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西蜀。
纷纷细雨渐停,芙蓉清香沁入脾腑。紫菱宫一扇雕龙画凤的木窗被缓缓推开,隐隐透出一张白璧无瑕的脸。她微抬目光,斜睨着窗外还在滴淌着雨露的屋檐,捻着绣花针的右手倏而动作停止了下来。
“公主,刺绣时切莫分心!”
千凌鸢这才回过头,轻轻放下手里的针线,跪在席毯上俯身向嬷嬷恭敬地行了个歉礼,“嬷嬷教训的是,是阿鸢走神了。”
嬷嬷浅浅一笑,将阿鸢扶起,柔声道:“老身未有责怪。只是,公主如此心不在焉,可是在担心和亲之事?”
阿鸢闻言,垂眸陷入沉默。
千百年来,没有任何一个女子能决定自己的命运和姻缘,何况她还是西蜀国唯一的公主,和亲、联姻,本就是自己逃避不了的宿命。
思罢,她摇了摇头,又低头捻起绣花针,轻轻往绢帛上刺去。
嬷嬷眉头紧了紧,一边往绢帛上刺针,一边娓娓细语:“祁大人那边倒是执着,已经接连七日早朝谏言,要陛下放弃和亲。可是,眼下西蜀国力衰微,毗邻各国早就蠢蠢欲动,欲连纵攻蜀。陛下即便再不舍公主,却也无可奈何啊!”
阿鸢依旧沉默不语。
窗外雨打芭蕉,滴答滴答轻柔缠绵,阿鸢的心思却已经悄然乱掉。或许这次,她真的要辜负祁漠炎了!
绢帛上的刺绣完成了一半,嬷嬷歪着头细细看了一遍,满意地点点头,“公主的针法进步神速,已然是宫里绣娘所不能比拟的了。就是不知,公主一直想绣这鸳鸯戏水图,是作何用意啊?”
其实嬷嬷心里清楚,阿鸢绣的是鸳鸯,心里想着的,却是青梅竹马的祁丞相。她不识趣地挑逗她,本以为她当像往常那般娇羞地脸红,然后负气地扔下绢帛跑开。可这次,阿鸢却望着手里的绣图,默默红了眼圈。
“公主……”
嬷嬷心中一紧,迅速敛起了脸上的笑容,皱着眉头看着千凌鸢。阿鸢却双目失神,手轻轻抚过凹凸有致的线脉,一滴清泪滑到了她白皙嫩滑的手背上。
这本是她绣好后,欲赠予祁漠炎的。可是现在想想,似乎也没必要了。等到三日后,她穿上嫁衣坐上南齐的轿辇,跟着南齐使臣离开之后,她和祁漠炎也注定从此将相忘于人世。
嬷嬷停下了手里绣活,对身边的侍女轻轻挥了挥手,让她们悉数退下。她是自小看着阿鸢长大的,却从来没有看到阿鸢像今日这般神伤。
从知道和亲之事那天起,她就表现的十分淡然,就好像这件事和她没有任何关系那般。直到刚刚,嬷嬷才算是明了,哪里是阿鸢不在意,只是所有事都被她强行压在了心中罢了。
嬷嬷只能握着阿鸢的手,安静地陪着她。
突然,一阵惨叫从门外传来,接着是“噼里啪啦”手中的器皿掉落在地的声响。
“发生何事了?”
嬷嬷惊然起身,朝门口望了一眼,刚刚出门的侍女们,刹那之间已经全部被杀,横七竖八地倒在一片血泊中。她“妈呀”一声调头,拉起还没回神的阿鸢,着急得不知该往何处逃去。很快,一群手持大刀的将士便从门口冲了进来,鲜血一滴滴滴落在地板上。
阿鸢呆呆地看着,神色中写满了惊恐和慌乱。
这群将士虽然穿着西蜀禁卫军的铠甲,胳膊上却都系上了红色的绸带。阿鸢知道,这是为了区分敌我阵营最明显的标识。禁卫军有人谋反!而且,能够杀至紫菱宫的话,勤正殿想来早就已经失守了。
向来性子柔弱的阿鸢面对反军步步紧逼和眼前血淋淋的场景,彻底慌了神。
嬷嬷伸手护着阿鸢,眼神凌冽地和反军僵持着,脚步缓缓后退,不一会儿就已经退到了墙角处。
眼见入了绝境,场面陷入千钧一发。忽而惨叫声迭起,一人手持长剑从宫外杀入,不多时便解决了眼前这群叛军。
看到此人,嬷嬷紧绷的神色总算有了些许放松,欣喜地回头看了眼阿鸢,两人长呼一口气后朝着那人疾步走去。
那人手腕一转将长剑竖在手臂后,右脚单膝着地,左手掌抚胸前虔诚道:“末将奉陛下旨意,特来护公主出宫。”
嬷嬷着急地询问:“尚将军,到底怎么回事?”
“只知道禁军中出了叛徒,一夜之间将士倒戈,宫门大开,叛军一路畅通无阻杀至勤政殿。陛下和大臣们皆被困于殿内,外援进不来,里面出不去。陛下心忧公主,特命我杀出血路,护送公主出宫。”
“那陛下他……”
“只怕是……”
尚将军没有说出口,嬷嬷已经心知肚明。眼下,没有什么事比平安地将阿鸢送走更加重要。
她把阿鸢拉到窗口,将隐藏于紫菱宫的密道位置告诉尚将军,催促他带着阿鸢快走,可阿鸢却偏偏在这个时候犯了倔。
“我是西蜀公主,现在父皇生死未卜,我岂能独善其身?我不走!”
