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母后请安。”
今日的皇后身着一身浅黄色织金的衫裙，戴着一支简单的衔珠双头凤钗，常服简妆，温雅端庄，眉目温和得如三月阳光。
她屏退了所有侍奉的碧坤宫宫女嬷嬷，独自一人站在瑶光宫殿内，一直站到太后从浅睡中醒来，方才轻言缓语，款款向太后行礼。
在贵妃榻上歪着的太后却像没听见似的，缓缓伸手捡起旁边小桌子上的茶碗，不紧不慢喝了两口，又像想起来什么似的，轻轻喊道：“小锦，什么时辰了？”
在旁伺候的小宫女便上前道：“回太后，午后，正是申时。”
太后便舒展了一下身体，又轻轻锤锤腰：“哎哟，年纪大了，一不小心就睡着了，竟然一觉便睡到了这时候。”
她又伸手去端茶，端起来喝了几口，方才瞧见皇后正站在地下。
“哎，儿媳妇怎么来了？小锦，你怎么不通报一声？快请皇后上座。”
“嗯，看茶。”
刚坐下的皇后便立刻又站起来：“母后不必费心，儿媳这番前来，是来带我那个不争气的外甥女回去的。”
太后又不紧不慢地喝茶：“哦，你说的是周施施。”
皇后点点头，谦卑地弯腰笑道：“正是。”
太后笑道：“那许久前有一日下大雨，周施施像个落汤鸡似的，一头撞进了我的瑶光宫，我瞧着这女孩子生得美貌温顺，怪可亲的，便让她叫了我太后奶奶，允她随时来我宫里玩。”
皇后又行礼道：“谢母后恩典，只是这算是这孩子僭越了，她可不配叫什么太后奶奶，母后也不必太纵容孩子们了。”
太后又说：“听说这孩子今天早上要被赐死了，我便过问了一下，哎哟，不过是孩子想出宫玩，算是什么大事？她又不是在宫里当差的，也算是皇亲国戚，平白叫亲戚们看笑话。皇后也不必太严苛了。”
太后说到这里停了一下，又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抬眼问：“……皇后不会怪我多管闲事吧？”
皇后微笑道：“母后，大内有大内的宫规法度，臣妾奉旨统摄六宫，若是……”
太后“哈”地一拍手，笑道：“你俩正来得巧！”
原来门口正巧看见明华公主拉着周施施，开开心心地踏进殿来。
明华今日穿着一身粉色荷花纹裙衫，头上满是各式珠翠，她一手把仿佛十分不情愿的周施施拉进了殿内，便丢开她，潦草地向皇后半蹲一下算是行礼，然后径直跑到太后坐榻上蹭着坐了下来。
“太后奶奶，我听说皇后娘娘来了，心想她肯定是来找施施妹妹的，便把施施妹妹带来了。”
太后笑着拍着明华的手：“你倒最是善解人意的，你这个皮猴子。”
太后又笑盈盈地去看跪在地上的周施施：“施施呀，哀家这里不兴那许多规矩，你既给皇后行完礼了，就站起来吧。”
周施施便从地上慢吞吞爬起来，然后慢吞吞垂手退在一边。
这时的周施施已经重新梳洗打扮完毕，也穿了一身跟明华身上同色的粉色裙衫，头上插了两根珠翠钗子，看上去已经与往日的周施施略有不同，竟然平白增了三分美貌。
“太后奶奶，那一日我跟您说过的，今年的新科探花，赏与我做驸马，好不好嘛？您考虑了这些天，怎么还没见考虑好？”明华笑嘻嘻地摇着太后的手。
“姑娘家，也不知害臊，动不动就是赏这个给你做驸马赏那个给你做驸马，婚姻大事，不可儿戏，你当是赏个猫儿狗儿吗？而且，你不得问问人家探花郎，他愿意不愿意呀！” 太后嗔道。
“他敢有什么不愿意的？我堂堂大胤嫡长公主，配他不上不成？而且，他就算不愿意，父皇赐婚，他敢抗旨吗？”明华撇嘴说道。
“你别来拉扯我，这事要问你父皇，问你太子弟弟，问你嫡母。”太后没好气地说，又用下巴指指皇后。
明华便坐下来，撅撅嘴，拿起旁边的茶果子来吃。
“太后奶奶，听说皇后娘娘要杀了周施施，是不是周施施瞧见了她碧坤宫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明华笑嘻嘻地吃着果子，就偏头去看皇后。
皇后不看她，正色凝神地坐着，也不说话。
“你这张嘴，最爱乱讲话，”太后狠狠戳了一下明华的额头，“总有一天，你这张烂嘴是要招祸事的。”
“那皇后娘娘怎么要杀周施施?”明华眨巴眨巴眼睛看看太后，又看看皇后。
皇后忍了一口气：“明华，你是大胤最尊贵的嫡长公主，是天下仰望万民爱戴的陛下长女，须知大胤有大胤的法度，大内有大内的规矩，人贵言重，一言兴邦，一言丧邦。切莫因一些不妥当的言论坏了皇家的体面。令天下人以为大胤的公主竟然是如此轻佻没规矩，总要横生枝节，管到自己不该管的地方去。”
太后依然微笑得很慈祥。
只是明华却跳了起来：“太后奶奶，皇后娘娘说您多管闲事！”
太后笑出声，狠狠戳她额头道：“你这皮猴子，她是说你不该多嘴多舌。”
