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合站在台上。
说是个台,其实是寨主们平日里聚集姐妹们,方便宣告要事的小土丘。
虽然是个小土丘,但她立于此,便比台下众人高出一截。
可如今哪有资格说什么乐不乐意。
她鼓起勇气,向下扫视一圈,不出意料地看到了人头攒动,低声暗语。
苏平涉和瘦羊紧紧挨着她,站在台下。
历经巨变,苏平涉的心中空空荡荡,说不上有什么情绪。
滔天的怒火仿佛被压抑在土壤之下,汹涌的悲伤也滞涩在心口。
她微微抬头,眼前的人群如同一片荒芜。
聚集的人越来越多,终于有人问沧合:“少寨主,您将我们叫来是要做什么?”
沧合扯着嘴角向问话人笑了一下,高声道:“肃静!”
人群安静下来。
这时,有个人声突兀道:“寨主死于县令手下,二寨主、三寨主她们也相继惨死,寨主夫人不知所踪、少主,您这叫我们来这……怕不是要遣散了寨子吧!”
听到这话,虽已有准备,沧合却还是面色一白。她摇了摇头,艰难地开口:“并非如此。”
她欲再度张口,却难以说出再多的话了。
沧合虽是寨中少主,但除了书读得多些,平日里与寻常姐妹如出一辙。她娘揽着大权,二寨主、三寨主从旁辅佐,沧合一向乐得清闲。
如今站到台上,沧合才察觉到自己发软的双腿和强装镇定的声音。
更何况面对如此沉重的打击,眼前这一声诘问压倒了她所有的心理防线。
沧合控制不住地垂下头,看向苏平涉。
苏平涉收到沧合递来的目光,鼓起勇气大声道:“并非如此!”
“那县令杀我姐妹,戮我同袍,恶如豺狼!如今遣散大伙,那寨主、二寨主……上上下下二十几个姐妹的仇,就不报了吗?”
她想到苏子谦,心脏似乎裂开一道口子,溢出炽热的岩浆。
“她杀人,我们便任她杀。她劫掠,我们便任她抢。越岭的姐妹们,我们连街边的老鼠都不如!”
话音刚落,沧合便赶忙接道:“正是此意!阿涉入寨不过半年便有此血性,咱们混迹江湖十几载,难不成都是一群鼠辈?”
台下窃窃私语声大了起来。
有人对着台上的苏平涉怨怼道:“黄毛丫头,你倒是好意思出声!若不是那小郎自缢,惹怒了官大人,我们寨子怎会招来这等祸事?”
提起苏子谦,苏平涉心中倏地蹿起一道火苗。
她想到过这种难堪的局面,但这一当头棒喝让她难以平静。
子谦已逝,却连身后安宁都不得到。
她转向那人,横眉竖目,声嘶力竭:“我敬姐妹们进寨早,年龄长,是堂堂七尺女郎!遇生死事,飞来祸,却又将此丢到一个小郎身上?”
沧合也难以置信地转向那人,掷地有声:“没了子谦,我爹也要遭此劫难,没了男子,女子也要迎飞来横祸。姐妹们,羔羊无论身份,蝼蚁无论阴阳!”
人群默了默。
有人小声质疑:“……可那是官家,头上可是戴着乌纱帽——的!咱们只是一群老百姓,上了山的匪寇,官家想杀便杀了。历来便是如此,咱们又能如何?”
“是啊……往小里说,那县令是个官,往大里说,她身后可是王啊!王侯有天选的气运,咱们岂敢冒犯?”
“也不是大伙没胆量,只是天命如此,世道如此啊。”
自古以来便有君权神授,官的身后是君,君的背后可是神啊。
神护佑子民,掌风调雨顺管庄稼丰收,记生死轮回降因果报应。
人怎能与神斗?
她们不敢想,不敢说,更不敢做。
她们的愤怒是余烬中的猩红,明明灭灭,最终纷纷散入泥土。
而苏平涉却不是。
苏子谦的鲜血染上了她的衣角,染上了她的眼角,燃烧了她整个身体。
她双手握拳,微微颤抖着。
官是哪位,王是哪位。
想到后撤千里的淮孝侯,想到踏平苏镇的齐姜侯,又想到作威作福的县令。
苏平涉望了沧合一眼,眼中火星点点。
沧合顿悟,一把将她拉上了台。
苏平涉不等站稳,便冷冷地质问道:“官大人?官是哪位?王是哪位?”
这等大逆不道之言顿时掀起了轩然大波。
苏平涉不为所动,再度高声道:“是为官一任,作恶一方的县令,还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三君六卿?是落荒而逃弃民不顾的淮孝侯,还是踏平你我乡土,杀光你我乡亲的将相诸侯?”
苏平涉嘶吼着:“她们手持屠刀,而却我任人宰割。她们无功无绩,却能摆布众生。为何我生如蝼蚁?为何我命如草芥?为何我生不如牲畜,死无一草席?”
她全身的力气仿佛解除了封印。
台下沉默了。
天地之间只有夜风呼啸而过,拂过每张脸上各异的神情。
突然,一声悲怆的喊声划破了寂静。
“——二寨主没了!”
几个时辰前倒在帐外,一息尚存的桓夷,终于魂归西天。
来人是桓夷的亲信,于微末之时得桓夷救命之恩。
如今她坐地痛哭,喊声凄厉,尖啸声回环苍穹:“为寨主报仇!为寨主报仇啊!”
“寨主皆有恩于我们……”
“左右不过一条贱命——”
瘦羊见机扯着破锣嗓子声嘶力竭:“为寨主报仇!”
“为寨主报仇!”
人群终于呐喊起来。
苏平涉反而冷静下来。
她的手上仍然提着那把刀,刀上凝着子谦逐渐黯淡的魂魄。
她抬头望向远处,漠然地想着,原来生死也不过这么回事。
沧合拉住了她的衣袖。
她望向沧合,她们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无比的坚定和勇气。
事不宜迟,她们必须连夜定好计划,乘着这阵炽热的风下山,烧了那金碧辉煌的荒唐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