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救护车带着侵入骨骼的冷意,年依紧紧攥着他的手,一路上没松开过,她开始相信神明,揣测命运,迫切抓住一切尚在手中的东西。
途中他又吐了一次血,这个出血量导致他已经无法完全保持清醒,止血药物也没能令他好转。
年依并不觉得慌张,这很奇怪,最初的恐惧已经消散,只觉得去医院的路怎么那样长,一个又一个路口一闪而过,就是开不到。
抵达距离最近的急诊,初步诊断是支气管扩张导致的出血,需要介入手术治疗。
年依在他的手术单上签字,还有风险告知书,十几个笔画的名字,写得奇丑无比,毫无笔体可言。
手太凉了,她攥在一起来回揉、搓,等在他手术室的门外,这是她第一次在这个地方等人,他却早在她十几岁时便陪同过一场手术,那时她又疼又怕,对他又十分依赖,也不知道他那时是否也是类似的心情。
医生口中并不复杂的手术进行了三个小时,比原定时间长了两倍,她一边害怕失去,一边坚信他不会死得如此平平无奇,心情在忐忑与平静之间来回转换,她还穿着家里的拖鞋,不伦不类,好在深夜的医院里游荡着形形色色的人,她在其中,不算很奇怪。
就在年依已经动摇,抱着最坏打算,措辞该何时以怎样的话语通知年家长辈,手术室的大门滑开,他被推出来时已经清醒,能够完整说出话,第一句就是:“别再哭了……”他声音太小,后面还有两个字,年依根本听不清,只能通过口型辨认,应该是“宝贝”。
强撑的世界在这一瞬间崩塌,一整晚的委屈倾覆而出,年依不敢表露太多,非要剖出真心的话,她不得不承认,自己仍有一副小孩子心性,他在生死边缘时,她竟还有一些责怪,怪他的爱来的太晚,怪这幸福太短,甚至怨恨起命运不公,别人求得岁月静好,到她这里百般艰难。
医生解释用时时间长是因为出血点难找,他的气管又已经十分脆弱,给手术增加不小的难度。听到这,年依已经擦不干失控的鼻涕眼泪,狼狈地同医生道过谢,医生又交代了注意事项,他需要绝对卧床,六小时才能翻身,因为没有大的创伤,第二天就可以恢复正常饮食。
第一个晚上,年依找护士租用了折叠床,根本也不敢睡,就那么对付过去,次日查完房后,第一时间转入了单人病房。她不知道这件事流传出去会造成怎样的影响,会不会令他的处境雪上加霜,这其中的利害关系她拿捏不好,只能和吕翎翰商量,这是目前她唯一愿意信任的人。
吕翎翰来探病,在门口神情严峻,年依才洗了把脸回来,从背后拍了拍他,问:“这么快就来了,怎么不进去?”
他蓦地回头,紧了紧手中的公文包,帮她把下巴没擦干的水珠抹掉,说:“怎么才一个晚上就憔悴成这样。”
年依摸了摸脸,“有吗?我是吓得,昨晚医生叫我签字,你不知道那些条文有多吓人,这手抖得都写不好字。”
吕翎翰牵动嘴角,递给她一只保温桶,说:“我家阿姨包的小馄饨,放心,我没和我爸说,你找个地方把饭吃了,工作的事我们要单独聊一会儿,挺无聊的你也不能爱听。”
黑色磨砂面小桶抱在怀里沉甸甸的,年依站在原地,不说话,也不走。
“放心,就说几句话,累不着他。”吕翎翰说。
“那你快点啊,医生说他只能静养,你别让他讲太多话,烦心事也不许提。”年依再三强调后,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也是真的饿了,她走远一点,找了个窗台,就开始解决那桶馄饨,极少有这种吃起东西来风卷残云不顾仪态的时候,小馄饨汤鲜味美,温度也正适合入口,没一会儿功夫就见了底,汤都不剩。
他们交谈的时间也掌握得十分正好,她收拾好用完的纸巾筷子,吕翎翰就打了电话让她回去。
在门口又打了个照面,吕翎翰叫住她,说:“依依,有什么帮忙的,尽管告诉我。”
年依认真想了想,还是算了,伺候人这事儿他大少爷也做不来。
吕翎翰格外正经地又说了一遍:“我说真的,你有任何困难,都可以找我,永远,无条件。”
“我这不是也没和你客气过。”年依笑意盈盈,目送他走。
两人的谈话内容谁也没有透露,估计也就是一些项目合同对应的法律条文,晦涩拗口,没有跟她提及的必要。
单人间有小沙发可以坐,比普通病房舒服许多,那些三人间四人间的大病房,查房前就有护士来检查,要把折叠床统统收起来,那床又窄又不稳,折起来就是个椅子,直上直下的,坐一会儿腰都要断掉。
