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这,你,你你你竟花完了?”
周彦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激愤之意已脱口而出,似要冲小满发火,又因几分愕然火不起来,显然是未料到会发生这种事,最后半截话断成哑炮,声音也变小了。
“那,那是顾大娘的钱,你怎么能拿走呢?”
小满点头:“是啊,我当时不知道是谁的嘛,姓钱只说全给脚夫,我想脚夫也要不了那么多,才分出来这二十两,拿过来给你们。”
她抬眼去看周彦,摊开手,一脸无辜,一派理所当然,浑不觉自己有错。
他们彼此对视,像是要比谁的眼睛更大。
常泽川的视线越过两人,望向远处的光芒,眼神逐渐失焦。
湖岸边,停靠着的小船人家打起灯烛,暗黄的光晕散开,随水波摇晃。船上亮一盏,水面映一盏,一小丛一小丛,像流萤。
他只觉这片土地不真实,眼前的人物也不真实,一切好像游戏建模,自己不过是个玩家,来到这里,只为触发对话,接取任务而已。
目光回转时,仿佛看见他们眼波流转间燃起电光火石,噼里啪啦。
精神似乎都不太正常的样子。
一个两米多的壮汉,一拳能把人的脑子打爆,气急了就四处找锄头,发作时凶悍异常,堪比猪刚鬣,看起来像犯罪分子。
一个身形娇小,毫无痛觉,动不动嘻嘻怪笑,貌似徒手撂倒了姓钱的和他身边那几个小弟,大概率是抢劫惯犯,没准正在被衙门通缉。
恐怖。
他是进化完全的高等生物,是遵纪守法的现代公民。不想和这些野蛮怪咖多有交集,掺和一气。以免日后横遭波及,再生事端。
此时不溜,更待何时?
常泽川抬脚,往旁边挪了挪:“唉,这下完了,辛辛苦苦白干,全被人截胡!这下不关我的事了,这位小满姑娘抢了你们的钱,你找她去讨要吧!”
他先瞅一眼周彦,又瞅一眼小满,嘀嘀咕咕。
“至于我那五十两还是二十两,我也不要了,你们分,我走了。”
说罢,就想撒腿跑开。
就在他将转身的前一秒,小满眼神扫过来,冷喝一声:“你站住!”
常泽川暗恨,不敢再跑,双眼对上她的脸,问:“还要我做什么?”
“跑什么,我有事要你帮忙呢。”小满说着,点了点周彦,正色道,“这位……大哥,你也不用着急,我既然错借了顾大娘的钱,再借回来就是了。”
常泽川一脸古怪:“借?你这回又打算抢谁的?”
“笨!”小满斜睨他一眼。
她右臂支起,摸着下巴,作沉思者状,摇头晃脑道:“当然是继续从姓钱的那里借了,不过,那些钱也不是姓钱的,要找他背后的人借,叫什么名字来着?”
“曹宽。”周彦道。
“对,曹宽,就是他了。”
小满眸光闪动,神秘一笑。
淮水侧畔,山峦之上,立着一座僧伽塔,身呈八角,密檐疏层,砖石凝辉。
其檐角轻挑,下悬着小巧铜铃,风过处,清音袅袅。
塔刹高阁之内,有一伛偻老者凭栏而立。
他捏着外蕃的水晶千里镜,怼到眼前,窥见镜面中那远航的宝船,在天际缩成了一圈细小的点。
“施主,起云宝船如时而发,您可以不必忧虑了。”
江风刺入,揉乱他身后那位年轻僧人灰色的衣袍。
角落燃起的袅袅香烟被搅散。
“是啊,有四海商会的白砚先生在,我还用操心什么呢?”老者想起那位沉静少年,不由得出口赞叹,“确实是青年才干啊,不光负责此船的改造,还连带监护通航事宜。咱们于吉商队只用管一半的事,顺着航线,明日通淮安,延永乐漕运北上京师。纵然路途有损,也祸不到商队的头上。几乎是稳赚不赔的生意。”
他眯起眼,转动千里镜的嵌管。
“但是曹宽还是搞砸了。老夫倒不怨他,本来也没有仰仗这个女婿能做成什么事,只是心中遗憾终究不能完成了。”
“施主何苦这样折磨自己,尽人事,听天命,您已无愧于心了。”
“慧空师傅,你看那百年前如巍峨巨山劈开万顷波涛的宝船,终沦为以供高门观赏、涂妆抹彩的玩意儿,屈身浅水,峡湾和沟壑之中。”
天际处,残阳似被暮霭洇染的熔金,沉甸甸悬于水天线上。
“施主慎言。”慧空上前一步,“天黑了,江风大,寒气重,您快回来吧。”
老者转过头,眼里激出两行浊泪,捶胸悲叹:“我恨啊,我真恨!老夫病入膏肓,时日无多,小师傅,看在我们交情一场,求你帮帮我!”
