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乾清和棠少一起到的。
顾瑞在路上应该已经告知了徐乾清家中状况,故而他到时尚算得冷静,只是眼底不住涌出的泪和布满血丝的双眼仍然昭示着他内心的惨痛。
棠少陪着徐乾清在太尉府中检视了一遍之后,徐乾清回到前厅徐震的尸身前跪着。棠少陪在一旁许久,才嘱咐留守在这里的兵士几句,便要离去。
“等等。”
徐乾清忽然开口,嗓音喑哑仿佛火焰炙烤许久的土地。
他从地上起身,长久的跪地让他一时关节僵硬,弯着腰和双膝缓了片刻才站直了转身对棠少说:“若不嫌弃的话,不如都歇在我家吧。家里的存粮应该够吃几日,只是眼下有些乱,我带人清理一下便好,总能腾几间屋子供弟兄们休息。”
棠少欲言又止,面上不忍,迟疑一瞬还是说:“兄长家中大丧,外人在此叨扰……”
“国将不国,何以为家!”徐乾清打断他,坚定道,“若你考虑的是我们守孝之事,那么我作为徐氏长子,完全可以做这个主!只将这前厅改作灵堂,将府中的尸首暂存于此。地窖中还有些冰,但天气炎热撑不了多时,明日一早我便带人将父亲和家丁们安葬。”
说罢,徐乾清的情绪有些激动,咬着牙隐忍着,良久才长出口气,道:“非常之时,没有那么多讲究。永安城中血流成河,我怎可能有心思在这里守孝?!父亲他在天之灵会体谅孩儿的!”
此时言心也迈着发僵的步子走到兄长身边,声音嘶哑地说:“我支持大哥!外子陪着大哥清理各院子,烦请将军派几个人与我一起去灶房烧饭送出去,大伙儿奔波半日了米水未进,如此下去岂能挡住祸国奸人?”
至此,棠少也不再犹豫,就着太尉府现有的十几个人安排了下去。顾瑞抹了把泪,跨马飞奔出去通知换休的兵士们来此休整,我也和言心一起去往后院准备烧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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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府到底家大业大,仆人灶房非常大,索性唤来好多能上手备菜烧饭的兵士,一次就能供上百人的饭食。
众人分批吃上饭时,已是近四更时。
厅中一片肃然。每个人都默默地快速吃着饭,因为大家都很愤怒且疲惫。第一批吃完饭的兵士依着命令去歇息了,第二批士兵继续去各街巷清理排查。
公孙承来时已是后半夜。他坚守到各坊的小队上报初步的人户数后才肯来用饭。
因为徐乾清要为父出殡,便由林深前去京兆府监看京兆尹。
公孙承没好气地开口:“这姓韩的真他娘的心狠手辣!屠城这等丧尽天良之事都做得出!无法无天了!到如今南川王的人也没来,怕不是半道被截了?!”
“我才想起来,徐大人同标下讲,他在京兆府听到南川王的军队已被燕军截退。”顾瑞说道,“倒是眼前怎么办?咱们在这给那姓韩的收拾残局,累得人仰马翻,他会不会趁机打过来?”
棠少抿了抿唇,说:“不会那么快。他闯下的祸,有人给他收尾,估计偷着乐呢。他要对付咱们,至少等到咱们将这永安城收拾妥当以后。”
公孙承也拍了下顾瑞的肩膀,道:“放心吧,你一直在徐府还不知道,我已派人去调绣岭宫的队伍,到时他们在城外镇守,量那姓韩的也不敢轻举妄动!”
顾瑞默默点了头,眉头却依然紧蹙。
“可是棠少啊,”公孙承的语气倏然冷了下来,“今后如何,你可想过?”
棠少眼瞳一跳,回避开公孙承的灼灼目光。
“上次你说我饮酒了,好!那今日我滴酒未进,老哥我就问你一句,你忍心将这江山、这百姓交由一个窃国之人?”公孙承越讲越激动,随着尾音落下,他手中的碗也应声磕在几案上,裂成两半。
“棠少……”本已去了前堂守灵的徐乾清,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他缓步迈进,嗓音低沉,“你忍心旁观天下苍生受如此苦难?他们可曾是大将军和你拼了命去保护的百姓啊!曾经你为了国中清明江山不惜抛头颅洒热血,可如今这些还活着的百姓,不知还能否再看到明日朝阳!我们若继续沉寂,终是血染山河!”
公孙承随手将两半碎碗叠放在一起,站起了身,目光如炬望向棠少:“乱世中总要有一人挑起大梁,至于最终那人是不是你,我都希望,你不要再等了!”
棠少的下颌紧绷,偏头看向我。
我心思一转,笑着靠近他低声道:“我可是有凤命之人,如果不是你,那是别人了可怎么是好?”
他终是没绷住,唇角微微弯了下,只刹那又敛了眉目。
我亦整肃了面容,轻声道:“如果命运无法抗争,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尽力做得更好?”
棠少低眉沉思了片刻,才起身,铿锵道:“我宗政棠少从军数载,一心为国为民,可如今即使拼尽心力勤王救国,仍无法阻止国破家亡。窃国者韩氏,逆行倒施,为害百姓,屠戮生灵!众弟兄跟随我被其逼至绝境,今日又亲眼目睹这满目疮痍,我宗政棠少不愿再忍!我宗政棠少只愿能立刻诛杀韩氏及前燕逆臣贼子,为苍生百姓拼一条生路!”
