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娟姐坐下后爽快地吁了口气说：“今天终于有些秋天的样子了，虽然白天还是这么热，但晚上总算是凉快了点。”
“就是说，我这辈子都没过过这么热的夏天，连着两个月四十多度了。”
“这世界也是越来越不像样子了，我们小时候的夏天再热到了晚上总能凉快点好睡个觉，现在的夏天晚上也是要热死人一样。真是不晓得那些没空调的人怎么过的。”
丽娟姐一边抱怨着，见到我走到了她面前后，她伸出手来停在半空中犹豫了会儿后说：“果然还是得吃鸡丝凉面，现在都没什么人会做这种面了，要是天再凉些就吃不到了。”
说的也是，现在年轻人提到凉面的话脑子里一定会浮现出平壤冷面那类吧？就算本地面馆，也很少有人会做凉拌面了。可要一想的话，就算是我们小时候这也是爷爷奶奶才会常做的面。
小的时候没有空调，暑假在家没有食欲的时候，爷爷奶奶便会做凉面给我们吃。那个条件不好的年代大家都只能吃麻酱拌面，要是能有些鸡丝可是一件能和小伙伴们炫耀的事。煮本地才有的湿面的时候，也正是拌酱的时候。不少地方爱用红油辣椒，而我们这一带麻酱是必不可少的佐料。除了酱油糖等，醋是哪里做凉面都会加一些。毕竟在炎热的夏天，酸口才能打开人的味蕾，香香的芝麻就容易开胃了。至于佐料，黄瓜和豆芽是家家必有的凉菜，条件好了后鸡丝也成了不怎么稀奇的事儿。面开后立刻用冷水冲入，保留有嚼劲的口感后将酱汁佐料拌在一起，就成了酸爽的凉面了。
这么看来，全国的鸡丝凉面在基底上都差不多，就像大家的生活都差不多。只是不少年轻人都不知道还有这样一碗面存在。
“果然是大厨的手艺，我前阵子给孩子做了一次凉面结果面太糊了一点口感都没有。”丽娟拌完后吃了一大口说，“说来，好多天没见到绍老头了呢。”
她口中的绍老头也是我的客人之一。虽然上了年纪可还是坚持在这条街上工作帮忙搞卫生。夏天是他常光顾的季节，因为白天没什么胃口吃不下饭，夜班劳动后体力很快会跟不上，到了深夜后就会来我店里叫上一碗鸡丝凉面。
店里不少人也是通过他才认识了这道小吃。见到他狼吞虎咽的样子也试着下了单，甚至一些常年吃外食的年轻人还是第一次品尝到这个味道。
“说来已经有半个月没见到他了吧？”虽然还在工作，但毕竟是早过了七十岁的老人。不像那些领着高工资的退休工人，下岗后就打零工没有多少退休金只能继续工作的操劳让他比同龄人也要老上不少。每次他深夜都在大街上打扫，看到那副佝偻身材的人也总有一些不安感。
万事通忠先生说：“他已经不做了，老婆走后请了几天假给她料理后事。因为这样被外包公司的老板回报后，就决定退休不找其他的工作正式退休了。”
听到这话，我不由得想到半个月前见到他的最后一面，心里不免有些不安感。
连续的四十度高温让城市的晚上也如火烤一般，生意自然也不会好。就在我看到鱼又翻肚皮忍不住皱眉头的时候，他推开了店里的门。
他虽然是个不爱说话的人，但节省是他的标志。如前所说，他虽然每天都在这条街上夜班，但四季里只有这个季节才会走进我的店里。为了省钱只点上这样一碗面，讨上一杯白水，绝对不会多点更不会碰饮料。
可那天却问我要了一杯酒。
他喝了一大口啤酒后爽快地打了个饱嗝，平日从不喝酒的他光是这一口就红了脸。
“几天没见你了呢。”因为也没别的客人，我就寒暄了一句。
“嗯，我给老太婆料理后事去了。”
“啊……节哀。”
“没什么好节的，活到这岁数还不够吗？得了这种病都在床上遭罪了一整年了，现在终于是解脱了。所以终于把这些事办好，我心里也爽快了不少。她终于不用再跟着我吃苦了。”
虽然人和人之间都说着场面话，但到了这个满是病痛的年纪，抱有想解脱想法的人也不少，特别是人到老年境遇贫乏的人。现在这年代，哪怕有医保也不是穷人能看得起病的，更何况还有那么多没医保的人。人到老年就算活得再精彩也难免会有各种慢性病，更何况是眼前连病都没钱看呢。
“剩下你一个人也能放心去孩子那儿养老了吧？”
“我儿子在二十年前就死了，不然这岁数，我也早做上爷爷在家里带孙子不会出来了。”
我关切的问题又踩雷了，要是这种时候有其他客人在就好了，我本来就不擅长扮演这种安慰人的角色。
“被我咒死的！老太婆死前还在怪我这件事。也是，咒死了儿子咒死了老太婆，这把岁数不晓得哪天就躺在床上需要个人来照顾，但我肯定是找不到那个人了，这就是报应。”
平时不爱说话的人，看来终于要打开话匣了，我给他的杯中重新满上了啤酒，这只是第二杯。
“我们夫妻两个这辈子没过上几天好日子，勤勤恳恳地听着为社会奉献的话，以为单位效益够好的时候，他们铁了心要把工厂转给私人。成了什么公司后哪里赚钱投哪儿，老工厂很快就被关了，我们这些老工人都被赶了出来。我也是老实没什么用，找不到工作做了点小生意，结果把买断工龄的钱都给赔光了。上了年纪就只好四处找点零工做。