他垂首欲拜,被慧空揽住:“冯施主,你说吧,我会帮你的。”
冯翻直身,靠近慧空:“老夫不能将这些东西带到坟墓里,趁着现在精神还好,将之发卖,又怕所售非人。我家子孙无能,只能交托小师傅来断查了。”
慧空正欲回答,只听由远及近传来一阵迅疾的脚步声,他偏头望去,一个劲装短打的蓝衣男子噔噔夺上梯楼,插到他身前,便道“盟主”。
男子五大三粗,面上一道狰狞刀疤,更显凶相,他斜睨一眼小和尚,见人两颊微丰,面含稚气,不觉轻视,欲言又止。
老者摇摇头,让他不必顾及,慧空却识趣地走开了,只留下一句话。
“是非良人,小僧也不敢担保。”
他是个有慧心敏性的人。本无意卷入江湖纷繁事务之中,更不想祸及自身。不该问的不问,不该管的不管,凡事皆有定数,万物自生因果。无力探求,只有等待,将东西转交给如约而至的人。
刀疤移步老者身侧,垂首道:“冯老,冷蝉衣来了,在曹府留了信。”
说着从怀中摸出一只纸花,双手奉上。
冯翻没有看他,只举起千里镜,向远处眺去:“让府中所有人先行离开,招呼盟中兄弟布阵迎候。”
夜风卷至高处,猎猎作响,撩动他斑白的须发,也催生了喉中的痰结,直逼得人猛然咳了几声。
冯翻枯瘦的手随之抖动,焦圈缩在码头中的三个人之间。
他缓了一阵,嘶哑着嗓音问:“钱非现在在哪?”
刀疤忙从案几捧上一杯热茶:“被人打晕后,扒光了衣服扔在一只废船里,刚刚醒来,发觉自己捅出篓子,如今跑回府收拾东西要逃。要不要把人绑了?”
冯翻抿一口清茶,润了润喉:“不用,随他吧,只去找是谁抢的银票。实在找不到就算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他将镜晶定在码头上一个木色曳撒的少年脸上,遥指过去:“不过,记得把银子送还给人家,毕竟替曹宽擦了屁股,我们不做背信弃义之事。”
天完全黑了。
江水仿若一条蜿蜒的黑龙,正向着远方奔腾而去,无穷无尽。
刀疤顺着冯翻的指头看去,只见一团黑影,心中默记下那人的身形轮廓,却没法辨清面貌。
戌正二刻,常泽川抱紧了那只装着行囊的包袱,靠在景心客栈门边。
他低着头,可惜手里没有电子产品,如今只能百无聊赖地抠拾指甲,掰着指头度日。
每当路人或者店小二的目光扫过时,他都恨不得走开,最终还是作罢,站定不动。
常泽川安慰自己:我只是在等人,又不是住不起。
托那个叫小满的怪女人的福,他今晚不用在大街上流浪。不对,也许并不用流浪。毕竟衣兜里还有他古代伯父给的那些钱,五两银子,也是不少了,但他现在还没赚钱呢,总不能倒贴打工吧?
于是在小满问他身上有没有钱时,常泽川摸了摸袖口里的钱袋,摇头。
小满找了一间不大不小的客栈,距离曹宽的府邸只隔两条街道,约定各自事成之后在此相见。
明明是萍水相逢,互相不知底细,关系生疏尴尬的两个人……
他现在脑子还一团乱,不知道为什么要跟她上这条贼船。
事情还要从一个时辰以前说起。
他们仨在码头前僵持不动,怪女人突然拉住周彦,和他私下说了几句话,竟引得那大块头十分赞赏地点头称是,而后和他道“假数有限,就要归队点卯,此番需先行一步”,说罢匆匆离去,好像一点也不担心那一百五十两银子。
明明白天那么大费周章据理力争的,现在居然放心当甩手掌柜,全权交给他们二人处理。
大块头这人是不是有点太好骗了。
他只是短暂地站在周家村这边,冒充了一下秀娘表弟,实际上和这件事没有关系,完全可以和占尽便宜的曹老板一样甩手离去。就像现在去问曹老板要钱,他肯定不会给一样。
说难听一点,他是个趁火打劫还失败的人。
真要撂担子不管了,偌大的泗州城,周彦怎么找他?
毕竟自己也是被那女人逼迫的受害者啊。
令人纳闷是,他居然相信一个来历不明的家伙。觉得他们真的能盗出银两。好像在明朝当贼是很轻松的行当,别人没有一夜之间得到两百两银子是因为其他人都是傻蛋,不知道原来还有可以去富商家直抢这个精妙的办法。
虽然她有趁火打劫成功的案例。
常泽川并不服气。他们之间,不过是武力值的差异,说明不了什么。他是智取,至于那个小满,好像有些身手,也只是刚好劫了弱小好欺的钱某人而已。
话又说回来,一个浑身破绽的矮冬瓜和铜墙铁壁的曹府怎堪相比?常泽川觉得悬。
好在他不用去劫。
小满请客,带他到天一楼海吃一顿,借机使唤起人来。
她执起竹筷,夹了块肉片,放入口中,细嚼慢咽,才悠悠道:“我用今天盗来的银子买了个物件,钱是已经给卖家的了,但是东西要劳你帮我去取。”
常泽川警惕:“什么物件?你用赃款买了什么赃物?合法吗?不会是什么违禁物品吧?是正规渠道购买吗?你自己为啥不去取?”
