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毒誓(一)

    自那以后,界州军恢复了以往的平静,可这份平静并没有持续太久,或许连应昊都没有想到掀起波澜的是一个不起眼的人,是一个没有入过他的眼,甚至没有被他看过一眼的人。

    这个人便是辛宽,是青龙部的一个百夫长,他无意中接触了应昊私藏中的西蓟毒草,终而病倒。应昊本欲灭口,前有代谊代职都督,后有陵王来界,他不愿打草惊蛇,所以置之不理,想着只需拖延,待辛宽病死,人死如灯灭,真相也就泯灭在时间长流中。

    人算不如天算,辛宽虽是平民出身,他的姐姐辛恕虽泼辣强势却也明事理,青龙部对于辛宽的冷处理已然令她极其不满。

    辛宽病了一个多月,却始终没有得到有效的治疗,病情一日比一日严重,已经发展到断肢求生的地步,甚至断肢以后还不能痊愈,辛恕感受到了青龙部的敷衍,为驻守边疆的弟弟感到不平,忍无可忍无需再忍,她向军医夏契发作:

    “你凭什么锯掉他的腿,你这样也算是大夫吗?”她厉声质问道。

    夏契道:“你讲点道理好不好?断腿是不得已而为之,他这病古怪得很,病从腿出,不把腿锯了,等着怪病染上身,到时候你弟弟没了命,你就满意了?”

    “既然是这样,当初诊治时你为何不说?还和我保证,一定能够治好,如今治不好了便说是怪病,还要把腿给锯掉!”辛恕据理力争,“如今想来,你当初的说法也未必是真!说不定只是为了拖延时间,为的就是让我弟弟死,最好死得不明不白!”

    夏契气极:“你读过几本书?你学过医吗?无知妇人竟也敢质疑医师?我今日当真是长见识了。”

    “是,我是不懂医,也不懂文,但是我懂人!”辛恕高声道,“我看得出来你在敷衍,你觉得我们没有读过书,所以拿着那些劳什子东西欺负我们!你根本就不想救我弟弟!”

    夏契不由一怔,因心中有鬼,气势瞬间卸下一半。

    “我弟弟年少离家,来到边境驻守,决心为国尽忠,他是我们全家人的自豪!我们为他感到骄傲!他凭着自己的本事做到了百夫长,或许在你们看来,这是微不足道的职位,可在咱们看来他就是大英雄,是我们家、甚至是整个化县的骄傲!”辛恕再也无法平复,她用尖锐的眼神质问道,“我没有感觉到你是真心为我弟弟治疗,急忙着下诊断,拖延时日不进行有效治疗,等到病入膏肓了把病人往死路逼。如此操之过切,谁知道背后有着什么阴谋?”

    此话一出,自是引起轩然大波。

    辛宽最初的病情并不似如今这般严重,纵然夏契在军中颇有威望,辛宽腐烂的双腿也引证了他的医术并没有传闻中的精妙,加上夏契这些年行事也不得人心,只因得到应昊的青睐。

    夏契看似富有盛名,实则怨声不断,界州军中因他而折损的士兵数不胜数,不过畏于应昊的威严,不得发罢了,如今辛恕开了个头,当年潜藏湖底的声音渐渐显现于浪潮中,积压已久的怨恨与苦楚渐渐广为人知。

    那一句“阴谋”更是掀开了这层遮羞布,越来越多的人站出来为辛宽说话,为这位兢兢业业的士兵说话。

    一开始,应昊并没有当回事,以为不过是一时,他没有想到的是随着时间流逝,便是界州城民都听说了于氏士兵的事情,对于夏契等人的指责更是愈演愈烈。

    “混账东西!不是让你去处理了吗?怎么处理成这个样子?”听得外面的议论,应昊恼怒不已。

    覃为民低声道:“将军息怒,臣也没有想到会闹到这种地步,那辛氏既无权又无势,与夏医师的对话也是在军中进行,怎么就传到了外面去?”

    应昊冷哼道:“还能是谁?来了别有用心的人,这样的话自然也会被传出去。”

    覃为民转了转眼睛,说:“您说是霍青阳把这些话传出去的?”

