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彻底大亮,经过一夜的风雨,街市间的商户陆续推开门,揉着眼睛清扫门前落叶,发现地面变成了殷红,绕着石板路间的缝隙形成细流分支缓缓汇入官沟。
晨起的百姓们站在街巷,三五成群议论纷纷。
耆长领着十几个人将围观的百姓驱散,忽然听见不断靠近的马蹄声,耆长抬眼望去,为首的那名女子容颜绝丽,眼神凌厉,下颌紧绷,寒凉地宛若秋夜里忽如而至的风。那些戴半面面具,着黑衣劲装的影卫紧随其后,如阴云压境。
经过耆长时,坐在马上的华凌祁突然勒紧缰绳,侧身回眸:“你是......”
耆长脚步微动,抱拳道:“我是此地耆长,负责维护此地治安,解送公事、押解人犯等也在我职责范围内。”
华凌祁垂眸盯着官沟,问:“修路督道也是你职责所在?”
耆长答道:“是耆长之责,不过此不在我管辖之内。姑娘,是奔着厉家而来?”
华凌祁微歪头:“厉家?”
厉未祭天,称帝之心昭然若揭,虽未昭告天下,但“良王”之名,莫说堤州,就连中都都派来了绣衣使者,说起厉未,皆尊称一声良王,这位耆长说“厉家”。
“哦,你们从那边过来看到一座酒庄吗?被他们叫做‘小皇城’,”耆长耐心说,“衙内的事本不该跟你多嘴,既然姑娘问了,我便多说一句,郡内多出个‘良王’,太守管理起来就松懈了,道路也好,桥梁也罢,频繁修,却越修越坏。这不,就昨夜那场雨淹了几条街......姑娘这些随从携带的武器,并非寻常家奴,若姑娘是朝廷因公事秘密下派来的,也好提前透露一二,我等禀告府君,好做夹道相迎,令姑娘宾至如归的准备。”
华凌祁重复念道:“宾至如归?”
她对影卫说:“眼下即将入秋,但天气依然炎热,官沟堵死了,这里就是下一个中都疫病的起源,跟乔大人说,尽快处理掉尸体后,留下些人手配合耆长,先疏通官沟。”
风吹起华凌祁的袍角,脊背的单薄忽隐忽现,她没有展露磅礴的气势,但她出现在这里,便是安定,叫人信服。
她打马前行,补充了一句:“他擅长此事。”
“姑娘还未表明身份!”耆长喊道,“你们是什么人?”
华凌祁亮出符节:“留营。”
说完,便扬鞭策马出城了。
庐稽郡二十里外,一行人着玄色银色绣衣策马狂奔,泥点飞溅。霍冉摘掉茅蒲,抹了把脸,冲身后喊了声:“快!”
绣衣们快马加鞭,距离进城不到一个时辰的路程时,跑在前面的几匹马前蹄猛地跪地,马身快速前冲,马上的人没有防备,被甩飞出去。
霍冉几个滚身,稳住身形,半跪伏地:“绊马索,当心埋伏!”
后面的绣衣当即勒紧缰绳,不再向前,马蹄焦急地原地打转,绣衣们紧急戒备,视察周围的动静。
“绣衣办差,哪个不长眼的,给咱们使绊子,滚出来!”有绣衣喊道。
隽超从湿漉漉的草里冒出头。
“是你。”霍冉直起身,说,“中尉也在堤州?”
隽超扬起下颌,让自己显得威风一点:“中尉命我在这等你们,给你们捎句话,姑娘对中都太失望了,中都再主动挑事,姑娘就,就杀无赦。”
乔不知的原话是:华凌祁疯了,谁跟她做对,谁得挨两刀,如果你在她之前见到绣衣,让他们滚蛋。
“她以为她是谁?”绣衣中有人嘲讽道,“还杀无赦?她想回中都也得问问绣衣的刀同不同意。”
“是吗?”
很轻的声音反问,绣衣们一惊,脊背窜上的凉意直冲脑门,回头一看,华凌祁和她的影卫们威厉地出现在他们身后。
霍冉打量片刻,没看到熟悉的面孔,抱拳道:“澜州一别,姑娘安好。请问姑娘为何出现在堤州?”
“绣衣的任务,除稽查各郡不法之举,还搜集各地情报,查处悍羯、月栎等国安.插在大齐的细作,骆煜安死了,绣衣变成了瞎子聋子,”华凌祁神情淡漠,她示意影卫扔给绣衣一件东西,她沉静地问霍冉,“眼熟吗?”