皇后不看她们祖孙打闹，站起来又重新行礼，正色道：“母后，臣妾的外甥女周施施已经打扰母后多时，她本就地位卑贱，一些锱铢小事，不必烦太后替臣妾做主，臣妾请领周施施回去责罚。”
太后转身轻轻下得榻来。
“无妨无妨，皇后也不必着急。”
她走到周施施旁边，拉起了周施施的手：“你看这孩子，在内狱里待了一夜，沾了满身晦气，吓得脸色都青了，怪让人心疼的。在太后奶奶这里住一阵子，让宋嬷嬷她们帮调理调理，不妨事。”
皇后站了起来，沉声道：“母后……”
太后诧异地转身看她。
皇后温和但坚定地迎上了太后的眼睛。
明华都停下了往嘴里塞果子的手。
大殿里鸦雀无声。
周施施紧张地用手指绞住了衣角。
看来今日，皇后是撕破脸也非要把她带走不可了，毕竟皇后才是六宫之主，皇后才是大内的一应事务的管理者，包括内狱。
太后虽然地位尊崇，但并没有管理之权，况且，太后又何必为了她这么小小一个蝼蚁跟皇后撕破脸呢？
只是，若是被带走，那恐怕也活不过今晚吧？
周施施正默然间，太后竟“扑哧”一声笑了。
“儿媳呀，我今天才发现，这周施施竟跟你长得倒有七八分相似呢。”
太后缓缓踱回榻边，笑盈盈地慢慢坐了下来。
皇后颔首微笑道：“回母后，周施施是我外甥女，是我亲妹的女儿，我亲妹与我长得便十分相似，女儿肖母，长得与臣妾之妹相若，当是常事。”
太后点点头，笑着端起茶来又喝了一口，笑眯眯地看看周施施，又看看明华。
“奇了。”太后急忙放下茶杯，像是第一次发现似的，诧异道：“你们瞅瞅，明华跟施施竟然也有五六分相似呐。”
饶是皇后再平静，此时的脸色也微微变了一变。
站在一边的两个小宫女的眼神忍不住在明华公主与周施施的脸之间滑来滑去，以前明华总是穿戴一身华服珠翠，粉黛明丽，而周施施总是低眉顺眼一张素脸，一身素净宫人装，是以从来没人把两人的相貌放在一起比较过。
此刻太后的话一出，众人才恍然第一次发现，原来大公主明华竟然跟周施施也长得非常相似，尤其是这时两人穿着同色的裙衫，一时竟仿佛姐妹。
皇后淡然笑道：“都是同处一块儿读书的女孩子，同声同气久了，长得肖似又有什么要紧，天下长得有几份像的多了。”
太后哈哈一笑，点点头道：“皇后说的是呐，我就觉得周施施这小姑娘我看着可亲，原来竟是长得像我的亲孙女儿。难得她第一次见我就叫我太后奶奶，我可得疼疼她着点儿。”
站在一边的明华此时脸色变了又变。
初时她十分气恼，心想：“我可是大胤的嫡长公主，谁跟那卑贱无名的小奴婢长得像呢？”
过了一时她突然觉得这里仿佛有什么不对，想了半刻她突然跳了起来：
“太后奶奶！会不会周施施才是皇后娘娘的亲生女儿？！太子并非皇后娘娘的亲生儿子？！”
皇后立马站了起来。
“住口！”
太后突然摔了杯子，在皇后出声前一声爆喝。
“谁允许你随意揣测这种千万人头落地的大事？！明华，你是越发放肆！”
太后的脸迅速变得阴沉如锅底。
“周施施在电闪雷鸣之时，出生在出宫的西华门门口，有守西华门的一百多禁军亲眼瞧见，岂是由你随意编排的！你上次栽赃陷害皇后，乃是皇后替你求情，免了你被褫夺长公主封号，后来你又煽动淑妃和三皇子夺嫡，又是皇后替你求情，避免你下狱！你每次犯错，都是皇后替你求情，把你轻轻放过，谁知竟然纵得你无法无天！你竟然如此不知好歹，莫非以为我不敢奈你何？！”
整个瑶光宫宫人呼啦啦跪了一地，皇后也赶紧跪了下来。
明华早已吓得匍匐在地，瑟瑟发抖。
大胤的内宫，已经好多年没看见过太后发如此大的脾气，竟忘了太后年轻时，也是一枚杀伐果决的狠角色。
“来人啊！”太后一拂袖子，朗声道：“把明华押下去，在自己房内禁闭，没我的允许，寸步不许离开瑶光宫。”
几个嬷嬷“喏”了一声，便抢上前来，把瑟瑟发抖的明华拖了下去。
周施施跪在一边，更是吓得浑身发抖，不止是被太后的威仪吓的，更是被明华那一句话吓得一身冷汗。
太后站在内殿中间，声音如同微风轻拂，不紧不慢道：“今日明华在这里说的话，你们一个字都不许往外瞎嚼舌根，哀家但凡听到外面有一丝半丝的风声，累及皇后和太子，哀家也不费事去查是谁多嘴，今日瑶光宫当差的所有宫人，一个也别想活，你们都听见了吗？”
“喏……”
“听、听见了……”
“听见了……”
瑶光宫内外一大群宫女太监均俯首匍匐，遍地战战兢兢。
随后是一片鸦雀无声。
太后便慢慢踱回榻边，坐下来喝了两口茶，仿佛啥都没发生过似的，又笑眯眯一脸祥和地看看皇后，柔声说道：“儿媳妇呀，今日哀家有点头痛，就不留你做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