肚子填饱,疲倦酸痛都找上来,年依检查了他的输液速度,掖好被角,才总算瘫在沙发上,半闭着眼,心有余悸地说:“这种惊吓你最好只搞这么一次,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
年时川微微侧着头,朝她的方向:“这样做就很好,依依,你做得很好。”
尽管嘴上说她做得已经很好,绝对卧床期间,对她提供的帮助,也仅是到擦身,他拒绝她接便,只允许护工来做,并坚持要求她回避。
年依并不理解,她认为他们已经亲密无间。
年时川却转回头,仰望着房顶,沉声说道:“年依,我长你十岁。”
年依快要合上的眼睛立时睁大,身体也腾一下坐直,“你不会又要拿这个理由和我划清界限吧。”
“想什么呢。”他极其缓慢地重新看向她,“只是之前,我觉得很多人都这么干了,差个二三十岁的男女相爱结婚也大有人在,我们既不违背道德,又不违反法律,这根本不算什么,直到真的需要你来照顾我。”
他垂下眼睫,脸上仍有病色苍白,他说:“直到真的需要你来照顾我,我才意识到,你还那么年轻。”
“你别那么没种,吐了回血就担心起让我年轻守寡,就算我们不在一起,以后我也得看着你死,给你养老送终,这有什么区别吗?”年依语速飞快,毫不留情地反击,第一次感觉自己在与人针锋相对时反应及时不落下风。
他盯着她,不知道在想什么,过了一会儿,缓缓笑出来:“对。”
手术创口微小,第四天他已经可以下床活动,只是偶尔还会咳出黑色血块,医生看了说只要不是鲜血就不用太过担心。
这个科室每天都有生死离别在上演,年时川要求移到私立医院,年依不同意他才有好转就随意折腾,生怕稍有颠簸就把他再颠得吐血。
年时川解释:“那家住院部是我们盖起来的,私密性要好很多。”
年依想了想,也是那么个道理,他住在这,医疗资源紧张,人来人往,想必诸多不便。
安全起见,年依是租了一辆救护车把他转走的,新医院的院长亲自来接待,安排病房和护理人员,如他所说,环境和私密性没得说,十分适合术后疗养。年依总算松了口气,稍稍放心,亲手给他剃须擦脸,和护工交代好,自己也回家洗个澡,换一身干净衣服。
年广文犯下的罪行,他搜集到的证据已经全部交到吕翎翰手上,完成在集团里职务的拆解,再提交到有关部门,定罪抓捕,估么着也就这三两天的事儿了。
和新的主治医生简短沟通完,他在窗边停了一会儿,要是有烟,真想点一支。幸好,医生来时恰好错开了年依,否则又要浪费她不少眼泪,年时川想。
医生刚才说:“你这个病,看着毛病不大,一旦大出血,十几分钟就能要你的命,这谁也不敢赌,你得尽量别再犯,尤其烟和酒,最好就不碰了。”
无非是有趣的等死或无趣的活着,年时川听了,倒是从容,谁还没有面对这个抉择的一天呢,谨遵医嘱没什么难。在上一家医院,他亲眼看到隔壁病床的病人,因为迟迟找不到出血点,又因出血量太大无法转移,家属哭成一片,后来他私下问了护士,得知到底没救过来,第二天一早就拉到殡仪馆去了。
见过许多生死,仍然心有余悸。
第一个浮现的便是年依红着眼睛,满脸的鼻涕眼泪,哭着说你死了我也不活了。这话在电视剧里常听见,不过情绪激动时一句哭闹话,可他也相信,年依绝对干得出来。
“年总?”
年时川回头,半开的门,探进半个身子,这声音和这个人,他一时半会儿没能对号入座。
女人穿流苏边套裙,戴珍珠项链,宽檐帽,墨镜,全副武装,只露出小半张脸,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明星出行,一副红唇开开合合:“没想到还能再遇见你,哦,我婆婆也在这住院,可真巧。”
直到她摘下墨镜,年时川才记起这位女士,他礼貌点头:“伍……”
“伍馨月啊,你原来老是月月月月的叫,你忘了?”
女人已经不请自来地进来坐下,会客区不大,他站了一会儿,回到自己床边,坐下。
“之前你待我蛮大方的,托你的福,那套房子转手卖了,赚了不少,给老韩做本钱,干点小买卖,现在日子嘛还过得去。啊对了,老韩就是我老公,放心,我老公是知道你的,碰见也不会介意。”
他语塞,不知如何招待,伍小姐不走,执意叙旧,似乎完全忘记还有位需要侍奉的婆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