那绣衣扬手接过布帛,扯高气扬地抽出匕首拨开,待分辨出是什么东西时,当即弯腰呕吐。
霍冉上前查看,那是一张文着屠夫鸟的带血人皮,他惊道:“悍羯伯劳?怎么会?”
他们的认知力,悍羯伯劳似乎只围绕中都存在,和太主萧莞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疫病之后,沉寂淡出。但他们忘了,这些掠食者与蛊虫一样,眼不见不代表不存在。
文身出现在华准胸口海棠中间,华凌祁替他穿衣时才注意,抹掉海棠花的血迹,那只伯劳蛰伏于花团锦簇里,显得羸弱无助,亦如华准这人。
她命人检查投靠其的守备军尸体,竟也找到了十几名悍羯伯劳。
霍冉望向城内,再回首时笃定道:“姑娘对良王下手了。”
“悍羯伯劳出没堤州,先帝赐我留营虎符,我便有行兵之权,”华凌祁说,“良王厉未不仅自立为王,创建小朝廷,还与悍羯有过密交易,理当诛之。”
霍冉一直以骆煜安马首是瞻,自澜州回到中都,他为人处世皆效仿骆煜安,绣衣们都像成为骆煜安,可没人能真正做到那种程度。
霍冉不如骆煜安,但此刻也明白了她的目的。
华凌祁已与中都决裂,她有罪吗?萧岂桓死后,缉拿她的命令层出不穷,无一实现,细想之下,不过是些巧立名目,如今她用留营正规军的名义屠杀起义军,是否也起了......
不忠之心。
“你与乔不知有了反叛之心,良王既然已死,到省的我们动手,”其中有绣衣说,“朝廷对你的缉捕尚未撤销,咱们捉你复命太皇太后,功劳岂不更大。”
说着,几名绣衣已经动手。
影卫身影迅疾,鏖战一夜也没影响他们的速度,几乎与绣衣同时抽刀,将华凌祁护在安全范围。
霍冉阻止道:“住手!”
奈何飞身出去的绣衣在“功劳”面前根本听不见。
刀刃碰撞,发出摩擦刺耳的声响。
隽超身形灵巧,飞落到一名绣衣的马上,魁伟的绣衣仅利用刀柄就将他打飞,华凌祁一拍马鞍,不知踩着谁的肩膀,提起隽超的衣领把人捞回来。
华凌祁说:“急什么,你和乔不知的帐回去一起算。”
更多的绣衣欲加入打斗,被霍冉喝退,他再次抱拳粗声对华凌祁说:“绣衣和影卫立场不同,我们有要务在身,不便在此多做纠缠,咱们另择时间决一高下,我们得进城,姑娘的意思?”
“老霍,跟她废什么话,兔子自个儿送到你嘴边了,还畏首畏尾,”绣衣出声道,“绣衣何时受过这等窝囊气。”
华凌祁的人比绣衣少,霍冉没有怕她的道理,只是,他不知道乔不知什么意思。
乔不知授意一个小孩提醒他们华凌祁的不善,难道两人之间产生嫌隙,生了异心?又或者乔不知仅仅和他们打个招呼而已,其实早在周围埋伏。
霍冉沉思片刻,觉得后者可能性更大。
叛乱四起,绣衣拥有监察之权,同时,调令当地州郡的军队配合,行平叛之责。所以外派到各地的绣衣人数有限制,就算把这里的影卫都杀了,华凌祁还有留营。
此战,绣衣没有胜算。
但他愿意赌。
和姜绰被困澜州时,他认真谋划过以后。
他想过追随乔不知,他跪着求过她的。
霍冉咬了咬牙并不理会焦躁的绣衣,对华凌祁说:“姑娘念着和侯爷往昔的情分上,还请让路。”
华凌祁握缰绳的手,骨节泛白:“骆煜安倒是一直念着和你的兄弟情分,你背着他做了那么多事仍旧留着你的性命,就是不清楚,你是太主的人还是太皇太后的人?抑或,月栎国死士?”
