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真的要走?”
山道口,马车停在一边,小娟给杜惜娘拢了拢狐裘。
旁边站着两位姑娘目光依依不舍。这次杜惜娘毒发,没有告诉太多人。
李莲花扶着杜惜娘上马车,转过身朝小娟点头道:“天下之大,总有能救她的法子,我要带她出去试试。”
“也好,你们路上小心。”小娟的眼眶微红:“宗主现在毒发,一会儿冷一会儿热,李公子请好好照看她,宗主看着霸道,其实不是坏人,若有什么不当的地方,烦请李公子多多担待。”
“一定要照顾好她。”小娟再一次强调。
“好,小娟姑娘你放心吧。”李莲花温声安抚。
马鞭一扬,马车转动轮子轱辘辘沿着山道驶向远方。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车厢内杜惜娘问道,她白天毒性暂时被压制下去。
李莲花抬头看了看天空的太阳:“未时。你累了吗,要不要停下休息?”
“好。”
李莲花扶着杜惜娘出来透气,杜惜娘坐车辕上,腿悬在半空轻轻摇晃。
李莲花拿出小娟准备的糕点与水,灿烂的阳光洒到到林间厚实的土地上,道旁春草葳蕤。
小娟做的山药枣泥糕,雪白绵软,香甜软糯,又有桂花点缀,增添花香清新。味道不错,配白水也别有一番滋味。
杜惜娘两口解决一个。
一口吞尽手上剩余的糕点,下方忽然多出一张渴望的小脸。
男童七八岁左右,死死盯着她的糕点,在口水要流出来的时候又“刺溜”一下吸回去,脸上肥肥的肉跟着扭动两下。
杜惜娘从油纸包里捻出一块,伸到男童面前:“想吃吗?”
“嗯嗯!”男童用力地点头,眼睛里充满亮晶晶的渴望。
糕点伸到眼前,似乎要送过来,他欢喜地张开嘴——
杜惜娘把糕点收了回去,语气充满恶劣的戏弄:“不给。”
男童的嘴角往下压,眼睛越来越水润,似乎要哭出来。
然而面前某位戴着幂篱的大姐姐却无动于衷。风吹起薄纱露出一点精致的下巴,她衣着打扮鲜亮,看着应该是庙里供奉的娘娘般漂亮的人,却不似故事里人美心善。
杜惜娘唇角向上勾起,表情得瑟耀武扬威:“这是我的,没我的允许,你不能吃,我知道你想吃,但是我就不给你哦。”
男童被她这样一气,委屈到极点,“哇”的一声哭出来。
“你跟这么点大的孩子玩什么。”
李莲花无奈地摇头,从油纸包里拿出一块糕点,看着要给男童的架势,杜惜娘一个淡漠的眼神扫过去,李莲花手一抖拐了个弯,将糕点送到自己口中。
那半空中的弯好像就是为调整衣袖一抖,并不是要送给某个小朋友。
李莲花抱歉地看向小朋友,那眼神似乎在说:她不同意我也没办法啦。
他咽下糕点,低头和蔼地问男童:“小朋友,你家是在前面的村子里吗?”
这个大哥哥还挺好心的,男童愿意回答他,语气中还带着残留的哭腔:“我家是在前面的村子里。”
“真乖,这个奖励你。少在外面逗留,早点回家吧。”
李莲花手一扬,男童很快接住,一颗方糖落在他掌心。
杜惜娘瞪了一眼李莲花。
李莲花从容微笑回视过去:“这糖是我的。”
杜惜娘扭头哼声。
一点小插曲就这样过去,夜晚来临的时候,白日暖热褪去,春日夜晚的寒凉的面目露出来。
马儿停在一边吃草休眠,杜惜娘坐在山崖上,腿悬在半空一晃一晃。她身上裹了件狐裘,李莲花坐在她旁边。
下面距离百丈是一片平整的林野。坐在百丈的崖边,杜惜娘不曾觉得害怕,反而很放松的状态,俯瞰夜色下沉暗的山林,有种别样的静谧。
山风吹过,经历的白日的炎燥,夜晚的微凉也觉得清爽。
“你看到了,我就是这么坏的一个人。”她说着白日戏弄小孩的事情。
“嗯,对。”
李莲花的声音带着清浅柔和的笑意,夜风吹得他发尾轻扬,却在他更显得高风绝尘。
“那你还不走?或者您堂堂正道之光把我交给百川院?”
