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诸一炬1

    李凭云于明镜台拜相,官署明镜台就在御史台隔壁,两台共用一膳堂,膳堂本是各机构交际之地,而两台的膳堂却泾渭分明,官员分席而食,造成此局面原因无他,只因明镜台权势至高无上,设在御史台旁,正是为了方便御史台的监察。

    女皇在世时,御史台重任酷吏,满朝人人自危,自她逝后,御史台则由长安世家中人胜任,弹劾查举之权在手,不愁朝纲有异己。

    田早河因当年一封《劝帝王书》得世族青睐,入了御史台,如今娶了裴家表姑娘,由裴家保举,由监察御史升任侍御史。虽也算有了靠山,但田早河不但出身贫贱,更为人老实,在权贵衣带遍布的御史台,如同一个冤大头,所有的活都落在他肩上,因此他用膳的时辰总比其他人晚一些。

    今日田早河来膳堂用膳,先四处张望了一番,只见到平时看押李凭云的士兵单独用膳,却不见李凭云。

    他打了两菜一汤,提着食盒前往明镜台。

    明镜台的配置是一相两侍郎四主簿,原本梁国公将李凭云囚禁高台,是为让他继续主持太宁新法,而非参政议政,待新法有成时,李凭云就会被逐出明镜台。

    但他如今是断臂僧身,单观其貌,就令人生出不忍之心,再加上明镜台其他人都知道李凭云为东宫和礼部向梁国公低头的实情,打心底对其尊敬,而李凭云为人和善,处变不惊,但凡与他交往一段时日,必会为其为人折服。

    明镜台上下,最终应了当初赵邈在寿宴的那句“世人莫把李郎负”,李凭云不去用膳,案前铺满了不同人送来的胡饼、蒸菜,还有一些糕点,可李凭云纹丝未动。

    田早河打趣道:“都是下属的心意,怎可如此糟蹋?”

    李凭云道:“我是僧身俗心,不喜食素,这些糕点精致可口,你拿去讨好家中二位夫人吧。”

    说起自己的齐人之福,田早河耳根一红,道:“你明明知道我不想娶妻。”

    李凭云想到自己的姻缘,道:“在我面前莫占了便宜还卖乖。”

    田早河道:“这些糕点确实更像是女子会喜好之物,听闻赵兄来了长安,不如拿去借花献佛,讨她欢心。”

    “你从何处听闻此事?”

    “她向安都侯求入京师的文牒,沮渠公主发现此事,告诫于我,如今太子虽未能如愿登基,但你我各司其职,局势稳定,切不能由着赵兄乱来。”

    李凭云道:“她一身使不完的劲儿,若要乱来,谁拦得住。”

    田早河听到李凭云宠溺的口吻,笑了笑,“我是真真羡慕赵兄,士人骨侠义心,不必假装效忠任何人,以一道贯之终身。”

    “我家赵大人明明风华正茂,你这话讲的,仿佛她已经七老八十。”

    田早河听闻“我家赵大人”这一称呼,笑出满眼褶子,李凭云似因他的取笑恼羞,轻斥了句:“有何好笑。”

    二人正谈着赵鸢,安国寺的小僧人就送来一个坏消息:赵鸢火烧观音殿,强行离开安国寺。

    小僧人是忠诚的观音信徒,义愤填膺道:“她不但火烧观音殿,更带了几十号土匪一样的人闯咱们寺,威胁师父,真是欺人太甚!”

    李凭云和田早河对视一眼,田早河琢磨道:“据我了解,赵大人手下除了赵十三,应当已经没有可用之人了。”

    李凭云安抚小僧:“无人受伤就好,一切有我,莫为此事挂心。”

    小僧离去,李凭云目光空落落地盯着那一排精致的糕点。田早河道:“看来赵兄此行成竹在胸。”

    李凭云无心去想前程,他和赵鸢之间,被前程误了太多今朝。他手指指了指点心:“我虽了解赵大人为人,与她相处的时日却不多,不了解她的喜好,这糕点,她能喜欢么?”

