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等,”杨骎觉得自己有点糊涂,“魏强怎么死的?”
“中毒死的。”
顾青杳抬了抬下巴,给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手别停。杨骎一手握着一只大白梨,一手用小刀削下一块来给顾青杳解渴。
“毒下在哪里?”
顾青杳颇不耐烦地提高了声音,仿佛杨骎没听明白是因为他耳聋一样:“雪花香膏里啊!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看着杨骎欲言又止的那副样子,顾青杳几乎有点气不打一处来,抓过湿帕子擦了擦手上大白梨的汁水,她开始给杨骎无实物表演。
“就这样,我把香膏在我的手心搓匀了,”顾青杳绕到杨骎的的跟前,把手心贴到他的脸上,“涂到魏先生的脸上,为了保险一点,”顾青杳把手从杨骎的脸往下移到脖子上,捂住了他的喉结,“我还在这里给他涂了一些。”
杨骎坐着,顾青杳站着,他们对视着彼此,杨骎不自主地喉结动了动,但这一次顾青杳没有表示出任何的兴趣,做完演示,她就立刻把手收回来,杨骎也继续低头削梨。
“这种毒药是阿闼婆的看家秘方,一般人以为它是见血封喉,不过它真正的的作用是让人窒息而死,不一定要下到饮食中,也不一定要见血,”顾青杳吭哧吭哧地吃梨,表情很认真地告诉杨骎,“脸上的皮肤是很薄的,脖子上的皮肤比脸更薄,毒性会通过皮肤渗入肌理,魏先生就是这样毒发而亡的。听懂了没?阿闼婆说过,重要的从来不是毒药本身,而是下药的人和手法。”
杨骎默默地削梨:“这里我听懂了。”
顾青杳不忿了:“那你到底是哪里没懂!”
杨骎这才抬起头来,沉吟了一下才开口:“那香膏是你先涂在手上再抹到魏强脸上的,也就是说毒药先过了你手……”
“对啊,”顾青杳伸出自己的掌心看了看,“手心的皮肤比较厚,我又预先涂了一层没下毒的香膏,这样毒性渗透得比较慢,我打了个时间差。”
她虚虚握了自己的手掌,又舒展开来:“紧赶慢赶地跑去灶房,我用海水和皂荚洗手洗了好多遍,来来回回的洗,差点把手都搓破了。”
“这个办法你以前试过吗?”
“没有,我不是说了吗,杀魏强的计划是临时成型的,充满了偶然性,我怎么可能提前计划呢?”
杨骎这才问出了他真正想问的问题:“那你就不怕毒死他之前先把自己给毒死了?你就敢冒这样的风险?你这是在赌命!”
顾青杳摊开手掌,眼神有点虚无缥缈:“我来辽东以后不是一直都这样吗?我哪一天不在赌命?”
杨骎无话可说了,是他的错。
她冒的所有风险都是为了他,全都是他的错。
“哎,我怎么把这块人皮地图血刺呼啦地从魏强身上扒下来的过程,你想听吗?”