周遭静得只能听见门外虫鸣。下一瞬,公孙承抱拳喝道:“我公孙承愿誓死跟随宗政将军重整河山!”
“老弟,终于听到你这句话了!”徐乾清通红的双眼透出丝欣慰,上前来拍了拍棠少的肩膀,而后立正抱拳道,“我徐乾清亦愿跟随宗政将军出生入死!”
随他二人话音一落,厅中及院中众将士如山呼海啸般呼和:“愿誓死跟随宗政将军!”
至此,我的视线已模糊。不知是方才的呼喝声太大,还是我过于紧张或激动,我的耳中嗡嗡作响,手也禁不住在颤抖。
没有听清公孙承又说了什么,只是众人又附和山呼。
今日,居然真的走到这一步了么?
定天下终临凤座,乱天下祸水红颜。
我终究……该不该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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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探查士兵来报,一户因屠城中失火而暂时安置在城西军帐中的居民,一家六口中有四人都突发高热,其中一位七旬老人已昏迷不醒,大小便失禁。季随安前去检查后确定,这一家人感染的是疫病。
永安城中,终究起了瘟疫。
尽管我们已经尽最快速度焚烧尸体、清理坊户、固定安置居民、分发防疫药材,但终究抵不过酷暑下的疫病滋生。
不过半日,军队中也逐渐开始有人发热、晕倒。
更可怕的是,原本徐乾清游说两日终于讲好今日在御医署取药材,可到了皇城下却发现——城门紧闭。
想必前燕的人已得知城中已现疫病,以他们的丧心病狂,肯定不愿与我们接触,只管放任疫病爆发。
这群燕人食言,不是一次两次了。
顾瑞和秦颂带人游走永安城中各医馆药铺召集郎中、收集药材。只是,并不顺利。这两年的动乱和前几日的屠城,不少人都逃出了永安城,只有一些世代行医的医馆还开着门,无偿为百姓看病。我们所剩银两不多,本已不抱期望,却不料几家药铺并不收钱,只将药无偿给了我们。
再过一日,我们收集囤积的草药已用完。随着季随安对病情的诊断,治疗疫病需要更多的药材,但是皇城的门仍是紧闭不开。
既然叩不开门,那么,就打开它。
前燕复辟后,我们第一次主动发起攻击。
暂不知晓韩奕派出的哪支军队前去拦截南川王,不过留守的这三五万人着实不经打。燕人本想以此为契机里应外合将我们降服,却不料我方在近两成士兵感染疫病的情况下,居然不到三个时辰便轰开皇城城门。至此,除最早控制住的春明门外,我方又控制了延兴门、金光门两座主通道城门。
而对方,兵力死守大兴宫。
“分城而治?”公孙誉狐疑地挠挠头,又问,“咱不是都打到大兴宫了吗?咱把大兴宫围了,死守燕人,总能守到他们求饶!还能围城打援,把归属燕人的军队都一并收了!”
公孙承摆了摆手,一掌搭在公孙誉的肩头,无奈道:“如今我们快一半人病倒了,还没发病的人,要守着咱几个城门,要跟着季随安煎药发药,怕是再过一两日又要开始焚尸了。嗐……没有那么多精力去攻大兴宫了。”
公孙誉有些不服:“那就将这又是屠了城又是发着疫病的东城和南城划给我们治理?”
一旁棠少眨着半睁的双眼,声音从麻布下传出闷闷的:“难道你还指望燕人将大兴宫给咱们?”
我看着棠少,他的精神比早上更差了。昨日下午开始,我就发现他的精神时不时有些恍惚,我知道,他也感染疫病了。我想去找季随安来看他,他却不肯。也许是攻城的疲惫加快了疫病感染的速度,这两日,军队中发病的人数增长飞快,季随安已经没有功夫一个个去检查,只能让各人领了药自行服用,而他的精力放在那些症状较重的人身上。好在季老爷子和顾大夫还未离开,否则将季随安累死怕是也忙不过来。
这几日召集来这零零落落的几位郎中,与已逾万数的病人比起来,不过杯水车薪。
“要我说啊,你赶紧养病去。”公孙承没好气地瞪着棠少,“现在阿誉和刘瑜都在,这么多操心的人,你就甭操心了!”
棠少刚抬头想说什么,又被公孙承挥手打断:“你看你眼睛都睁不开了,别硬撑了赶紧养病去!老子还指望你干一番大事业你吃肉我喝汤呢!”
棠少一时语塞,笑着摇摇头,任由我搀扶着慢慢向后堂屋行去。
可进了屋,棠少却不让我与他一同进入。
“这几日你我一直同食同寝,”我严词拒绝,“若会染上早都染上了!但是现在不能放你一人关在屋里……”
后面的话我咽了下去,不忍心说出来,情绪上涌,泪水夺眶而出。
他双手抻着门扇,低下头重重叹口气,蒙口鼻的麻布尖儿也随之颤抖了几下。
同来的秦颂和春玉见此,便争着要留下照顾他,却都被拒绝了。
“我没说我将自己一人关在屋里。我只是来拿几样东西,随后我会去兵士隔离处,同他们一起,也能互相照应着。”
他垂下手,终于抬眼看着我,道:“霜儿,我知道此时应让你好生歇着,但情势危急……你是女子,更细心些,我希望你能……”
“你放心,”我打断他,“我去季随安那边,照顾重症的病患。”
他听罢落下眼帘,蹙起眉吸了吸鼻子,才又再看向我,郑重说:“你我都要保重!”随后又看向我身旁二人,“你们也是,一定要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