“你不是都算好了嘛。”李莲花无奈地摇头:“我呀,算是被你套牢了。”
杜惜娘愉悦地笑起来。
她试探着慢慢倾斜身体,头靠上李莲花的肩,眼睛往上斜着去看李莲花的表情。
他没什么反应,像是没有察觉到她的动作般,仍旧平和安定的模样。
杜惜娘唇角愉快地翘起,完全放松靠着他的肩头,仰面看着天上星河灿烂。
“李莲花,你知道吗?我好像回到以前,那个死老头用完我把我丢回屋子里的时候,也是这样,隔三岔五发作一次。好多时候我白天疼,晚上也疼。
我其实特别不喜欢晚上,黑漆漆的屋子,一个人无力地躺在黑暗里,身上是怎么也散不去的药味,就算有月光也在窗边,照不到我床上。”
她的声音随着话语好像也蒙上一层阴翳,片刻后她语调又扬起来:“现在还是挺不一样的。”
她脸上带着笑,唇边的浅窝为她增添少女的灵动,像一个天真不谙世事的少女,对未来对生活怀有期待和喜欢,而不是什么心狠手辣的妖女。
星辉斑斓,她看着他的眸子里也好像落了星光:“你看现在虽然发作,但是有你在我身边,我还有自由,我可以在山崖上吹风,可以看漫天的星星。”
“嗯。”
李莲花难得附和她的话,他缓缓伸手,轻轻揽上她的肩,将她揽在怀里。
怀里的杜惜娘突然抽搐一下,呼吸剧烈起伏。她这是又毒发了。
李莲花紧紧搂着杜惜娘,另一只手分开她攥紧衣摆的手,而后与她十指相握:“疼就抓我的手。”
杜惜娘手往后缩:“那不行,我很用力的,抓你我会心疼。”
李莲花的手往前握紧了她,语气坚定不容分说:“你疼我也疼。”
杜惜娘抬头,看着他愣了一下,刚才似乎是幻听,然而他坚定而认真的眸子告诉她:是真的了。
他是真想,感她所感,痛她所痛。
是愧疚?是责任?还是她一直心心念念的,完完全全的归属?
杜惜娘的心忽然颤了一下。
她朝李莲花缓缓伸出手,因为疼痛或者别的原因,手略微颤抖,她的声音很轻:“李莲花,你知道吗?从我见到你醒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一定有很多难过的事情。”
她的指尖落在他眼睛上,感受他薄薄的眼皮中血脉的律动:“这里,会说话。”
杜惜娘抚上李莲花的脸,指尖流连,每一次轻轻的触碰,都像一阵微风,温柔而缠绵,却又让人担心,不知这抹易逝的微风是否在下一秒散去。
“李莲花,我们高兴一点吧?”她轻语呢喃,脸上带着笑,看得出她其实很疼,可她还在笑。像夜色下的河流,即使在没什么光的夜晚,也静静地泛出醉人的柔波。
他们两个,同样不寻常的身世,同样不平静的命运,有遗憾,有痛恨,也有欢乐。
生命,终将以某一种姿态,继续往前流去。
“好。”
李莲花抬手握住,将她的手完完全全贴在自己脸上,感受她掌心的温度。
他扯出一个暖融的笑,连眸中闪着的水光,都好像淹没在盛大的笑意里。水光成了笑意的陪衬和点缀,衬得那笑更加灿烂,好像那水光本就是为着笑而生的。
人就是这样,在年轻的时候,在最开始的时候,豪情地挥霍着,于是到接近尾声,东西越来越少,才真正长成,才学会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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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后,李莲花已经带着杜惜娘出了这片少人的荒野,经过一个又一个城镇村子,四处游荡多日。
杜惜娘的毒隔三差五发作,发作起来次次凶险,体内原本的毒与碧茶之毒碰撞冲击,毒性发作厉害的时候,李莲花用扬州慢也只是缓解些许,杜惜娘依旧疼得冷汗涔涔。
这日,李莲花赶着马车到一处客栈歇脚。
一切安顿好之后,李莲花闲聊家常地和掌柜聊起:“不知镇上可有什么厉害的大夫?”
中年八字胡的胖掌柜一听便笑开:“哟,客官,你这是赶巧了,最近听说镇上是来了个厉害的大夫,是个江湖人,据说为了感念他儿子大病得愈,在义诊呢,”
他又笑呵呵地道:“不过有个他一天只诊二十人,镇里有点毛病的都去看,排号排得老长了呢,客官你要是不急,就多等几日,带您的夫人好好玩玩也好。”
掌柜说到“夫人”,李莲花启唇想辩解两句,忽然想到什么又合上,只是有些尴尬地笑笑,不再说什么。
村尾排了一串人。尽头处一张方桌两把椅子,蓝布衣衫的大夫坐着问诊。
不远处是领号牌的地方,一位中年文书手执毛笔。
李莲花接过号牌:“二百五十号?”
“对,刚好就这么巧,别嫌弃号数,现在排到一百多号了,你就耐心等几天吧。”中年文书朝他摆摆手,示意他拿了号牌快点走。
杜惜娘毒发不规律,每回发作都让人担忧能不能熬过去,而请大夫问诊还要再等几天……
李莲花将号牌放好,朝文书礼貌地微笑告辞。
傍晚时分,大夫宣告结束义诊,人群四下散去,街道上变得稀稀落落。
大夫收拾完药箱转身准备离开,却在转身的时候,瞥见一抹欣长的身影立在前面。
那人带了半块面具,手伸到脸上缓缓摘下,露出一张清俊的面庞。
“别来无恙啊,简大夫。”
李莲花微笑道。
他对面的,正是元宝山庄里曾因缘一聚的鬼愁医手,简凌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