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清低下头,克制自己的情绪,脊骨被石头压着,胸腔很痛。
“他说的那些事情,一旦被证实是真的,与他同届的那几个人的学位就会被撤销。”林晞说:“所以他们一直在威胁他,直到校方找到他,跟他商量,取一个折中之法。”
“……什么?”
“只有职务侵占,只有那个导师一个人,校方筛选合适的证据,让他坐牢,作为交换,梁思原要把那卷举报书交给学校,配合澄清一些抹黑学校名誉的话。”
“他同意了吗?”
“同意了一部分。”林晞说:“那卷字书一直在我手里,没有人知道,他答应在学校达成承诺,并且让他保留学位回国的情况,对它进行销毁。但是学校当时有很多顾虑,不肯放人,就给他推了同方向大类里最好的导师,让他留下来读博。”
“他好像只读了一年。”
“准确的说是一年半,当时李信鸿老师知道他的一些情况,给他发了国内最新的人才引进政策,希望他回北新工作,找了几个大使馆方面的人跟他接触,也是因为这件事,学校怕事情闹大,才在他各方面条件都满足的前提下允许他毕业。”
“那卷举报信呢?”
“临走前一天,烧了。”
孟清沉默,许久,问她:“我听说,校长夫人曾经帮过他。”
“你想问那些桃色新闻吗?”
“我想知道那到底是不是真正的帮助。”
“那个女人是很喜欢他,但她的丈夫还活着,她不敢做得太过分,而且感情和利益,她分得很清。”
林晞移开盯着她的视线,“他们只是相互利用,梁思原给了她很大一笔钱,用来在他导师的审判和量刑阶段进行推动和疏通,否则不会那么快,也不会判十年,而这也是他留在他们手里堵住他的嘴的把柄,行贿。”
“他在那边同时打着两份工,卖画,住治安环境糟糕的房子,吃打折的面包,精打细算地过着紧巴巴的日子,我从来没想过他有那么多钱,我也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像个苦行僧一样折磨自己。”
“他太擅长忍耐,以至于让所有人都觉得他没有反抗的能力,可我们两个组去同一个地方考察,在厕所里,那个导师想要侵犯我的时候,是他帮了我,也是他在那个人的报复里不止一次的保护了我,他并不软弱,也不怕那些所谓的强权,他不反抗只是因为他不在乎。”
林晞说:“他身上有一种,逆来顺受,但是又非常坚韧的力量感,我很佩服,可我不理解,就像我一直以为他的家境不好,回国后才知道,他是木林斋何菁的独子。他们真的很奇怪,对吗?”
孟清不言,林晞视线拉远,“我们相识的那些年,梁思原一直很沉默,可我直觉他不是一个安静的人,有什么东西切断了他与外界分享的冲动和欲望,我想走进他的心里看看,却找不到通道,他的倾诉欲去了哪里呢?”
“安静,内敛,平静之下有波涛如惊雷。他真的很像一个艺术品。”林晞确定,“我很爱他。”
“他总是对我隐瞒,”孟清声音缥缈,“他其实吃了很多苦。”
“因为他爱你。”林晞说:“他不想让你担心。”
孟清感到痛苦,她的情绪被劈开,里面却空无一物,她本是不信任的,一个年轻的男孩儿,他怎么会明白爱到底意味着什么。
“梁思原刚回国的那十二场巡展,你去看过吗?”林晞问她。
孟清点头,林晞说:“如果这样,也不算隐瞒,他从国外带回来的那些作品,已经把那些年他的所有事情都摆在眼前,那不是艺术,那是罪证。”
碎布、木板,那不是琴弦,是拉直的钢丝线圈,还有铁皮、弹壳、锋利的玻璃碎片。
那些带着细小颗粒般质感的不是笔墨,是灰烬。
他把所有的威胁恐吓,用一种诗意的笔触,放在了自己的画里。
“国外那几年他身体透支得很厉害,回国后李老带他看了很多医生,只是他太忙了,始终没有时间好好调养,在陵江见他的时候,我以为他已经好一点了。”
孟清安静不言,林晞没有问他的状况,转而重述回忆,说:“我们教学办公楼顶层有个天台,以前他经常忙到凌晨,然后一个人在那里坐很久,没地方可住的那段时间,他几乎每晚都去,想很多事情,想累了就睡在那里。”
心脏的频率跳得突兀,孟清恐慌,抓了抓裙子的褶痕。
“我偷偷看过他很多次,从来不敢去打扰。”林晞看起来过于平静,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问出来,声音却还是颤抖,“在那些漫长的思索和斟酌之后,答案是,他跳下去了吗?”
