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格外高大肥胖的人走了进来,我这小店的小椅子好像并不怎么适合他的样子。座位只托起了他屁d股的二分之一,剩下的肥肉像粘稠的液体一样向下挂了下来。
忠先生先我一步打招呼说到:“哦!大榕树!有一阵子没见了!”
大榕树是这位胖子的外号,虽然认识有年头了,但他的本名我还真是有些想不起来了。隐约记得他名字里有一个“榕”字,又高又胖的身材长得就像榕树一样,大榕树就成了他的外号。
“这么晚过来,是又出车了吗?”
“可不是,这么贵的车子买着,总要赚点回来。不然也太浪费了。”
“我还以为上次的新闻之后你把车子借给开槽罐车的朋友后,就收车不干了呢。”
“不干吃什么?听说都要延迟退休了,家里的儿子还要娶媳妇。我们这种没铁饭碗的人总得赚点钱来。”
大榕树是大卡车的司机,算是见证了这行业的辉煌又眼看着这行业的衰落。在二三十年前经济大发展的时期,算是长途运输业最辉煌的时期。那个时候跑运输赚得可不少,大榕树靠着跑车的生计买了车在老家买了房,据说现在也都是还靠着那时的积蓄在支撑。当然,那个时期的社会也没有现在这么稳定。长途运输要到全国各地跑动,各地的地头蛇各异众多,还是小伙子的他凭借这高状的身材和凶狠的脸色正好适合这份工作。
再接下来的几年,各地的发展差距不再至于那么巨大,随之社会也跟着不再那么混乱。但随之而来的是行业饱和,跑卡车的人越来越多,运费开始逐渐下降,赚的也远不如前。可那时候大榕树已经上了年纪,开了这么多年的车也没有其他熟悉的技能。本就一脸凶神恶煞的他,也不擅长和人交流的工作,成为了他们那一代司机里为数不多坚持下来的人。但这份坚持并没有迎来行业的好转,相反随着这两年经济的愈发不景气而变得更差。
过去的两个月是他几十年来第一次休息。几个月之前,发生了一起关于槽罐车混装的新闻,使得行业发起了一次大整顿。常年的坐在驾驶座上工作,早已让他患上了不少疾病,糖尿病,高血压,腰椎间盘突出,他正好趁着这个时间把车租给了原本干槽罐车的弟兄,自己休息上了一阵子。我们也以为他要就此退休,至少换个轻松健康一些的白班工作呢。
之所以一看他来我店里就知道他又出车了,是因为他并不是本地人。大卡车只有在深夜才能进城,也是他以往每次送完货到我店里来的时候。
“还是吃干锅花菜吗?”
“再配一大碗白米饭。”
“吃这么多,不会被你老婆骂吗?”
“别让她知道就好了呀……”
该说是潜规则吗?以前荤素菜价格差别巨大的时代,菜单不固定的小炒店往往用“荤菜”和“素菜”两个价格来进行核算,而“干锅花菜”这道菜往往被归入到荤菜这个种类来进行结算。我也不知道之所以这样,是因为那个时候的花菜本身价格贵如荤菜还是要放上不少肉片,总之当时对舍不得吃“荤菜”的人来说是道很受欢迎的菜。
这道菜的花菜必须选择所谓的“有机”花菜,不一定是定义上的有机但只有这个品种能保持口感的脆爽。从枝干处切开才不会碎,备料后就该起锅了。切片的五花肉爆香是这道“荤菜”的灵魂,然后放入炒肉该有的辣椒,蒜,洋葱,炒香后放入花菜爆炒,最后放入生抽,胡椒,糖等提鲜,是一般炒肉菜的做法,也是讨巧于舌的香味。
所谓的干锅是上菜时还会用一个小锅继续保温,这样方便食客一边喝酒也不怕菜凉了。在“下馆子”时期是个创新,当然在现代这种装盘方式早已不新鲜了,甚至因为食器碍手而被一些人嫌弃。
和平时不一样,今晚的大榕树只吃了半碗饭就放下了饭碗。
“哦!老板,不要误会。不是不好吃。”
他似乎是读懂了我担心的神色,我还没开口就连忙解释到:“不知道是不是这两个月医生让控糖控的,也不知道是不是不干活的关系,最近胃口一下子就小了不少。”
“不过这样的身体,还是少吃点比较好吧?”
“说是这么说……”
看他话说到这里停了半晌,忠先生接了下半句问:“不要怕浪费,老板这里的菜价这么多年都没有变。按现在的物价来说,这也算不上多少钱吧?”
“也不全是钱的问题,只是……”
“觉得自己的身子变了有些惋惜吗?”毕竟我这店开了这么多年,不仅是自己,同龄的客人们也和我一起慢慢衰老,有这种心思的客人可不少。
“普通人的变老不是一天天慢慢变化的吗?就算是有一天忽然发现力不从心了转回头来也发现是一天天过来的事。我却不一样,一身病也觉得自己能干,就这么蛮干撑着到了现在。要不是现在跑车真赚不到钱我也不会休息这阵子。可谁晓得这一下休息休息坏了,人嘛使不出力气,心里也没劲,感觉一下子什么都变了。”
“所以人上了年纪,还是得找点活干。要不说窝在家里也容易窝出病来呢。”
“我倒觉得是你心态问题,要是别人就算了,你这么多年都在跑车,没个周末没个节的。难得有这个机会休息下,有个时间陪陪家人,不是很难得的机会嘛?”