    “除了他还能是谁?”应昊气极,却也明白此时此刻纠缠于此是无益之举,“眼下还得思考如何处理那个士兵,区区一个百夫长,竟会有这样大的能耐?背后没有推手,谁会相信?如果放在以前,刺杀再佯装意外即可,可现在毕竟有皇子驻扎,这类的事情也不能再干。”说到这里,他又问,“陵王那边有什么消息不?”

    “暂时没有,一切如故。”

    覃为民的回答显然无法令应昊安心,他急切道:“无论如何,咱们都不能让人查出他的腿是中了乌桐草的缘故!如果被查出来,所有人都脱不了关系!”

    覃为民郑重点头。

    辛宽的腿疾成了界州军最为关心之事,应昊迫于压力只得请来医师楚牧,让他对辛宽进行诊治,在诊治那一日,界州的官员都过来,三大将军皆在,等着楚牧的诊断结果。

    楚牧对辛宽进行了一系列的检查,由于辛宽昏迷不醒,只得从他的姐姐辛恕那里获取信息。诊断完毕,楚牧默然良久,一言未发。

    霍青阳忍受不了这样的寂寞,开口询问:“楚太医,他得的到底是什么病?”

    “这样的症状闻所未闻,医书典籍从未记录这样的骨病,所以楚某不敢妄下断言。”楚牧凝视着辛宽发黑的腿部,沉吟道,“只是这腿部发黑腐烂之快,令人猝不及防,病人此前又身体康健,会不会……是中毒所致?”

    结论一出,议论纷纷,此时的应昊面色如土,事情还是朝着最糟糕的方向发展了,这被纸包裹着的火终于还是燃烧了。

    “中毒?他是如何中毒的?”狄英不解道,“辛宽吃喝住行皆在军中,如若他都能中了毒,难保其他士兵不会遭遇此害。”

    听得自己的猜测与医师一样,辛恕眼中顿时绽放光彩:“楚太医,您也觉得这是中毒?”

    “只是一种猜测。”楚牧感受到诸多压力,不敢把话说绝,“目前还没有证据。”

    “哪里需要证据?”霍青阳想也不想说,“在哪里受的伤便与哪里有关。”

    这话说得含糊其辞,但明眼人都听得出来霍青阳指的就是青龙部的统领将军应昊,他认为这位百夫长之所以拖延至今,应昊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应昊当即发怒:“你如何知道是与我有关?”

    “不和你有关和谁有关?”霍青阳也不客气,来到应昊面前,针锋相对,“这辛宽都病了这么长时间了,都已经到了昏迷不醒的地步,说明病情不容乐观,这样的情形下死马当活马医,什么都得使出来,你那里的医师呢?推三阻四,变着法地不让人治,拖着拖着直接要断肢,早不断晚不断,偏偏等到无力回天才断,知道的以为你们这是在救人,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这是在杀人!为了掩盖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所以要抓紧时间灭口啊!”

    霍青阳言语之犀利,字字戳中要害,应昊顿时怒不可遏:“霍青阳!你竟然敢污蔑我?照你这么说,这界州军内凡是有病逝的,都与我脱不了关系?”

    “污蔑?”霍青阳冷笑道,“谁不知道和夏契和你的关系铁?他做的诊断若是能作数,于百夫长就不必现在在躺在病榻上了,他说什么不都是你授意?你若不授意他能这样给人治?”

    “霍青阳!”应昊恼羞成怒,几欲拔剑,“你以为我不敢动你是不是?”

    霍青阳蔑视地瞧着他,不屑道:“有本事就拔剑,只是虚张声势,未免太丢人现眼。”

    “好!我今天就要你好看——”

    应昊已被愤怒冲昏了头脑,不顾众人的阻拦,将腰间的剑拔出,指向霍青阳,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个响亮的声音从背后响起:“且慢!”