他扫一眼小满,严词拒绝:“深更半夜的暗中交易,何等危险,我不去!”
小满无视他的抗议,将筷子搁到碗边:“是什么你就别管了,合法,安全。倘若是真货,就是对我来说很重要的东西,但市面上有很多假货,买到假的也没有办法,只能是上当受骗认栽了,单单骗钱也没什么,就怕是借着真货的幌子诱我出来,这就很麻烦了。你不干这行当的事,你去取,是真是假都不会有事,没人要拿你怎么样。”
常泽川被绕晕:“什么真真假假的,你不说清楚,我可不敢冒险,谁知道有事没事。”
小满还要再说,他却顿悟,激动拍桌,“哦!我懂了,你是盗墓贼吧?混迹黑市挖古董,倒卖来倒卖去的那种?那可不行啊,这个我不干!”
“我说了没事就没事,还挑上了,你凭什么不干?你不干这个还能替我去劫曹府?”
小满身子前倾,逼近常泽川,手指点他胸口,压低嗓子,恶狠狠道:“我刚和那人做了交易,拿你做抵押,还不上他们要的银子,你就自求多福吧,看看那些村民会怎么对你!”
常泽川脑袋一阵发晕,难怪周彦走得那么爽快,合着把自己交给一个抢劫犯了。
小满勾唇一笑,软了口气,用筷子顶端戳他的脸:“别担心,我是来帮你的,你只管拿了东西在客栈等着我,不管货是真是假,我都拿银子来和你换。”
常泽川听得心惊肉跳,慌忙端起桌上茶水,大口灌了下去,劣等茶汤充斥鼻腔,他忒出粗粝的茶渣,往座位里缩了一缩。
“看你一副穷讲究的模样,可袋子里除了两件破衣服还有什么?嗯……倒是有个匣子,不像是你的东西,哪里弄来的?户帖路条没有,其他值钱的也没有。”
小满捏起他包袱里衣物的一角,颇为嫌弃地甩了甩。
常泽川稍不留神,没注意自己肩上的行囊什么时候到了她手里,伸手抢回来,恼羞成怒:“你怎么随便看我的东西?你才是小偷呢,没礼貌!”
“你的东西倒没啥好偷的,瞧你浑身上下,可怜兮兮,跟着你小满奶奶,我管你吃香喝辣的,等事成了,再给你置办行头去。”
小满把东西还他,晃了晃脑袋,“你是附近离家出走跑出来的吧,要是不从呢,今晚把你解决了丢到哪个荒郊巷子里,你的家人也没办法吧。就像那个钱先生一样。”
“你现在就差拿刀架我脖子上了,我不敢不从啊。”
常泽川有些无奈,他连养猪都接受了,还不能委身做山贼的仆从吗。
他轻磨后槽牙,忍气吞声:“我能帮你做什么啊,而且,为什么是我?”
是了,论打家劫舍,他一看就是个弱鸡。
小满看人应下,没急着回答,只随手撩起额前几缕碎发,深情款款地看过来,眨巴眼睛,嗔笑道:“你只要乖乖听话,我还是会对你蛮好的。瞧你头那里的伤,怎么弄的,多让人心疼,磕出疤可就不好看了。”
好像是印证自己说的话,她翻出一瓶小药膏,推到他面前。
常泽川被她那副神经质的做派吓得汗毛立起,此时凝视着那个白色小瓷瓶,亦是将信将疑。伸手拿过来,半晌没有说话。
两人各自思忖一阵,短暂的沉默过后,突然同时开口——
“对了,一直忘记问了,你叫什么名字,常什么来着?”
“你去曹府究竟几成把握,这种事为什么不找那个大块头。”
常泽川一怔,把后半截子话补上。
“我叫常泽川。”
小满不以为意,摆摆手:“小瞧我了,区区一个商贾之家,自然是十成把握了。你假意关心什么,我出事了你岂不得意,肯定顾着自己跑了。”
她看常泽川又是一脸凝重,抿唇不语,觉得这人冷着脸的样子是最好看的了,不觉托腮轻笑。
“常公子,只要我没死,总会找到你的,所以最好好好护着我的货等我回来。你就算是躲到老家,我也有办法寻到。”
常泽川心思被道破,面上带了点窘,顺着她的话想,若要挨家挨户打听自己,可不就打听出村中那些谣诼訾议,继而再传出些风言风语,连忙摇头:“还是别寻了,我会等着你的。把钱拿回来就行,你要出事了,对我也没好处。”
小满点头:“嗯。至于为什么没找那个大块头,是因为我不喜欢比我高太多的人,看着不舒服。你比他长得顺我眼些儿。”
事情就是这样,他忐忑不定地上路,探到交易地点僧伽塔。
卖主敞亮大方,倒不似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何苦委托自己来取,若是担心,蒙面难道不可以?常泽川想不通,他把价值两百多两的货收进包里,用手捏了捏,没有捏出半点值钱的手感。
来到客栈,不觉约定时辰将近,人还没有回来。
常泽川在寒风中瑟瑟,凝视着曹府的方向,凝成了一块坚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