夜雨惊雷。
白日的太阳晒在皮肤上的灼痛还未消失,透地的雨水便淋湿了人的衣角。
孟清收起伞,走进医院里,何菁刚刚ICU探视出来,几天的功夫,人瘦了一大圈,眼圈凹了下去。
“何姐。”孟清伸手去扶,被她拒绝,让开一点距离。
两个人走到餐厅坐下,孟清去帮忙买了些饭,何菁食不下咽,只几口就放下了筷子。
“早上他醒过一次,我去看他,他好像不认识我一样,眼神空洞洞的,像被抽了魂儿的躯壳。”何菁捂住额头,“医生说再观察一天,情况稳定就可以转到普通病房。”
孟清从保温杯里给她倒一杯加了冲剂的水,“这是好事。”
“孟清。”何菁眉头化不开的忧虑,想了又想,带着试探,“你想见他吗?”
手上的动作停下,孟清把盖起的保温杯放到一侧,声音很低,“可我不确定,他现在是不是还愿意见我。”
生死关前走过一遭,孟清想他也许会对很多东西感到释然,人生在世没有比生命更重要的,她又一次在他向他求救的时刻抛弃了她。
“昨天英国那边来信,”何菁说:“我的人脉资源,在那边能给你提供更好的医疗环境,我还是想带他走。”
“你不能这样做。”孟清强硬,“他好不容易回来,你不能再把他推进火坑里,这样会害死他。”
“这不一样,在我身边,他会很安全,那边的精神医疗体系也比国内要先进。”
“何姐,不行。”
何菁犹豫的决策艰难,“木林斋……”
话刚开口就被孟清打断,态度带了些咄咄逼人,“如果对你来说画廊比他更重要,你就不应该事事都用为他好来绑架他的想法,他从来都不想出国,你可以去赶你的路,但也要允许他做他自己,他不是你的附属品。”
“孟清。”何菁沉默后道:“你会为了他,放弃你的时花序吗?”
“你在偷换概念。”孟清轻声,“时花序会是我人生的走马灯上一个璀璨的节点,我不会放弃,可事情的选择从来都不是非此即彼。我的分店可以年后开业,我愿意补上店铺滞留期间的费用,先去做对我来说同样重要的事情,就像你明明也可以晚一点,在他的青年展结束后,再带领团队去英国。”
“一件作品的第一次亮相很重要,木林斋重组的第一场展出,不能拿一堆毫无悬念的东西。”
“木林斋的发展重要,难道梁思原的前途就不重要了吗?”孟清说:“你知道的,他为了青年展准备了两年,那些人都是他在全国连轴转的间隙一点点寻觅,是他倾囊相授打磨出来的,你在这时候全盘接手,没有想过给他留一点后路。”
“以他的性格,他的仕途是走不通的,我对他没有那么高的期望,我只希望他能安安分分地守着家业,无忧无虑地过完这一生。”
“可这不矛盾吗?”孟清不理解,“你享受着他的成果,却否认他的能力,你一遍遍表示对他的失望,又说没有期望,你要他无忧无虑,却执着于逼他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他不需要你的家业,你为什么要把自己重视的强赛给他,让你们双方都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呢?”
“何姐。”孟清说:“你要去英国我不会阻拦,但你不能把他带走,他现在生命体征刚刚平稳,他是活下来了,可这是因为及时的救助和足够的医疗水平,而不是他没有被逼到绝路的凭证。”
一阵缄默。
“如果你真的爱护他,”孟清疲惫,缓和了语气,“就应该对他耐心一点,听他说话,而不总是对他说。等他身体好一点,情绪缓和过来,你愿意的话,陪他去看看心理医生。想要解开你们的心结,重要的不是医疗体系,是你们一起。”
混沌的思绪如一层层陈旧的蛛网,被揭开还黏连又增长,终于一盆冷水当头浇下,天光放晴,被掩盖了太久的地方露出一片洁白的透亮。
梁思原转进普通病房的那天,神智已经逐渐清醒,孟清做好了任何一种可能的心理准备,去医院前,到花店里买了一束花。
她不知道梁思原喜欢什么,从过往猜测,他或许也跟她一样,没有特别的偏好,只是喜欢那些跳跃的情绪,所以一朵朵挑选,搭配得五颜六色,生机勃勃。
病房是单间,孟清抱着花走近的时候,门开着,里面的医生正在跟他说话,护士在旁边刚换好了药。
她在门口止步,想等一会儿再进去,凝神细听时却注意到梁思原的目光。
像微风拂过草地,阳光下晃动的狗尾草,手指碰上去,柔软、温和,微微的触动。
孟清望着他,四目相视,她的心乱如雨中鼓点,推着她走进去,越来越靠近,终于看清他疲倦的眼眸中淡如一团影子的情绪,那并不陌生,却仿佛久别重逢,隔着漫长的光阴,好像在对她说:你来了,我才梦到你,可时间已过去了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