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骎枯坐着为痛晕过去的顾青杳守夜,夜里起了风浪,颠簸摇晃得他晕船了,临近午夜的时候迷迷糊糊地打了个盹儿,睡得并不实。突然,船像是撞上了什么似的,整个船身剧烈地震颤了一下,把杨骎彻底给震醒了。
顾青杳也被这一下给撞醒,一骨碌爬了起来。
“无咎,”杨骎凑近了一点,“你好点了没有?哪里疼?”
顾青杳没有理会杨骎这于事无补的关怀,非常警觉地问:“怎么回事?刚才那一下是什么动静?”
话音刚落,这船仿佛是正在通过一块搓衣板似的,发出一连串格楞楞的声音,同时将二人的屁股硌得生疼。
杨骎尽可能地把顾青杳揽在他能照顾到的范围内,然而后者并不领情,总想挣脱。
经历了一番短暂的动荡,航行似乎又平稳了下来,顾青杳不放心,支使杨骎出去看看怎么回事。
杨骎前脚出门,顾青杳后脚就从被窝里钻出来,一看棉袍还穿在身上,就立刻环顾四周去找自己在葡萄屿跟一个老猎人那里买来的专门套黄鼠狼的皮筒子。
这皮筒子的开口是用一种特殊的手法编的,黄鼠狼钻进去以后越挣扎筒口收束得越紧,顾青杳当时见了,就觉得这东西非常适合长途跋涉携带东西,更重要的是这玩意儿它防水,在海上,这可是关键得了不得的事情。
找到了皮筒子,顾青杳把摊在桌上的那张人皮地图、自己那盒吊命的红色药丸、还有一些她认为用得上的鸡零狗碎都装进去,束紧皮筒口,然后斜挎到身上,多绕了几圈系紧,原地蹦了蹦发觉很结实牢靠后又伸手摸了摸后领和腰间,金叶子她都缝在那两处,此刻妥妥当当地贴着她的身体,最后她隔着衣服捏了一下那枚金戒指,安定了心神。
在辽东的这段时间,顾青杳已经能够预感到危险到来,而凭借着这一点点生发出来的本能,她赌命苟活至今。
桌上还有一坛酒,因刚才的颠簸骨碌碌地躺倒,顾青杳把它拿过来,掀开盖子仰脖灌了几口后,杨骎回来了。
杨骎带回了坏消息:“好像是船撞到暗礁上了。”
这时,他二人所在的舱室外已经响起了人们慌乱奔跑的咚咚脚步声,叫喊着船漏水了的求救声,情形可以说是一片慌乱,顾青杳穿好鞋的时候,一低头,发现脚下的船板已经开始往上渗水。
她一点犹豫都不带地就要夺门而出,被杨骎抓住了胳膊,然后兜头罩上一领大氅后,这才一手握着她的手臂,一手打开了门。
逃生的人,正应了那句抱头鼠窜。
就这么短短一点工夫,据说先触到暗礁的船头已经能够水淹小腿,大家都在挤挤搡搡地往船尾跑,顾青杳一马当先地汇入人流,也跟着往船尾移动,几次她都想甩开杨骎,但他却跟牛皮糖似的无论如何也甩不开。
“别乱跑!”