还好我们儿子有出息，考上了重点大学，大学毕业后还找到了份像样的办公室工作。只是还没工作上两年，他就喜欢上了一个外地农村来的小姑娘。我不歧视外地人，但我家也养不起一个没工作的女人，还在外面被我撞见几次和别的男孩子在街上闲荡，她的那些朋友都是些染着黄头发街上胡荡的小赤佬。如果我能有点钱给他买个房子有个基础吃穿不愁也没什么，但他事业刚刚起步没有积蓄，我们又没有多少闲钱贴他们生活，当然不舍得让孩子娶这么一个姑娘来让他吃苦。我当然不同意儿子的这门亲事和儿子吵了很久。
那一天吵得最凶，他说要和我断绝关系，我气上头了就像他小时候那样要赶他出去。本来只是气话，没想过他也已经到了可以自立的年纪，真的理理东西打算搬出去住了。没别的办法的我又害怕自己的无能，气头上只能咒了他一句要真敢出去就别怕被车撞死。就是那个晚上，他出了车祸。
我们这一代只能生一个，辛辛苦苦养了二十多年的孩子都没了，我们还顾得了别的什么？撞了我儿子的是个大官的儿子，上下打点了一番后冤枉我儿子过马路是闯红灯负全责，只给了些丧葬费。我醒过来时上访了几次也知道早就被他们买通了没什么公道可讨了，只能安慰自己过好活人的日子。可其实这哪里像是活人的日子？为了老太婆活着，是我还在世界上赖了这么久唯一的借口，只是你也晓得我这个人不会说话，两个人这么多年也是每天在吵东吵西。
去年六月里为了开空调浪费电的事开始吵，吵到她搬出了儿子的事。我也晓得这件事对我们两个的意思，这么多年从来不敢提儿子一个字。结果就还是管不住我这张嘴，骂了句死老太婆早点死死掉算了。吵完这一架第二天老太婆就发烧了，去医院检查医生说癌细胞已经扩散了。那时候方晓得，之前她虽然都健健康康的，但不过是为了省点钱一直没做检查所以不知道已经病到这种程度了。
嫁给我这种男人，也是她前世作孽这世来还报应。在医院里躺了快一年，把这几年攒的棺材本都花得差不多了也到了走的时候。我们这种人不就这样么，就算自己寿命到了也没什么钱去做点自己想做没做的事。死了反而是解脱了，这辈子跟着我受了这么多气还不跟我离婚，下辈子应该能投胎个好人家吧？”
他一口干尽了杯中的啤酒，这时他不仅是脸红，就连手臂上也都成了一片红色。不过他却爽快地打了个嗝说：“我这辈子的任务也完成了，把她送走了，我这辈子也没什么别的牵挂了。”
如此说完后，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崭新的大钞交给我。我把找零递给他后，他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店里。我还是第一次在他的背影里见到如此轻快的步子。
只是今天再回想这个背影，总有一种决绝的肃穆感。要是个平时开朗的人便也罢了，一个很少开口的人留下了这番心扉离去，他不会是想……
“忠先生，你这几天都没见过绍老头吗？”
“我怎么见他？他又不住在这一带，你也知道他过得有多节省。来这里工作十多里路，连个公交车都不舍得坐，现在大街上还骑着二八大杠的人有几个？我们街上几个年轻人在街边见了那自行车，都当古董拍照呢！”
丽娟三两下吃完了那碗面后有些噎着，喝了口水说：“我晓得老板在担心什么。我们这代人，小的时候就是满眼的批斗，教我们夹起尾巴来，听上面安排做人做事就好。工作谈不上理想，孩子让只生一个就只有一个。活到这什么都做不了的岁数，除了家人在这世界上就没什么好挂念的了，可也是这岁数，家人还剩了几个？我有时候也觉得我是只为了儿子才活着，要是儿子都没了，我真的不知道为了什么拖着这副没用的身子继续活下去了。”
大家听完这番话后都沉默了下来。好在这阵沉默的结尾，是店门打开带起的风铃声。
“绍老头！刚讲到你呢，这么多天没见你，你去哪里了？”
“去哪里？我这两天一直呆在在家里呢。”他回答说，“以前厂里的老兄弟把他儿子淘汰下来的电脑送我了，还教了我怎么用电脑看电视。我这两天在家里把天龙八部和射雕英雄传都看完了，年轻时候没空同一个时间守在电视机面前看得都断断续续的，现在才看了个过瘾。只是这种看法也太容易忘记时间了，转过屁d股来一看已经这个点了。家里没吃的，我就只想到这里能找到碗吃的。”
听到这个答案，我们几个同时呼出了那口气。我轻松地走到了他的面前问：“还是鸡丝凉面吗？”
他应了一声，已经拔出筷子来迫不及待等着上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