    众人闻声回首,那声音的主人便是代理都督代谊,更为引人注目的是一位蓝衣女子紧随其后,神色甚是不悦,清丽的面容极为严肃,观者皆不敢言,尤其是两位当事人被这目光注视着竟抬不起头来,仿佛做错事情害怕惩罚的孩子。

    二人的到来制止了这场争执,应昊那将要出鞘的剑尚未拔出,避免了一场近在眉睫的血光之灾。

    蓝衣女子双眉紧蹙,注视着应、霍二人,默然无语,此刻是代谊先开口:“你们两个,这是在做甚?吵吵嚷嚷的,成何体统?你们便是这样招待长姑娘的吗?”

    众人闻言不由一惊,这才意识到这位蓝衣女子便是为陵王治病的长泱,当日陵王病危,便是她挽救了陵王性命,她出现在这里,目的不言而喻。

    代谊来到辛恕面前,温言道:“殿下听说了令弟的事情,特意请长姑娘为令弟治病,长姑娘医术高明,且精通解毒,相信定能救令弟性命,还请夫人放心。”

    听得这话,辛恕险些落泪,这些日子以来,从希望再到绝望,无数人向她保证却都是无疾而终,她难以置信,喃喃道:“真的……?”

    “既然我来了,就一定会把他救活。”长泱慨然道,环顾四周,又问,“病人呢?”

    辛恕喜极而泣,连忙带长泱入内,楚牧简略地和长泱说明了病人的病情,长泱进行了初步的诊断后很快便有了答案:“很明显是中毒。”

    辛恕一听,急切问:“真是中毒吗?”

    “是。”长泱十分肯定。

    “长姑娘,您是怎么知道是中毒的?”狄英问。

    “病人的脚部发黑腐朽,很明显是脚部接触了毒源。”长泱徐徐道,“在一段时间后才显现,能够造成这种伤害的只有鸦参草,是融皮消骨的毒。”

    听得长泱并没有探查出其他的毒物,等人舒了口气,应昊却阴沉着脸,

    “融皮消骨……”听得这骇人听闻的话,辛恕瘫倒在地。

    狄英赶忙问:“那还能救吗?”

    “能救。这毒虽然厉害,但毒素蔓延速度较慢,眼下还没有蔓延开来,看着严重其实并不致命。”长泱望了一眼昏睡中的病人,目光转至满脸焦虑的辛恕,喟叹道,“好在你及时求医,再过一个月,即便是华佗在世也难留他一日。”

    “那为何他至今依旧昏迷不醒?”霍青阳不解道。

    长泱道:“鸦参草本身就有麻痹作用,甚至说它麻痹效果是最强的,很多迷药都用它来作为原料,病人接触后昏迷不醒是很正常的事情。”

    代谊接着问:“那要如何治疗?”

    “外敷内服同时进行。”长泱轻声道,“我会写张药方,按照里面说的去做,养一个月就好了,用药三天内就能醒过来。”

    “就这么简单?”许是过于简单,霍青阳有些难以置信。

    “对症下药就很简单,治疗的方法都是由先人总结出来的,从这个角度来说,并不是简单的事情。”说完,长泱便让人去拿药,又嘱咐了几句,这困扰了诸多医者的难题竟这样轻而易举地被化解,任谁都觉得不现实。

    “这样,就完了?”辛恕惊异得说不出话来。

    长泱似乎也觉得太利索,多加了句:“我会根据病人的反应调节药方的。”

    看着长泱如此顺畅地完成诊断,夏契心里酸溜溜的,发难道:“这么多声名远外的医师都来瞧过,却始终无法定夺,恕在下直言,与这些富有盛名的老前辈相比,长姑娘尚且年轻,姑娘诊断之如此仓促,会不会太过武断?”

    “俗话说:‘善战者无赫赫之功,善弈者通盘无妙手,善医者无煌煌之名。’如果从名声来判断医者的医术,这才是真正的武断。”长泱回眸一笑,“夏医师,您说是不是?”

    夏契眼眸低垂,目光毒似蛇蝎,恨不得将长泱绞杀:“如果姑娘治疗出了问题,病人未能康复,姑娘以为责任在谁?”