外面喧闹声又起,金属碰撞声夹带着不少人齐头并进的脚步声,离紫菱宫越来越近。嬷嬷心急如焚,情急之下伸手一掌重重劈在了阿鸢后颈处。阿鸢眼一闭,晕了过去……
崎岖凹凸的山路上,马车疯也似地疾驰着,剧烈的颠簸让阿鸢的身体也随着不由自主地晃动。
突然一个冷不丁的急刹,马鸣声响彻整片长空,缰绳死死勒住马头往后翻仰,马蹄划入深厚的泥土中,在地面留下了一道又深又长的凹槽。
随着木轮卡在一块坚硬的石头上,马车一个剧烈的颠簸后终于停了下来。
阿鸢身子晃悠两下后,右侧额头撞在了车身上,迷迷糊糊中睁开了眼睛。
她听到一阵激烈的拼剑声,接着便是起此彼伏的惨叫。
阿鸢掀开车帘探头一望,只见马车已经被反军团团围住,尚将军满身是血,正单枪匹马地跟反军激烈地拼杀。
反军主将与他把剑相持,冲他吼道:“尚易,你不要负隅顽抗,把昭凌公主留下!”
尚易用力一掌拍在他胸口,将他推出数丈远,“休想!”
见他一意孤行,对方也失去了谈判的耐心。随着主将右手一挥,一排弓箭手向前替换了步兵,刹那间,数千支冷箭齐齐对准了尚易。
阿鸢在马车里看着这一幕,神智猛然间清醒过来。
“不要!”
她大声急呼着,急忙跑出了马车。
尚易见状,一个跃身来到了阿鸢身旁,凝眉道:“公主,快进去。这里没你的事!”
阿鸢却毅然决然地下了车,不顾尚易的阻拦,朝着反军的方向迈进。
“你们要抓的人是我,不要为难尚将军。”
尚易反身挡住阿鸢的去路,坚定地看着她说:“公主,尚易死不足惜,今日拼了老命也要护公主平安。”
话音未落,一只冷箭穿心而过,惊起风乱了尚易额前的发丝。他吃惊地低头看了一眼鲜血淋漓的箭头,又含笑抬头看了眼被吓到目光呆滞的阿鸢。
四周皆归静,空气若凝霜。
阿鸢就这样失魂落魄地看着尚易在她面前缓缓萎了身躯,最后跪倒在她一丈远处的泥泞中。
“尚将军……”
反军主将似乎也没有料到这一幕,震惊之后,目光锁定了刚刚未收到命令便放错了冷箭的将士,拔剑一挥,砍下了那人的脑袋。
那一箭精准无误地射中了尚易的心脏,顷刻间他胸口血如泉涌,一口浓浓的鲜血从嘴里喷出,浑身颤栗着朝地面栽去。
阿鸢慌乱地蹲下身将他扶起,就好像那只箭射中的是她的心上一般,突然悲痛交加让她快要喘不过气来。
看着双鬓斑白,口中还在不断吐血的老将尚易,阿鸢只是泪如泉涌,不断晃动着他的身子,灵魂深处千言万语堆积,嗓子却仿若施了咒术一般吐不出半个字音。
尚易还是少年之时,便跟随西蜀王四处征伐。几十年岁月蹉跎,他未曾心安半日。如今年近花甲,却只因保护阿鸢一人惨死于反军乱箭下。
真的值吗?值吗?
尚易吐了最后一口气,终是没来得及说一句话。他双眼难闭,嘴唇微稀,即便是死了那双泛着白的瞳孔还是朝着阿鸢的方向。
未能护阿鸢平安离开,心愿难平。
反军主将眼看阿鸢抱着尚易痛哭,逐渐也失了神。今天,他们原本不想多生事端的,只是想把千凌鸢带回皇宫,没想到尚易如此苦苦顽守,听不见他的话似的。
突然间,还在垂眸的主将听得身旁将士们大呼:“昭凌公主!!!”
再抬起头来时,前方一袭雪白色,踏着泥泞的路转身朝着身后的悬崖边急速狂奔而去。
“不!!!!!”
国破城沦,家国不复。仅存的希望也随着尚易的离开而破灭!
千凌鸢熟读史书,深谙亡国后皇城女眷会面临怎样的命运,她宁死,也不会接受那些屈辱!
一时间,说不清是哪里来的勇气,让她顾不得雪白的锦衣已遍染了鲜血,裙摆在泥泞中拖来扫去染满了尘污,脚步坚决地、毫不迟疑地转身朝着云层肥厚的悬崖下方一跃而下。
悬崖边上逐渐围满了将士,一双双震惊又绝望的眼神和她渐行渐远,直到最后,她的视线里出现了一片白,若被那云层吞噬……
不久后,玄青色的衣摆下,一双官靴急急忙忙从马车上下来,踏着水洼冲到悬崖边跪着不敢动弹的将士面前,腔调高亢语气急切地逼问道:“阿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