霍冉骇然:“姑娘休得胡言,我乃大齐绣衣,自然为朝廷做事......姑娘如此决绝,我们不必再客套,刀下分输赢。”
绣衣路上连续颠簸几日,影卫也是拼杀一宿,两方旗鼓相当,保存体力的同时,都以最巧妙的方式厮杀。
雨珠飞溅,零星小雨不会柔化任何带血的刀。
华凌祁的发带脏了,她把霍冉踹进泥水里,脚踩着他的后腰:“我走的,是一条不归路,如今,是绣衣挡了我的路。”
污泥臭水没过霍冉半边脑袋,灌进口鼻和耳朵。
华凌祁把缠刀的发带解开,活动手指:“你与我提骆煜安,你太天真了,凭什么以为我会因为他而宽恕任何人?”
华凌祁脚下用力,她望着华家人葬身于此的那座城,柔笑道:“我来堤州,是想看看还有没有牵制我的铁链,不过......没有了,什么都没了......那么,就用你来跟中都宣告,噩梦开始......”
“刀下留人!”
乔不知奋力一跃,从马上跳下,他阻挡的手臂尚未放下,就被溅了一脸的血。
刀尖垂地,华凌祁起身,眸光沁血,她说:“乔大人下次保人,提前跟我说一声,我的刀慢一点,还能听到亡者遗言。”
乔不知想说,他娘的,疯子。
但他把这话咽下去了。
他担忧朝中正是用人之际,尤其绣衣,中尉、卫尉、五营、羽林卫等不便出宫行事的,绣衣都能代劳。这点人不足为患,可一旦与中都宣战,他们的处境便很被动。
华凌祁忍受着恶心,她侧眸看向乔不知:“大人的心还在中都?”
乔不知忙俯首:“没有。”
“宴会之上,乔大人的敬酒词情真意切,”华凌祁垂眸看向霍冉的尸体,问,“莫不是大人肺腑之言?”
“姑娘,说,说笑了......逢场作戏罢了,怎么也得演逼真不是,”细雨打乱乔不知的思绪,开口一时不再连贯,“东北边境不安宁,境内又战乱四起,这,留着这些人总有,用到的地方。”
他把隽超招呼到身边,上下打量。
“况且,我若记不得不错,姑娘曾说过,姑娘的刀尖,从不对准同袍。”乔不知沉声道。
华凌祁以袖鐾刀,左手握着刀刃,把刀尖悬在霍冉的心口,专注盯着顺着冰冷弧线往下流的血液,说:“月栎人人种蛊,倘若客死异乡,蛊虫可以指引他们回家。月栎人死后的尸体不会自然腐烂,直到回归月栎,他们的体内会开出花。”右手按下刀柄,刀再次扎入尸体,待她抽出刀,看着尸体一点点变化,“待花成熟,再剪掉,尸体就会回归尘土。”
乔不知及隽超等人目瞪口呆。
随着华凌祁的刀拔出之时,从尸体的心口处牵扯起丝丝银线,如大树下的藤蔓,攀附上刀锋。
片刻之后,尸体的口、眼、耳等部位都生出银光丝线,而心口处的丝线越聚越密,接近刀柄正长出花苞时,华凌祁挥刀把丝线斩断了。
隽超年纪小,惊奇道:“姑娘好厉害!不过,如此,这尸体不是回不了故土了吗?”
华凌祁扔了刀,哑奴忙给她做简单包扎。
“是啊,回不去了。”华凌祁喃喃自语,浑然不觉得疼。
隽超不懂为何她如此黯然神伤,欲好言安慰,她突然说,“乔大人既已走出中都,也应当多关心关心偏远之地的情况。”
乔不知惭愧,他祖祖辈辈长在中都,出任的官职也未出过司隶范围,只要中都在,他的荣耀就在。尤其到他这个年纪,已经被中都的风气沁透了。
他确实不太关注司隶之外,地方上的小事。
不过,他意识到了危机,绣衣中已有月栎国的人,他们的触手可能遍布大齐。
乔不知抱拳:“多谢姑娘提点,我一定注意。”
“我既无官职也没有封号,你我之间仅靠虎符维系,”华凌祁发丝及肩上洒满雨珠,衣衫沾血,仍如雨中的竹,脊背直挺,“大人对‘同袍’二字,有何见解?”
乔不知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与华凌祁有什么瓜葛,在中都时,他唯恐避之不及,此刻,‘同袍’二字在心里竟有了分量。
但,乔不知缄口结舌,他给不了她要的答案。
帕子浸透了血,华凌祁并未咄咄逼问,正色道:“西北战况如何?”
“正要跟你禀报,”乔不知说,“孔植被捕,拢州点燃了烽火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