杨骎觉得自己此刻像是牵着一个小孩,一个盯不住、抓不牢,这小孩就可能消失不见或者给人踩成肉泥,这使他不得不紧张,只能在手上多加两分力气。
原本他是隔着衣袖攥着顾青杳的手腕,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她的手就捏在他的手心里了。
她的手此刻干燥而温暖,在这兵荒马乱的夜里尤其让杨骎感到安定。
有她在就行。
而且能这样握着她的手,是很难得的,尤其在她遭遇了那一切之后,更堪称是奢侈了。
在生死攸关的时候,杨骎情不自禁地心猿意马了一瞬,而顾青杳仿佛有读心术似的,迅疾地把手从他那里抽出来了。
于是杨骎又伸出手臂揽住了她的肩膀,把她箍在自己身侧,最后几乎是把她夹在胳肢窝下面,双脚离地地夹到甲板上来的。
此时船头已经几近沉没,而因为整艘船上的人都聚集到船尾,重量又加速了船尾的下沉。
顾青杳看着弃船而去的人像下饺子一样直直地往海里跳。
杨骎一边安抚她不用害怕,一边回首环顾四周寻找闵船长父子的身影,刚才他出去打听情况的时候和船长已经说好,弃船后,在备用的小船上要留两个位置给自己。
顾青杳并不知道杨骎另有安排,单是心想我可不能死在这。
她这一路吃了那么多苦,遭了那么多罪,一路赌命一路赢,可绝不能交待在今夜。
偏头看了一眼杨骎,顾青杳想起来他是不识水性的。
顾青杳又想,我可不能带着他让他拖累我。
正在此刻,一根桅杆从中间折断,劈头盖脸地落下来,登时就把没来得及跑开的人砸得脑浆迸裂。
杨骎一把把顾青杳拉进怀里,像是希望能把她揉进自己的身体合二为一似的,他是再也不能承受失去她一回了。
令人心寒的是,顾青杳则刚刚相反,想着怎么才能把杨骎这个累赘给甩掉。
船在快速地沉没,海水上还漂着大块大块的浮冰,早些弃船跳海的那些人一开始还在扑腾,但很快因为冰冷的海水而失温,活活地冻僵在顾青杳的眼前。
好在,距离这艘沉船前方有另外一艘夜航船,距离并不太远,因为船上的灯光在这夜里看得一清二楚。
那艘船就是活着的人所有的希望了。
刚刚灌下的烧酒现在在顾青杳的体内起了反应,胸腹内像是有一小团火在呼呼地燃烧着,让她感觉四肢手脚都很温暖,连呼出的气都带着热意。
也许是酒壮了她的胆,顾青杳觉得她可以凭借这一小团火和意志力熬过这个沉船的寒夜。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顾青杳郑重地转头看向杨骎,跟他说:“我要跳船了。”
这一句,既是正式的通知,也是隐晦地告别。言下之意就是咱俩各走各的,生死由命了。
她出生的那个家庭,自她年少时因为“反诗”那一遭分崩离析后,大家便都心照不宣地明哲保身,只要能够各自安好就行,顶好是不互相拖累,因为以各自的处境,自顾尚且不暇,也就顾不得别人了。
因为父母给顾青杳做了个大难临头各自劳燕分飞的榜样,因此她也没有什么要和人同生死共患难的意识和觉悟。
一来她对人性怀着有限和谨慎的乐观与信任,以她的本心而言,人性和感情顶好是不要接受考验,一经考验是必定崩盘的结果,大家小心翼翼地保护都尚且难免出现裂痕,更何况还要经受世事的摧残严打?
二来她也不信谁能和她同生死共患难。
她不乐意麻烦别人,也不接受被人拖累,她能做的就是把自己顾好,她能力有限,可管不了别人啦。
沉船的大局已定,杨骎在逃生的人群中满目找不到闵船长父子。
待他回过头来的时候,正看到顾青杳甩开身后的大氅,往后退了三五步,然后向前俯身助跑,一道流光似的一跃入海!
入水的那一刻,冰冷的海水如钢刀一般四面八方地扎向顾青杳的身体,令她切身体会了什么叫做刺骨之寒,在夜色沉沉的海水中,她没有急着浮出海面,而是凭着跳船前深吸的那口气尽力地往前划,她想船沉时若是甲板断裂,在附近的人少不得被砸,那可就真的凶多吉少了,于是她憋着一口气要游的远一些,远离危险。
直到那口气再也憋不住,赶在肺炸开以前,她才一头钻出水面,四肢一边划水保障自己不会沉下去,一边转身看了那沉船的方向,几十尺以外,船尾在海面上只剩一个尖了。
顾青杳大口大口地喘气,呼出白色的霜,伸手捏了一下身侧,皮筒子和里面的东西都还在,这使她微微安了心。又看了看那艘亮着灯的夜航船,距离其实不近,游不游得过去,她无甚把握。
她想她应该找块木板扶着借力,最好是船帮或者甲板上的木板,又宽又长,游累了她还能扒着歇一歇。
“无咎!”