顾青杳的目光亮闪闪的,闪得杨骎的心里有些发慌。
这样的她是他没见过的,这种闪法和从前他见过的闪法都不一样。
从前,她喜欢漂亮的笔,新印的书,亮晶晶的宝石和毛绒绒的小动物,那种闪是很清亮的闪;
现在,她闪烁的目光中淬炼出了嗜血和杀戮的欲望,和渴望。
杨骎继续削梨,语气是一种克制了疯癫的可怕平静:“随便吧,你想说就说,反正你告诉我的这些,也都是在你脑子里编辑裁剪过一遍的,你不想告诉我的你都没有说,你所说的也不过是向我交差,我听到的也足够让我交差了。如此便好。”
顾青杳眨了眨眼,承认杨骎说的没错,为了保护自己,她的话有所保留,尽管杨骎让她事无巨细地交代,但有些细节她想、打算并且决定带到棺材里去。
那是她和死亡的秘密,不便分享。
“我想说,这是我最喜欢的部分,”顾青杳情不自禁地微笑了一下,“不跟你说的话,还真就无人分享了。”
杨骎放下梨,给顾青杳添满了杯中的清茶:“那就请继续吧。”
再回到十天前那艘驶往高句丽、中途因为淡水被死耗子污染而不得不连夜返航葡萄屿的船上。
阿遥决定用魏先生随身携带的匕首把他后腰上那块人皮地图割裁下来带走。
这是意外的收获,也可看作她从魏先生身上带走的一件纪念品。
但阿遥从前没做过这样的事情,不知该如何以及从何下手。
她先在魏先生的胳膊上割下了一小块练了练手,确认了这人皮的厚度以及她需要的力道。
然后她开始了漫长而又艰难地作业。
魏先生的尸体在逐渐失温变硬,阿遥必须得加快速度,同时她得加点小心,不能破坏人皮上纹身的完整。
是个需要巧劲的精细活,阿遥割下来那块人皮后,一身大汗把前胸后背的衣裳都沾湿了。
阿闼婆的毒药很大程度上凝住了魏先生体内的血液,因此没有出现阿遥预想中的血流遍地的情形,为此她预先在魏先生的尸体下面和周围都铺了棉被和褥子,以防真的出现了那种情形,那么她还可以趁夜深人静把铺盖卷扔进大海里去,人不知而鬼不觉。
切割下来的人皮是血刺呼啦的,阿遥用水刮洗干净了上面残留的血肉,不带感情地洗了又洗,搓了又搓,刮了又刮。死不瞑目的魏先生趴在阿遥身后的被褥上,似乎无言以对而又没眼看似的。
悄悄地把污血水倒进海里,阿遥又兑了一盆热水,将那洗净的人皮放进去,看到地图逐渐清晰地显出来并无残缺破损后,她终于放了心。
接下来,就是打扫现场了。
魏先生的行李并不多,阿遥需要的则更少。
魏先生随身从不带太多的钱,阿遥找到了十片金叶子和一些碎银两,她认为这些钱足够她回到长安,于是便妥善地收了起来;
细心的魏先生还给阿遥带了一身换洗衣裳,非常不起眼的样式和颜色,在逃命这件事上魏先生是行家,阿遥无条件信赖他的判断;换上干净衣服,阿遥抖了抖魏先生的大氅,觉得很适合自己拿去御寒。
还有那盒红色的药丸,尽管是聊胜于无的安慰剂,阿遥还是一粒一粒地从地上捡起来放回盒子里揣着了。
然后也就没什么了,鸡零狗碎的东西,能够让人看出身份的东西都不用带,全扔海里去了。
那枚平安符完成了所有的使命,阿遥把它扔进火里烧了,小金佛留了下来,接着护佑她的还乡之旅。
最后,就剩下魏先生了。
照理说,稳妥起见,阿遥应该把他也扔进海里,然而以她的体格,把魏先生拖拽到甲板上还不被人发现,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阿闼婆的毒药应该会让他的尸体没有那么快腐烂。
阿遥瞥见那只装自己的箱子。
她在里面垫了被褥,然后费了一点力气,把魏先生给塞进去了。
魏先生仍然保持着死不瞑目的样子,阿遥并没有伸手去阖上他的眼皮。
一来是因为他脸上有毒,二来阿遥觉得他想看就让他看吧。
把箱锁的钥匙挂在魏先生的脖子上,阿遥与他对视了片刻,心里无情无绪。
她甚至生出了古怪的念头。
这个人和她原本素不相识、无仇无怨,撇开下毒这一茬不说,魏先生待阿遥一直很好,没有强迫她做过什么;但下毒就不一样了,他下了手,阿遥杀他也就没有什么心理负担与内疚自责之类的情绪。
杀就杀了,反正他也算不上什么好人。
他们都只能算是彼此生命中的过客。
