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熙十六年,盛夏,鹿林苑——
初夏时节天气已经有点微微发热了。
但是园子里的阳光更热烈了,花朵也开得更盛了,到处都是蝴蝶翩飞和馥郁花香。
周施施一个人在鹿林苑里默默行走,看着满园的花花草草,神态却有些落寞。
自从进入瑶光宫,太后便好似真的把周施施当了“小孙女”,她的吃穿用度已经与其他宫女明显不同,也不再是宫女装扮,有了更漂亮的衣衫,还有几支太后赏赐的珠翠首饰。
周施施的生活虽然比不上公主和娘娘,但早已是另外一档,她也不再需要伺候人,或者做些扫洒跑腿的活计,每日吃饱喝足后就可以随意来去走动。
瑶光宫的宫人,个个神情和善,却个个做事极有章法,并且嘴巴极严,绝不说不该说的话,做不该做的事。
公主明华因为已经禁足,也不需要去书塾上课了,周施施也没有道理自己再去上课,是以周施施每日无所事事,只好每日来这鹿林苑里闲逛,或者找个地方读上整整一天的书。
这种日子,总归是令人惴惴不安的。
有一种浮在虚空里的不安。
何况周施施这番日子里每每从半夜醒来,都会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未来要以什么身份在这个宫里活下去,或者还有什么办法可以离开这里。
周施施走着走着,便走到了一年前被明华公主一脚踢中肩膀的秋千旁。
那一日无数公主贵女拍手娇笑吵吵闹闹犹如一大群蝴蝶翩飞的地方,现在只有一架秋千安安静静地垂在透过树叶的薄薄的阳光里。
那日皇后面无波澜站着的玉兰花树下,已经掉落了好多花瓣。无人赏识。
鹿林苑里左右无人,极其安静。
周施施犹记得自己初到这里的第一日,便是被推落溪水;随后不久,她便被明华公主踢中肩膀后受伤,反而被罚禁闭三个月。
听说,后来明华公主最得力的贴身大宫女还被皇后杖责,终于没撑过去年的冬天,最后还是死了。
周施施看着那一株玉兰树,心里泛起好多个念头。
尤其是明华公主的那一番话,至今仍震得她头晕目眩。
“太后奶奶!会不会周施施才是皇后娘娘的亲生女儿?!太子并非皇后娘娘的亲生儿子?!”
那时,周施施吓得一个激灵,在那一激灵的当口,周施施抬头看见了也跪下来,无意中朝她瞥来的皇后的一个眼神。
那眼神不是惊慌,也不是愤怒,也不是蔑视,而是莫名的深沉,深沉中闪过一抹哀伤。
有好多的事情,好像浮现在眼前,却总是想不明白。
周施施坐在秋千上,在薄薄的阳光里慢慢地荡起来,一边荡一边在脑子里梳理事关自己身世的那些秘密。
太后亲口说过,原来的周施施是在宫门口雷电交加中诞生的,宫门口的无数禁军都是见证人;
她还亲耳听皇后说过,皇后生下来的那个女儿,刚生下来后便被陈嬷嬷按进水里淹死了,小小的尸体已经冰凉,只来得及抱抱和戴个玉佩就被陈嬷嬷带走了。
所以,这个时空里的周施施,并不是皇后的亲生女儿。
但太子呢?
皇后也亲口说过太子不是她的亲生儿子,那么太子又是什么来历?太子的生母又是谁?
原来的皇后生下的小小的女婴尸体,又去了哪里?
是另外带进宫里一名孕妇,等她生产完后就被秘密杀掉了吗?
小小的女婴尸体是被埋在碧坤宫某片花土之下了吧?
不对。
周施施突然想起来一个事,她突然觉得身上有点微微发冷。
太子明昭,长得也很似皇后。
像得根本不会有人怀疑他不是皇后的儿子。
那么,他的生母会是……
背后突然伸出来一只手,拍了拍周施施的肩膀。
周施施便吓得尖叫一声。
“啊——!”
待她看到来人的时候,她的尖叫声戛然而止。
是太子明昭。
真是有种说曹操曹操就到的感觉,明明刚才在想太子不是皇后的亲生儿子,转眼就见到了太子。
周施施有点心虚地行礼,然后虚弱地笑道:“太子殿下怎么今天有空来逛鹿林苑?”
其实她在腹诽道:你是一国储君啊?为什么在这里一副闲逛的样子?不是自己开府了吗?政务不忙吗?
明昭身后花木摇动,便缓缓踱出来另一个人,原来是谦和文雅的新科探花郑澄,他今日也穿了一身浅蓝色扇子,腰上挂着一块玉佩,站在树下,犹如清风拂面,又如晓月当空。
年少慕少艾,周施施心跳慢了一拍。
明昭也不回头,只是整好以暇地摇摇扇子,淡淡反问道:
“那你又在这里做什么?”
