远回不来了。得不到了。
他清楚地意识到这不是凭着努力就能实现的事。因为他也有自己的信念要坚持。他也想要不顾一切地活下去。双方的力场和目标冲突了,并不存在一个两全的解决方案。
他还没有放弃。在比赛正式开始之后,他并没有优先对凯莉下手。
他想过挖地道带着凯莉逃走,但在竞技场严密的外墙包围下,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
他在先来招惹自己的迈克尔和杰克尔身上做了实验,研究了如何在不引起主办方警觉的情况下挖出那个追踪器,结果最终发现凭着自己现有的工具,只有舍弃那只手一条路。
他一步步杀掉她身边的人,还挖出了那个潜在的背叛者,希望能藉此逼着她认清现实,与自己达成合作。
他设法断掉了她被安装着追踪器的那只手,故意把她逼到悬崖上。
他知道那下面是个水池,跳下去的话她不会死。
仅仅做了最简单的处理,被潦草扎住以阻断血液流通,凯莉的断肢处显得触目惊心。她使用双剑作战,这样一来只好将其中一把剑别在腰间。
但她并不屈服,依旧以那双坚定的、明澈的、敞亮如初的眸子直视着他。
那一瞬间,芬恩再一次为女孩所打动。他感到自己的心脏狂跳。
跳下去吧,他在心中暗想,跳下去你就自由了。
他压抑住内心的真实想法,尽可能地用言语激将她。
性格刚烈的凯莉果然如他所想,毅然跳下了悬崖。
芬恩知道她会游泳,他本来并不担心她能存活。
但是,凯莉还是死了。
芬恩已经做了力所能及的一切,但她还是死了。
当然不是他杀的。
那会是谁干的呢?
答案已经不言而喻。
剩下的几名正在东躲西藏的选手,芬恩要处理掉他们易如反掌。
他不负众望地成为了第七十七届饥饿游戏的冠军。
然而,他的心已经死了。
紧随而来的关注与赞美,华贵的礼物与珍肴,甚至来自凯匹特女孩子们的倾慕,都无法动摇他冰霜一般冷酷的复仇之心。
不仅仅是为了自己,更是为凯莉报仇,为所有被不公平地在这场竞赛中戕害至死的孩子们报仇。
当初凯匹特人怎么对待他们,他就要原样奉还回去。
所以,他精心构思了这个以主题公园为依托的复仇计划。
踏入大门的凯匹特游客,不会想到自己将面对的是各种噩梦般的游乐项目。如果无法通过,他们的结局就只有惨死。
与此同时,芬恩在幕后看着,将他们的惨状当作娱乐——一如他们曾经的行径。
可他心中的痛苦却并没有因此缓解分毫。
麻木将情绪掩盖,计划实现后,只剩下无尽的空落。
无论他杀死多少凯匹特人,那些和他在同一场竞技当中死去的孩子,谁都回不来了。
他还要杀多少人呢?除了无止尽的复仇,他到底还想要什么呢?
“我已经累了。”
偶尔的偶尔,他也会产生这种想法。
如果有个人能来结束这一切的话就好了。
要不然,他就只能将从前的循环一直重复下去了。
就像一个被写好指令的机器人。机器人无法自主生产代码。
要是不继续复仇的话,那么他整个人的存在也会戛然而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