阿遥阖上上面的箱盖,从魏先生腰间找到钥匙打开了侧面的锁,然后把手伸进去,扣上了上面的锁,最后又把侧面的锁给锁死了。
钥匙当然也是扔进大海里。
做完这一切之后,迎来了黎明的曙光,船已经驶近葡萄屿。
那个本来应该在灶房值夜看守的半大小子因为玩忽职守被船长吊着打了一顿,委顿地在灶房的角落里抽噎。下船前,阿遥往他的怀里塞了一片金叶子。
魏先生说,那些给大船送补给的小船满载而来空载而还,只需要一点点小钱,就能载人上岸。
阿遥的脚步轻快。
“她”本来就不在船上,她是作为货物被抬上去的,没人知道船上还有她这么一号人。而现在船上的箱子仍是满的,货物还在。
而她,要回家了。
下船以后,阿遥不敢暴露行迹,也不敢露富,她先在一间小小的客寓落脚,度过了一个忐忑的夜晚,第二天一早,亲眼看着那艘船离开葡萄屿继续驶向高句丽。
阿遥直到船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中,才真正放心。
从葡萄屿到滨郭港,雇船只要半天的时间就可以到,但她比较谨慎,想先乘船到附近的某个渡口迂回一下再回滨郭,然而当天下午就出事了。
阿遥在葡萄屿毒性发作,想走也走不成了。
这一次情形类似于打摆子,她赶在自己倒在路上之前回到了小客寓,然后浑身热一阵冷一阵交替发作,她按照魏先生的方法,每隔四个时辰就服用一颗那红色的药丸。
那药丸是有止痛和缓解症状的作用,但并不是一劳永逸的,有时候一粒药丸会把毒性压下去一阵子,但很快毒性会卷土重来的发作,于是阿遥就只能继续服药,她一直在默默记录毒药发作的时间间隔和每次的症状,试图从中找出某种规律。
而这一次显然是比较凶险的,毒性一次一次地被压下去又一次一次地反复,导致阿遥在葡萄屿耽搁了七八日之久,待最后一次发作被镇压以后,阿遥留在客寓观察了一天,发现没事之后,她立刻动身。
阿遥的运气很好,葡萄屿正好凑了十几号人,大家合伙雇了一艘稍大一些的船,在当天夜里抵达了滨郭港。
暮色降临,顾青杳深吸了一口气,结束了讲述。
她作为“流莺”的奇妙冒险,正式结束了。
杨骎默默地削梨,心想顾青杳管魏强叫“魏先生”,他魏强算是个什么东西!
她从前是管他称先生的,这个称呼是单属于他一个人的。
可是他又有什么资格和立场不忿呢!
顾青杳觉得自己身上不大好。
她现在对于毒发已经有了预感,但很可惜的是她始终都没有找到规律。
这一次的症状是腹痛,这是最难熬的。
发作的声势来的快而猛烈,杨骎觉得上一刻顾青杳还在说话,下一刻她人就已经倒下,神情痛苦地蜷起了身子。
“无咎!”
杨骎这其实才是第一次看到顾青杳发作的样子,他见多了生死,这不足以吓坏他,只是顾青杳的痛苦让他恨自己的无能与无力。
他所能做的只能是把她扶起来圈在自己的怀里,伸出手去帮她摩挲后背,用袖口帮她擦汗,但这些又有什么用呢,这并不能缓解她的痛苦。
疼痛并不会让她失去理智,尤其是在她已经经历过几轮发作,她对痛苦有早有预期和心理准备。
她挣开杨骎,踉跄地从自己的小包袱里翻出了那只装着红色药丸的铝盒。
顾青杳的理智告诉自己,吃完这盒红色的小药丸,她的生命大约就到了尽头。
魏先生曾说只要阿遥肯跟着他,他就能让阿遥活着,大约指的就是用这种药丸吊着她的命吧。
在阿遥决定杀掉魏先生的那一刻,她的丧钟真正敲响最后一声,后面的只是苟延残喘地等待。
所以在痛苦可以忍耐的时候,她会强迫自己忍耐一下,因为她想要靠这盒仅有的安慰剂也好,吊命丸也好,支撑着她回到长安去。
在那之前,能坚持多久就坚持多久。
顾青杳把打开的盒盖又关上了,她捏紧拳头,在心里跟自己说忍一忍,忍一忍就过去了。
杨骎从顾青杳手中拿起那只铝盒:“无咎,这是什么?你需要吃这个吗?吃几颗?”
顾青杳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颇为幸运地疼晕了过去,省下一颗药丸,也暂时地摆脱了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