“还有,你心虚什么?做了什么坏事?碧坤宫待你不好吗你要去瑶光宫?”
周施施把眼睛从郑澄身上收回来,看看明昭,突然心里冒出来一个有点疯狂的念头。
“求太子殿下一个恩典。”
她突然向明昭再次行大礼,正要说话之际,“啧——”另一个声音又莫名跳了出来。
周施施探头一看,太子身后又冒出来第三个人。
只见那人身形高大,一身黑袍纹金线,着长靴,头上戴着一颗黑曜石抹额,一双鹰眸极其明亮又极其锐利。
没见过,但又莫名熟悉。
那陌生的黑衣男子意态懒散,看见周施施便灿然一笑,向周施施随便一拱手便道:“本人是大夏使臣,名叫索亚,见过这位……”
太子便接过话来说道:“这位是皇后娘娘的外甥女,叫周施施。”
那叫索亚的使臣脸上的笑容顿时便收了起来:“既不是公主,也不是娘娘,也不是郡主吗?”
周施施有点恼火:“是是是,我不是任何一个‘主’,这个世界上,不是公主娘娘郡主县主才配活着的,我们这样的小人物也有权利活着的。”
索亚草草点点头,目光随意扫过周施施的脸,便朝远方看去,“既然不是什么公主,那我就没兴趣了,毕竟我此番是来替我们少主选亲的,郡主县主我们都看不上,什么谁谁的外甥女更不行了。”
“不是大胤的每一个女子都要让你们少主来挑挑拣拣!你们少主看不上我,我也看不上你们少主!少自恋了!”
周施施更加恼火。
“施施,不得无礼。”明昭道。
“你刚才说,求我一个恩典,是什么来着?”他接着问。
周施施定了定神,想了想刚才的打算,便认认真真行礼道:“我现在虽然已经身为瑶光宫的人,但是平日闲来无事,若是东宫有需要女官之处或是其他杂务处理,我也希望能帮得上一分半分的忙,也是为太子殿下略效犬马之劳。”
“嗯,看不上我们少主,但是想做大胤的太子妃。”
那个叫索亚的人,本来要走的,听到周施施这么说,突然又扭回头插了一句话。
气得周施施顿时弹起来:“不是每个接近太子的女子都是想做太子妃的!”
“那就好,你这个身份,做太子妃不行。”索亚摇着太子刚刚送给他的扇子,既严肃,又带着三分贱兮兮的说道。“太子妃得是那什么……什么世家……什么嫡女……是这个叫法吧?”他用扇子拍拍身边的郑澄。
郑澄低头笑道:“太子的家事,在下不便过问,只是在下便不是嫡子,而是庶子。”
“哦。”索亚点点头,望天,神色一点都不显得尴尬。
明昭不理会他们,只是看着周施施,温和一笑:“东宫暂时未有施施妹妹的位子,再说,这事恐怕得过问令尊和母后的意见。”
不是。
太子现在也误会了。
周施施现在好想掐死那个叫索亚的。
她周施施是想另寻出路啊,碧坤宫是回不去了,瑶光宫不便久留,太子是现下可以抱到的最大的一根大腿了,而且还能日日见到郑澄……如果,或许也是一条离宫的办法,也有可能会发生另一段故事。
可现在怎么办?郑澄会不会也误会啊?
周施施现在有点欲哭无泪。
索亚打量了这几人半晌,然后他把两手一背,把手中的折扇一甩,便自个儿朝前走去:“太子殿下,我们走吧。您什么时候叫你的姐妹来跟我相看一下呢?”
“我们中原的女子,未出阁不便见外男的……”郑澄跟着太子一路随着黑衣人而去。
“你们中原真的是乱七八糟的规矩太多了……”
“这不是乱七八糟的规矩,是礼仪……”
“哦,礼仪……”
三位男子一边说着话一边走开了,把一脸愤懑的周施施留在风里凌乱。
周施施有点难过,她知道自己是这宫里最渺小的一只蝼蚁,也不是第一次被鄙视身份了,只是这一次,却格外难过,不知道为什么。
等等?
替少主选亲?
大夏的使臣?
公主郡主?
大夏和大胤之间在谈和亲吗?
周施施站在还在摇晃的秋千前,突然意识到,去年那一日,在这春光和繁花里,吵吵闹闹,像一群最快乐的花蝴蝶一样高高翩飞在秋千上的女孩子们:明华公主、明雅公主、明娴娴小县主们,未来难测祸福的命运可能正在悄悄抵达。
周施施望着一只蝴蝶,翩翩然从眼前飞过,那脆弱而美丽的翅膀,越飞越高,高到了那棵玉兰花树之上,它正在享受着初夏的阳光和雨露,花朵和春风,只是它此刻并不会知道,它无法飞越今年的冬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