    田早河木然片刻,爆发出一声大笑来:“你可是太不了解赵兄了,美景美食,乃她最爱。想当年她在刑部不被重用,就是靠着这些甜物消解郁闷,那几年啊,她心里清苦,人倒是吃得珠圆玉润。”

    李凭云从来不愿提起那十年的事,那时他在赵鸢身边就好了,可那时的他被刘颉囚禁,不见光明,不知前途,倒不如死了,若人死后真能化身为鬼,魂魄与她相见也好。

    纵然知道赵鸢已经离开,李凭云还是将那些糕点用食盒打包,散衙后拎回了安国寺。

    未入寺门,押送他的两名士兵鼻子猛得一吸,相互对话:“怎有一股儿烤地瓜的味道。”

    霜雪逼人的寒冬,没有比烤地瓜更诱人的食物。士兵的肚子不争气地叫出声,就连素来克制的李凭云闻到那味道,也有几分饥饿。

    一入寺门,一娇弱的白衣女子蹲在院中,守着火盆,握着树枝翻滚着火力的地瓜。她抬头看到三人,惊呼出声:“寺庙里怎会有士兵...官爷,小女只是前来为父祈福,从未犯事,你们行行好,不要赶我走。”

    俩士兵腹诽,自己还什么都没说呢,怎么就给人家留下了如此不好的印象?

    只见那女子不顾火盆滚烫,铁手往火力一掏,掏出一只滚烫的地瓜:“官爷,奴家一无所有,只有这地瓜了...”

    地瓜烫红了她的手,士兵也有怜香惜玉之心,二人双双上前,去争夺献媚的机会。

    白衣女趁空给李凭云抛了个眉眼,其眼底狡黠中又带几分刚毅,哪里是个柔弱女人?

    这白衣女正是赵十三,李凭云见到他,心里升起一丝希望。赵鸢一向谨慎,既然身边只有赵十三一个亲信,是万万不会让他离身,既然赵十三在此,赵鸢是不是也应在此?

    可他不敢期待。

    一旦有了期待,便是给自己的心种下魔障,不愿接受希望落空的沮丧,只能无欲无求。

    李凭云对士兵道:“你们找间炭火足的屋子去吃地瓜吧。”

    雪灾之际,普通士兵分不到炭,他们身强力壮能扛过去,可家中父母年事已高,就等着这点儿俸禄过冬,是李凭云把自己俸禄里的炭分给他们,双亲才不至于被冻死,士兵心怀感激,把手中的地瓜献上:“咱兄弟不是惟利是图的人,谁对我们好,我们心里有数,虽俸禄微薄,难以报答相爷之恩,但断不能当着相爷的面吃独食。”

    李凭云道:“我在明镜台用了晚膳,不饿,你们吃吧,再说不过是一只地瓜,就不要相互谦让了。”

    李凭云如此说,士兵也就不客气地下口了,赵十三又诱惑道:“光吃地瓜可不成,奴家父亲是茶农,此番身上带了些养胃的茶,正愁无人可买,不如煮给二位...”

    又是地瓜又是茶,李凭云难免妒忌,赵鸢可从来没在他身上花过这些心思。

    他平日就住在观音殿的阁楼上,赵鸢烧了观音像,想必阁楼也是住不成了。还没入门,就闻到挥之不去的焦木气味,李凭云寻思赵鸢是真的不顾他的冷暖死活。

    这念头持续了不过一瞬,在他推门看到观音残像前跪坐的身影时,脑海中一切苦恼如灰烬飘散,只剩无尽的喜悦。

    李凭云反手关门:“你...”

    李凭云少有哑口无言的时候,赵鸢回眸,笑盈盈道:“你说让我等你回来,我如此重诺之人,岂会食言?”

    李凭云将门从里面拴住,大步走到赵鸢跟前。

    赵鸢深知李凭云所有的仁慈都是装出来的,可君子论迹不论心,他垂眸看她的目光,比菩萨更宽容。

    赵鸢见他立定不动,率先打破冷场,看向他手中的食盒问道:“这是什么?”

    李凭云按捺心中波澜,盘腿坐下,打开食盒,精美可口的糕点呈现在赵鸢面前。

    赵鸢说笑道:“难怪你瞧不上士兵献来的地瓜,原来是早就打算吃独食啊。”

    李凭云亦笑:“在这风雪之际,谁有胆量拒绝热气腾腾的烤地瓜?不是我不想吃,而是我比他们更能克制住欲望。”

    “李大人真是从不吝惜自夸。”

    李凭云这才开始跟赵鸢算账,他质问道:“为何他们有,而我没有?”