夜沉沉的海面上突然听得这么一声,顾青杳一愣。
杨骎扶着一块木板很笨拙地往她身前凑,但不得其法只是在原地转圈圈,他仗着自己胳膊长又有一股蛮力,愣是拽住了顾青杳袖口的一角,把她拉过去了。
两个人扶着一块木板,杨骎的眉睫结了薄薄一层冰霜,上下牙冻得直打架,其实顾青杳也一样,两个人就这么对视着。
“我……我是真……真怕找不着你……你了,”杨骎哆嗦着,说不出一句整话,“还好好,你穿……穿一身……月白色的袍……袍子……乌漆嘛黑的……好……好找。”
杨骎的手已经冻得没有知觉,但他觉得能找着顾青杳那就很好了,好得不得了的好,他哪知道顾青杳嫌他是个累赘,要把他给甩掉。
他被强烈的爱意蒙蔽了双眼和智力,他根本想不到那个方向上去,即使想到了他也一厢情愿地选择不相信。
海面上下起细雪来。
沉船已经从海面消失,正沉向海底。
刚才还充满扑腾和呼救声的周遭此刻一片死寂。
身边时不时飘过沉船上的一些东西,还有脸朝下的浮尸,苍白而又静谧。
顾青杳和杨骎泡在冰冷的海水里,扶着同一块木板,沉默着一言不发。
杨骎在他那心里是一片安然,他和她到了这个境地,同生死共患难,这是天意。
他无惊、无惧、无悔、无恨,就只是很一厢情愿地满足。
都这样了,他和她还在一起,他对她来说哪怕不论从前如何,从此刻开始也必然是不一样的。
虽然有没有以后,眼下并不好说;但有此刻,也不错。
顾青杳心里的想法则更残酷无情一些。
胸腹中那因烧酒催生出来的一小团火已经被这天寒地冻摧残得近乎熄灭,只剩一丝火苗在嘶嘶阴燃。
阴燃的火苗舔舐着顾青杳心底咕嘟咕嘟冒出的杀意。
她看着杨骎,丝毫不带感情地想,杀了他,一了百了。
到时候带着魏强的人皮地图回长安,她一样是大唐的功臣,而这世上也就没人知道她在辽东经历的一切了。
当然还有高昌济,不过杨骎说他去了新罗,那就先不在顾青杳的考虑范围内。
杀一个,少一个;少一个,是一个。
至于回长安以后故事怎么编,她有一路的时间慢慢想,顾青杳对自己有自信,一定能把这个故事编圆。
杨骎也在看着顾青杳,虽然冻得发木,但还是朝她笑了一下。
他上下牙打着架,哆哆嗦嗦地说:“无咎你看,霜雪落满头,是不是也算我们共白首?”
顾青杳看着杨骎,觉得这人简直无可救药了。
她想如果不是因为辽东的这一摊子破事的话,她跟杨骎不至于走到这一步。
但既然天意让他们走到了这一步,顾青杳也就不得不宁教她负天下人了。
杨骎看着顾青杳,听见她说了一句:“谁要和你共白首。”
下一刻,顾青杳一把把他们扶着的那块木板翻了个个儿,杨骎毫无准备,整个人一下被掀翻进海水里边,冰冷的海水灌入他的耳朵鼻子眼睛,不谙水性的他伸出手想探头出水,这时又有一股力量压在他的头顶,把他深深地摁进海水中去了。
杨骎出于求生的本能在挣扎着浮出水面,顾青杳先是用手把他摁下去,但很快发现她的力气不及他,于是顾青杳只好抬起腿,踩在杨骎的头顶,把他深深地踩进海底去了。
要么干,要么死。
顾青杳把流莺行动的纲领贯彻执行到底。
海面平静下来,周遭一片死寂,和顾青杳的此刻的心境一样。
她用冻木了的手抽出颈间挂着的那枚金戒指,拉到唇前吻了一下,然后抬起头来,看着夜空满布的星和一弯弦月。
顾青杳祈求诸天神佛保佑,让她平安回到长安去。
然后她头也不回地向着那艘亮着灯的夜航船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