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对四季的变化向来有着人类无法理解的敏感度,当凡人在忙碌碌间只会偷闲欣慰于风中偶然的凉意,高枝的叶子已经开始了着秋装。如果说繁花的绚烂属于春日的赞歌,那枝头上颜色的转变则是叶子对秋的奇妙戏法。远眺已是黄绿相间的层层叠叠,行于树天,头顶却依旧一片绿意未退。
跨下的战马在城中人流众多的石道上不得不收起驰骋沙场的气势,一步一步平稳地驮着主人朝着那座府邸走去。能骑着马从远到近地将京中的景色收入眼底,闫家三老爷已不记得那是多遥远的事情了。侄儿闫楚禛懂他,特意向圣人请求免去了原定的庆功仪式,好让他得以在归家路上顺道追忆一番当年随着父兄踏马入京城的少年时光。
闫老太太看到儿子时,闫迁是在仆人的搀扶下下马的,即便动作不算难看,可在场的所有人都能轻易看出三老爷身上的伤并不轻。那八百里加急传回来的消息到底是怎么样如此偏离现实的?肉眼可见之下,闫迁的额头上斜斜着包着止血棉布,衣领处露出左肩位置也可以看见白色的里衣上已经干涸的血迹,从外袍背面隆起的不平痕迹判断,应是一道从左肩一直延续到右下腹的伤所致。
“祖母不要,三叔右手还有伤。”
闫老太太想拍拍儿子的肩膀,表示能平安回来就好。闫楚禛的话让她不得不收起来准备落下的手,进而将视线落在了闫迁右边的衣袖上。向来孔武有力的右手臂此时正可怜兮兮地,无力晃荡着,不是骨折就是伤到筋脉,要想重新耍枪弄剑,恐怕还得好好养一段时间。圣上给闫迁的圣旨只是写明允许他归京养伤,却为道明回去北疆之期,看来是已经早已知晓闫迁身上的伤是如何。
闫老太太重新构筑起心中的城墙,罢了罢了,时间长些也无妨,不能恢复如常也无碍,至少人是回来了。盼夫还,望儿归,春秋四季的来回往返,下一次,她不知是否还有机会为儿孙们的归来再开一出门。
南诏的迎亲使者团是在闫迁回京后到达的,也赶在了中秋之前。即便不能如当年北朔的使者团规模那么宏大,可南诏是宝泰帝御极以来的第一个外邦来使,又是为了迎娶公主而来,还是成功受到了京中百姓夹道欢迎。在闫楚禛的建议下,宝泰帝抓来了霄元锦作为皇家的代表前往迎接使者团。和北朔一样,南诏的使者团在京期间落脚的地方还是设在四方馆。朝廷只是对馆内做了简单打扫,并没有刻意为南诏到来做装设的改造。宝泰帝和崇光帝不一样,不喜铺张浪费,四方馆原有的居住环境已足够,着实没必要为了南诏的短暂停留再大动土木。再者,南诏也与北朔不同,南诏归顺大虞时间已久,汉化程度也深,提出求娶灵珈公主的赤沙郡王时少年时还曾经以游学名义在京中居住过一段日子。外界有传,赤沙郡王对灵珈公主的爱慕就是在那段时间埋下了种子的。
有友人自远方来,又临近中秋,宝泰帝于中秋前夜在宫中设宴,接风的同时提前欢度佳节。凌挽馥再次见到了灵珈公主,经过了短时间的休养,灵珈公主已经恢复如常,然而那跟在身旁的司琴姑姑就不见了踪影。即便在身旁时间再久,司琴忠于的事那个被寄予厚望的霄元琨,灵珈公主不过就是十一皇子前行路上的垫脚石。放这样的人在身旁,宛如一剂毒药,随时会致命。
为表谢意,南诏为大虞献上了南诏特有的各种珍贵药材,赤沙郡王还提出了要亲自下场为在场的各位跳一支舞。南诏位于边陲,比中原民族的各种讲究相对较少,遇到重大节日,南诏王也会跟着贵族一起跳起来也不出奇。
“真是别具一格的舞蹈。”南诏的舞蹈动作简单,没有中原舞蹈的细腻婉约,无法获得宴席中女眷的青睐,凌挽馥却看得津津有味。她不懂南诏语,不知不断重复的吟唱中表达为何物,却在他们的歌舞中品出了南诏国民对天地的崇拜,对自然给予的感激,以及对生命的歌颂。那是在群山围绕的特殊环境下才能造就的情感,也只有长期与绿水青山为盼,才更加懂得人之渺小,世间万物之伟大。
“夫君,我怎么觉得赤沙郡王好像对你情有独钟。”赏舞间,凌挽馥发现了一样有趣的事情。
“多心了。”
是她多心了吗?那可不见得。凌挽馥眼里含笑,嘴唇上扬,意有所指地望着喝醉的赤沙郡王如一只重心不稳的木陀螺,时而左,时而右地朝着他们的座椅撞来。
“小心。”闫楚禛第一时间就伸手将凌挽馥护在身后,为她挡下赤沙郡王手中那杯已经失去了控制,飞溅在他身上的葡萄酒。赤沙郡王身材不算高大,也好歹是个成年男子,如此一番撞击之下,不仅手中酒杯不见了,闫楚禛和凌挽馥的菜肴被撞翻了一地,他本人也撞上了桌角,正摸着被撞疼的膝盖叫着。
“相爷对不起,主子喝多了,冒犯了相爷。”主子酒醉闯祸,仆人一边扶起站都站不稳的赤沙郡王,一边朝着闫楚禛道歉。
闫楚禛不在意自己身上的情况,他更加关心的是凌挽馥。直到确定凌挽馥没有收到任何的伤害,才转头回了一句无妨。
“相爷这边请。”这边的意外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安内监了解了情况后,派了宫人过来引闫楚禛去更衣清洗。
“相爷不习惯陌生人伺候,劳烦公公找个空闲的房间,准备好水,绵巾就好。”
相爷夫人都如此提出要求,宫人自是不会多言,领着闫楚禛准备就要离开。就在如此短暂的谈话期间,赤沙郡王又抓起了酒壶准备灌了起来。
“哎呀呀,酒能助兴,多喝了也是身体无益。大人要不要找公公要一碗醒酒汤给郡王?”