    “责任自然在我。”长泱沉静依旧,丝毫没有被影响到,语气很是轻松,“如果治疗出了问题,都是我一个人的责任,和其他人都没有关系。我会自请责罚,请各位放心。”

    夏契始料未及,原想下长泱一个马威,没想到长泱丝毫不介意,甚至还把责任全揽在身上,丝毫没有给自己退路,这倒让夏契无计可施,那口气只能憋在心口,自己给自己找不愉快。

    辛恕混迹江湖,见识过不少人,从长泱行云流水般的诊断,是她之前所见过的名医都不媲美的,她高声道:“我相信长姑娘能救好我弟弟。”

    既然病人家属都发话,其他人更是没有阻止的理由,就这样长泱接过了为辛宽治疗的工作。

    长泱也不做逗留,准备离开,即将踏出门槛,便被一个声音制止:“长姑娘请留步。”

    长泱回过头来,发现挽留他的人正是应昊,她不解其来意,遂问:“应将军,还有什么事吗?”

    应昊沉吟一瞬,说道:“是陵王殿下让姑娘过来的?”

    长泱点点头。

    应昊心中一动,缓缓抬起眼眸来,小心询问道:“那长姑娘……打算如何向殿下复命?”

    长泱觉得这话很怪,但她还是做了回答:“诊断出什么就说什么。”

    应昊凝视着她,小心翼翼问:“姑娘会告诉殿下,辛宽中的毒是鸦参草?”

    “不会问得这么细。”长泱想了想,“顶多问能不能治好。”

    应昊却始终不能放心:“如果殿下问起是什么毒,姑娘会如何答复?只说鸦参草吗?”

    “自然只有鸦参草。”长泱觉得莫名其妙,“将军为何这样问?”

    “我担心会不会有其他毒,怕姑娘没有留意到。”应昊沉吟道,默默观察着长泱的反应。

    “将军有所不知,毒有凶险之分,至凶之毒有时候能够掩盖其余毒素,病人所中的鸦参便是这样的至凶之毒,只要消解了鸦参草,他此前所中之毒也尽可散去,所以我的治疗也只针对鸦参草来。”长泱道,“我只会说我确定的,那些不确定的不必说。”

    “原来如此。”应昊松了口气,又多问了一句,“姑娘觉得这鸦参草会是来自何处?”

    “不知道。”长泱完全不打算追究。

    应昊奇道:“姑娘似乎并不好奇鸦参草的来源?”

    “我只管治病,其他的我一概不管。”长泱道,“鸦参草这东西随处可见,草丛里就一大堆,若要真查起来,哪里都是来源。既如此,何必花费功夫呢?”

    尽管长泱的话都在应昊的期许中,可事关重大,关系到他的家族、他的前程,应昊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君弈知晓他与西蓟砂棘部暗中有往来,所以他只能在长泱这里下手。

    应昊沉吟道:“殿下既然派姑娘过来,是要姑娘治好辛宽的病?”

    长泱颔首道:“是。”

    应昊斟酌道:“如若治不好,会如何?”

    长泱忽然笑了:“没这个可能。”

    果然是年轻人,如此年轻自信!

    应昊瞧了瞧四周,确认过无人,低声道:“长姑娘可知界州的医者对姑娘是颇有微词的。”

    长泱眉梢微挑:“我知道。”

    应昊又问:“那姑娘可知他们为何对您颇有微词?”

    “因医治陵王一事。”长泱心如明镜,“那晚我言语有失,急于求成,惹恼了诸位前辈。诸位前辈对我颇有微词也是理所应当。”

    “姑娘当真是玲珑剔透一般的人,当夜救人心切,所以才出现了这样的误会。”说着,应昊甚是感慨,“俗话说文人相轻,这医者也是一样的,界州军中有不少医师都眼红姑娘,等着看姑娘的笑话呢。”

    长泱不禁洒然一笑:“不错,他们都盼着我治疗失败,等着落井下石。”

    应昊痛心疾首:“我驻守界州多年,能管得了医师,却无法阻止他们的妒忌之心,这实在是我这个做将军的无能。”

    “应将军已然尽责。”长泱淡然道,“人心,任谁都无法控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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