“唉……”
看到他叹了口气,是家里发生了什么让人失落的事吗?
“别说了,孩子小的时候想多花些时间陪陪他,但那时候物价涨得快,哪儿都要花钱,虽然赚得比现在多,但也没能攒下多少钱。好不容易能喘口气,孩子自己都已经工作了。孩子独立就像是客人亲热起来也肉麻,老婆嘛也成了半老太。在家里开始几天还好,没过三天就是各种互相嫌弃。就因为这样我才想重新跑车。不过好在之前还会觉得气,那些老板压价压得这么狠,车空着一天就是一天的贷款利息,那些内地的地方又像以前那样地头蛇横行开始乱罚款乱要钱了。一趟车跑下来赚不到什么钱不说,有时候还要自己贴钱。现在心态不一样了,只要在江浙沪这块跑跑短线,虽然活少还赚不到什么钱,但只要不碰到那些糟心事就可以了。”
“那感觉我懂,我妈每次打电话来都盼着我能回去看看他们。好不容易守到放假了,刚开始几天每天都给我准备大鱼大肉,做什么事都小心翼翼的。两天一过就开始闹口角了。你做什么都会嫌弃你,最后炒得越来越凶。可这也算是家人的相处方式吧。因为分开了所以就没那么熟悉了需要适应,等适应了就能卸下心房放松下来。之所以容易和家人吵架,就是因为人觉得放松了,要是和不熟悉的人在一起,才不会什么话都说,才不可能吵成这样呢。”
“就是就是,就算你现在还干得动能跑上一趟车子,但总有一天还是得退休吧?”
“你说要是退休之后就能早点死就好了,那这种事也没什么可烦恼了。”大榕树一边拿出了装胰岛素的盒子一边说。
“老人孩子都在呢,你舍得死吗?”
“要是能多赚点倒是舍得。说实在的现在这副身子以后要是老下去了只会更严重,成为他们的负担,我活在这世界上也没什么兴趣没什么爱好。等赚够能养孙子的钱我就能安心地走了。”
这话说的也有点太极端了吧?家人的陪伴可不只是钱而已。
“多等等吧,说不定没几年大环境就能好起来了。等赚到钱了心情好了就不会这么想了。”
“大环境能好到哪儿去?变成这样不是经济规律的问题,而是社会好不容易建立起了一些契约精神,结果一朝一夕就被毁了,这样下去……”
王老师看起来和我一样不擅长聊天,忠先生本来想要劝解而说出的好话,就这么被他聊死了。他似乎也是从旁人的眼神中注意到了这一点,话到这里就停住了。
倒是大榕树改口到:“不过这样也不是坏事。我也有事做,他们也有事做,还能赚到点钱。而且还有我儿子这么一个盼头,等他结了婚生了孙子,倒时候心思都在孩子身上了,我们两个就算整天呆在家里也不会有这么多争吵了吧?”
虽然所谓的乐观不过是给自己上了一层保护色,但不至于这么颓丧倒也不是一件坏事。我给他加了点茶水说:“都这个点了,你老婆还不打电话给你吗?”
一方面白天的城市里对卡车有诸多的限制,另一方面大多数工厂店铺白天都要生产营业,所以大多数的卡车行车时间都是在大家睡去之后,这样第二天一早货物才能送到顾客的手上。这个时间长途行车,也是疲劳驾驶的高发之时。纵使而今道路发达,不用再像以前那样动不动一趟车跑上十天半个月,但副驾驶座上还是要有个人帮忙押车。就算不帮忙开上一段路,也有个人聊天好解困。所以这行业里除了夫妻档,临时夫妻也不鲜见。
电话费可以包月后,每逢大榕树出车的时候,夫妻两个总会聊上五六个小时的电话,所以他也总是被称为单独出长途的“勇士”,也是因为这种方式开了这么多年车都没有出轨过而成了模范丈夫。虽然没有时间陪伴孩子,但他对孩子的爱也是可见,以前年前最忙没法回家的时候,出车的途中都要特意绕路看上孩子一眼。这让人一次次羡慕夸赞的三口之家,而今看到大胖子无精打采的脸,就让人觉得更惋惜了。
而看到他失落的眼神之后,我反倒是自责起来。他拿出了那台用了许多年,屏幕都已经磕碎了的手机来看了看,叹出的那口气似乎是在说“谁说不是呢。”
大家听到叹气声后都陷入了沉默,就在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的时候,一阵清脆的铃声打破了这阵冗长的寂静。大榕树接起了那个视频电话,露出了笑容说:“你打来了?”
“不是都要打的嘛,晚饭按时吃了吗?”
“当然吃了,这会儿都吃夜宵了!吃完了他们厂里收货的队伍就差不多能排到了。明天可以早点回来。”
“那就好!吃完夜宵别忘打胰岛素。”
电话里外放的是熟悉的大榕树老婆的声音,听到那声音后,各位食客暗淡的眼睛里闪出的光可比大榕树本人要亮上不少。沉默也终于就此终结,大家剩大榕树顾自和老婆交谈着,转而开始聊其他的话题。
那电话直到客户打来说可以收货的电话才截至,大榕树和我打了声招呼就匆匆忙忙出去了。我过去收他剩下的餐盘,大胖子已经把饭菜都吃了个底朝天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