“夫人考虑周全,有劳。”篮衣仆人用南诏语叫唤了几声,就有另外一个粗壮的仆人过来,两人一左一右地架起了赤沙郡王也跟着宫人一起离开了宴席。
闫楚禛被酒泼湿了衣裳,此处是宫中,没有他常用的换洗衣服。闫楚禛就着清水对被泼湿的部分简单地擦拭了一番就算是收拾完毕。此时正是圆月高挂,朗朗夜空星子随意点缀,湖水如镜,明月繁星倒影其中,隔着清透的湖面相互遥望。闫楚禛不着急地回到宴席中,沿着殿外的石径散步赏月,顺便去去身上的酒气。
“郡王跟了我半圈,又倒了我一身酒,还不准备出来见面吗?”
“本王就赌了一回,没想到相爷你果真能觉察。”林木间,大醉的赤沙郡王从暗处走了出来。即便身上的酒气未散,可早已无了先前在宴席上的醉态。“相爷博学,居然会听南诏语,佩服。”
“过奖,不过略懂皮毛。”赤沙郡王在宴席酒醉撞翻桌子时,用南诏语古语快速地给闫楚禛留下了会面的信息。赤沙郡王用的是南诏国一种方言,不是官方的南诏语。闫楚禛早年在南边当地方官,闲暇时识得一位来自南诏的修道人,才有机会接触一二,不然他也不知道赤沙郡王所言为何。
“看来他们说得对,本王多次邀约,相爷不是不懂,是有意躲藏。”
“邀约?郡王假如说被人跟踪是一种邀约,只能说,郡王你口味独特,实在不敢恭维。”早在闫迁回京前五天左右,闫楚禛就发现有陌生人在打探他的行踪,后面直接就躲在了街角暗暗观察。
“相爷是如何察觉?”赤沙郡王不解,他派出去的都是最有能力的亲信,每次都轻松被闫楚禛给摆脱。
“这不需要郡王去深究。我想提醒郡王的是,你是出来醒酒,我是出来整理衣裳。算算时间,郡王是觉得合适去继续探寻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吗?”闫楚禛没耐心在此跟他多费唇舌去探究他那蹩脚的伎俩。
“既然相爷如此直言,那本王就坦诚告知,本王是希望得到相爷的帮助,除小人,护南诏和平,救阿娘。”
南诏皇室自古就极为讲究血脉的正统性,四个古老大贵族共同组成了现今的皇族血脉,按照血统的高贵决定着皇位的继承顺序,进而推选出储君。前几任南诏王的多番改革下,削弱了各个大贵族的势力,收拢了皇权,让皇位得以父子相传。即便如此,血脉的纯正依旧在南诏的皇位继承中占据了首要的位置,这就导致了南诏的皇位传承如人走钢丝,稍有不注意,那个皇位推举的传统就会死灰复燃。而非常不幸的是,时隔多年,导火线再次出现。半年前,嫡长子因突发疾病英年早逝。南诏王剩余皇子年幼,母妃又不是出身四大贵族。相比之下,不管是年纪,还是血统上更加占据优势的赤沙郡王成了被推举的后备人选。
“舅父的皇位自是要给皇子。本王也愿意在舅父百年后辅助新主。”
“可惜的是。南诏王并不这样想。”根据闫楚禛的探子来报,南诏王面对贵族们建议表现极为反感,对外甥的疑惑之心也渐起。不仅找了理由夺走了赤沙郡王实权职务,还以王太后之名将长公主,就是赤沙郡王的母亲传入皇庭软禁。
赤沙郡王对闫楚禛的话颇感震惊,南诏距京中数百公里,皇庭中事必然不会在民间四处流传,他为何能知道如此之多?