    赵鸢愣怔了片刻,此时的李凭云像极了一个被冷落的孩子,她抿抿唇,抱着糕点站起来,另一手抓起李凭云的手:“上阁楼去。”

    越靠近阁楼,肉汤的味道越浓。铜火盆上架着一陶锅,锅内浓汤沸腾,咕噜咕噜。

    赵鸢道:“要避人耳目把荤腥带进寺庙,可真是一桩难事,李大人,慢用。”

    李凭云扬起下巴:“我如今是僧身,不敢破戒。”

    昨夜二人云雨时,他可没提这一茬。赵鸢坐在锅子旁,道:“我饿了一天,你若再故作矜持,锅里的肉和汤,可就没你的份儿了。”

    李凭云眼里满是笑意,暖融融的雾气自陶锅升起,李凭云的面容被衬得极为柔和,赵鸢甚至从未见过他如此柔和的模样。

    李凭云走到锅旁,道:“只差...”

    话音未落,赵鸢从木板床底下掏出一酒壶,晃了晃:“是不是只差这个?”

    虽说这些年风雨飘零,心意从未想通,可因为这一刻,他们都不悔相遇。

    赵鸢两杯酒下肚,愁肠千回百绕,忧心道:“我烧了观音,又无视清规戒律,只怕日后免不了报应,李大人,你说我这人,做事怎总是如此不计后果?”

    “正如行军打仗,有深思熟虑运筹帷幄的元帅,也要有身先士卒的先锋,赵大人不必担忧,若佛祖怪罪,我会替你消灾挡难。”

    这话出自寻常男子之口,赵鸢只怕会投去一个蔑视的眼神。可李凭云从来做多说少,他鲜少许诺,一旦许诺,必然重诺守信。

    她摇头道:“我自己犯的过错,会自己承担后果。”

    “若是我心甘情愿呢?”

    李凭云这等狂妄之人,说出这种话来,实在难以令人信服。赵鸢借着酒劲,忽然爬到李凭云面前,执着地看着他:“我对你,其实称不上好,就算年少时,做得远比说得少,你为何要如此对我?”

    说理由,李凭云能有千万个。赵鸢生得一颗七窍玲珑心,又有忠肝义胆,孰人不钦佩她?可没有一个理由能完全诠释他对她的痴迷。

    “赵大人,我这等狂徒,岂会因你对我痴心,就守心于你?我守心于你,只因你是你。”

    赵鸢心中悸动,不由分说抓住李凭云的手,“李大人,我们生个孩子吧。”

    李凭云脸色突变,手无情地把酒壶里的酒全倒在地上,目若霜寒:“以后别再找我喝酒。”

    “我没有喝醉,更没有胡说,我不在了,以后好歹有人陪着你和父亲...”

    李凭云死死捂住赵鸢的嘴:“你再敢多说一个字,我让你横着出去。”

    赵鸢委屈地眨眨眼,口里呜呜囔囔。李凭云见她额间的青筋暴起,松开手,顺势将她压在身下:“这次来长安,你到底有没有把握?”

    赵鸢乌溜溜的眼珠子一转,怅然地摇摇头。

    “为防舅父派兵益州,我告诉他在巴山设有伏兵,而江东又有读书人对他口诛笔伐,他担心失去军心,故不敢直接南下,又怕出现重蹈先帝草菅文人性命的覆辙,不敢绕道江东。”

    “他从幕后走向朝前,自然会有更多顾虑,你这步占尽了先机。”

    “可是,巴山一带根本没有伏兵,江东文士的那些口诛笔伐,全都出自我一人之手,身后成天跟着我的那些凶神恶煞,是从镖局雇的镖师,每人每天三两银,昨日前来安国寺闹事的香客,也是雇的零工...我不过虚张声势,早晚会露馅。”

    “所以今日这些贿赂,只是为了向我借人?”

    “扶云道的江湖义士们,闲着也是闲着嘛。”

    李凭云漠然道:“赵大人,你如今待我,究竟有几分真,几分假?”

    赵鸢双眼蓦地通红,眼泪涌出:“我对你是真的,可是你不在的那十年,是他们为我铺了一条青云道,淳于更是像我亲兄弟一般,情义不该有高下之分。”

    “你是无所顾忌,可我呢?你父亲呢?”

    “你要拿恩义裹挟我么?”

    李凭云想要紧紧抱住赵鸢,告诉她,他会帮她,她要做什么他都会帮他,他对她从来没有恩德,更不需要她为了报恩给我生孩子。

    他要告诉赵鸢,等诸事太平,他们可以重头再来,那破镜碎一次,便重圆一次,碎百次,就重圆百次。

    但这些都不能诉诸于口,赵鸢有她的骄傲,他有他的自负,他要她心甘情愿的追随他,如少年时那般,而不屑用一个“情”字把她困在身边。

    直至今日他才明白,情是等不得的。

    “李大人,这回的忙,你帮也得帮,不帮也得帮。”

    “行,我帮你,但以免你节外生枝,我们需立字为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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