不等赤沙郡王疑惑中出来,闫楚禛手指点了点石柱,继续问道:“一物换一物,既然郡王都提出了请求援助,那郡王是否也应该告诉我,为何我要出手?”
赤沙郡王的五官收缩皱成一团,一张略微显胖的圆脸比苦瓜还要苦,哀怨道:“相爷都能猜出答案了,还非得要从本王口中再去确认一遍吗?南诏突然失去了王储,舅父和贵族间矛盾四起。南越王封地与南诏相连,他已闻讯,并暗中派人和舅父取得联系,挑唆南诏和大虞的关系。就连本次联姻,也是南越王的主意。意图如何,就不需要本王去细说了。”
闫楚禛当然知道他们意欲为何,对外,南越王联合南诏,集结南边势力。对内,又和灵珈公主达成协议,借助她和南诏的婚约。灵珈公主得到南越王的支持,而南越王争取到朝中追随晋王一派的力量,完成里应外合,掰倒圣上。至于日后计谋得逞后,是谁真正的主导江山,就不是闫楚禛需要花脑筋去猜想的范畴,因为他不会给机会那个结果出现。
“现不是可商量此事的好时机,今日就请先回,容我仔细想想。”
“那相爷到底是帮还是不帮,给本王个答复啊。相爷,你别走,等等,是本王没说明白吗,本王还可以再解释解释。”
“主子,闫相爷不是说了吗,让你静候,他要时间考量。”篮衣仆人拦腰抱住要跟着冲向闫楚禛要个说法的赤沙郡王。也不知是不是伪装时间太长,还是本性如此,他怎么觉得主子时不时就会出现了一股傻劲听不懂人话。蓝衣仆人暗自决定,以主子酒醉未醒为由提前回去四方馆为妙,省得主子被心中对闫相爷的崇拜感作祟,闹出笑话。
那日宴席之后,赤沙郡王跟着霄元锦在京中游山玩水。原以为他能保持此状等来闫楚禛的回复,何曾想到闫楚禛尚未前来,他就不得不再次出现闫楚禛面前。
“这?多日不见,没想到世子竟然知道给我带礼物?”凌挽馥端起茶盏,轻轻拨开上层茶叶,慢里斯条地品尝着热茶。她今日回凤宜阁,刚打开账册,就有人来报,说宣王爷世子带着一个伤员冲进来了凤宜阁。
“我也不想,那群人像疯了一样,见到我俩就提刀砍来。我那三脚猫功夫哪里是对手,只能拉着他拔腿就跑,习惯成自然就来到这里了。”跑了好几条街,霄元锦口干舌燥,抓起茶壶就往口中倒。而在他身旁的是已经昏迷过去,四处挂彩,血腥味浓厚的人。要不是那异族的服装,凌挽馥也不一定能辨认出此人就是赤沙郡王。
既然伤员都被送来了,把他扔在那似乎也不太好。不知他具体伤情如何,在大夫没到来之前,凌挽馥只能让人把赤沙郡王抬入客房做简单的伤口处理,同时让阿兰去把闫楚禛请过来。
宵元锦和赤沙郡王是在外出游玩回京的路上遭到刺杀,对方下手狠毒,一看就是专业杀手,此次两人能顺利逃脱,除了自身身手敏捷,以及宵元锦对京中街巷的熟悉外,更大的原因是仰仗着宣王爷早年的安排。跟在宵元锦身旁的人,都是精心挑选,武功高强之人,他们帮助王府管家将世子抓回王府,必要时能如今日般护卫宵元锦安全。这也是为什么闫楚禛会提议赤沙郡王在京期间,由宵元锦陪同。他并不想成为南诏内斗借刀杀人的工具,更不愿意把火种引入大虞。
闫楚禛赶到凤宜阁时,赤沙郡王的伤已经被包扎完毕。身上的伤口多,却没有致命之处。
“我劝郡王你还是不要胡乱动为妙,不然那些伤口又要裂开。”闫楚禛按住了要起身说话的赤沙郡王,“那些人你认识吗?”
“他们蒙着面,无法辨认。即便有意隐藏,可是他们打斗的方式,还有无意间透露的口音,都应该是来自南诏的人。”
“郡王暂时在此疗伤,其余的事情,我自会处理。”
“那恐有不便,他们是冲本王而来。本王在此,只会给他人带来麻烦。”赤沙郡王进入凤宜阁时已是昏迷,凌挽馥后又未曾露面,他自是不知凤宜阁的主人的凌挽馥。
“郡王大可放心,请不要忘了,此处是大虞的都城,不是南诏。这世道,哪有反客为主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