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鸢离开安国寺,第一站先去了鬼市的客栈。小二给她煮了一碗羊肉汤饼端上来:“知道赵大人要来,昨晚就在炖这碗汤了。”
羊汤的味道让赵鸢想到了淳于,“送羊汤”既是二人的暗号,又是二人的默契。两颗泪珠融进汤里,她怕被其他人瞧见自己的悲伤,乱了阵脚,索性抱起碗,把汤和面一起囫囵地灌进嘴里。
索性最了解她的赵十三正在给方才扮演匪徒的走卒发工钱,一碗汤面吃罢,并未露馅,众人只道“赵大人好胃口”。
赵十三从门外走来,扫了扫身上的雪渣,“你的人,长安守城中死了一些,无寿城之战死了一些,淳于护驾而死,如今只剩我一个,而你舅父手握重兵,这仇要如何报?”
赵鸢端着茶杯,从容道:“开始的时候,我身边亦只有你一个。皇帝在世时,你心怀二主,我能成全你与旧主恩义,如今他已不在,你可会全心全意效忠于我?”
赵十三单膝跪地:“十年相伴,是你的十年,亦是我的十年。你肯再给我个机会,我定不负所托。”
赵鸢轻描淡写道:“好。”
“下一步该怎么走?”
“我刚回长安,理应去拜会长辈。舅父尚武、尚权,又以世外高人自居,如此道貌岸然,以石充玉,你去问立章要些银子,上玉石匠人那里买一块假的和氏璧。”
“拿赝品赠人,可真有你的。”
“他先借我父亲操持朝政多年,又借先帝之手除去女皇,如今连无辜小儿都要利用,因他与我又血亲关系,我才不以唾沫啐之。”
淳于的牺牲给赵鸢带来的打击是毋庸置疑的,今日之她,背水一战,百无顾忌。赵十三对她缕劝缕败,也不想再劝,在赵十三的心里,反正有李凭云在长安,就算是捅破天,也有人给她收拾烂摊子。
赵十三二话不说去了楼上的客房叫醒正在做梦的赵立章,“堂小爷,带您去长安的玉石市场看看?”
赵立章处世只有一个原则,能花钱解决的麻烦,绝不动手。他半睁着眼,从被窝里摸出钱袋子,丢给赵十三,“钱你们都拿走吧,别把小爷的命给祸祸没了就成。”
赵十三嘿嘿一笑:“得嘞!”
买一块美玉需精挑细选,但想买以次充好的假玉就简单多了,赵十三用了一个时辰,背回来一块肉眼可见假冒伪劣的玉璧,赵鸢却是看都未看一眼,连人带玉一起领去了梁国公目前居住的茶庄。
茶庄是他女婿姜洛的产业,说起此人,多年前赵鸢险阴差阳错对他错生好感,如今想来,人生真是一分偏差,满盘皆输,再见此人,赵鸢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感。
梁国公启容自己女儿下嫁一商人?故在门下省的弘文馆给姜洛谋了校书郎一职,掌校典籍,为其在门下省的前程铺路,可这姜洛偏偏不是个做官的料,十年来醉心种茶和研究各种品茗的物器,背后被人笑话作“弘文馆种茶郎”。
直至刘颉登基,梁国公指使其投其所好,将私人茶园赠与皇帝,姜洛便从“种茶郎”变成了“茶博士”,更是以深得帝心被调离弘文馆,迁任给事中。
升官短短两年,姜洛便从仙气飘飘的种茶郎变成了大腹便便的中年官员,他年轻时效仿魏晋名士,爱穿得仙风道骨,从不肯束发,鬓边总是垂着两缕儿鱼鳃似的发,如今他依然是旧时装扮,只是肚子像怀了身孕一样鼓了起来,据闻他如今喜爱当官,为显摆官老爷的架势,上街买饼都要带着官帽,其实并非他想要摆官威,而是后脑勺头发所剩不多,一个男人没了茂盛的毛发,只能以服饰为自己谋一些尊严。
茶庄只有姜洛和梁国公翁婿二人,不见表妹容安。容安博爱且深情,赵鸢一看姜洛的肚子,就猜到是被姜洛的肚子给吓跑了。容安姿容出众,虽不得梁国公待见,却是梁国公唯一嫡女,娇生惯养,叫她为一个大腹便便还谢顶的男人守贞,赵鸢都替她不值。
姜洛亲自出门迎接赵鸢,他本就是商人出身,人情世故那一套信手拈来,对赵鸢嘘寒问暖,关怀备至,赵鸢无精打采地敷衍着,只听他突然道:“当年要不是李凭云教唆容安勾引我,你我当早成眷属。”
赵鸢却是不知背后还有这一桩事,不过有了又能如何?若当年糊里糊涂地嫁了姜洛或是裴瑯,今日她的日子可想而知,就算能养一百个男宠,依然逃不出深宅大院。姻缘二字,从来不是因为合适,而女子一生,也从来不止姻缘二字。
赵鸢转头吩咐身后的镖师:“我拜会舅父,闲杂人等不可入内。”
镖师收到命令,将姜洛拦在身后。梁国公在被茶地包围的风雪小筑里,茶树以螺旋式包围着小筑,十米一士兵。赵十三提醒道:“赵大人,咱俩若是在此被杀,都无人看见。”
赵鸢道:“他不敢。”
赵十三也不知赵鸢哪里来的信心,现在只能刀山火海都跟她一起闯了。
小筑里倒是没有士兵侍卫,梁国公披着大氅席地而坐,面前的案几上摆着茶具,茶道二十四器在成一行排开。
赵鸢下跪行拜礼道:“舅父喜欢集玉,我近日得了一块上好的和氏璧,便趁着拜年的机会呈给舅父。”
但凡对玉器稍有了解,都能一眼看得出那是一块假璧,其形虽完美精致,但质地浑浊,恰似那人人仰望的权贵。
梁国公道:“自回长安以来,送礼的小辈都快要踏破我的门槛了,我实在应付不了,才躲到了你表妹夫的茶庄里,就是为避免让小辈们破费,如此珍物,你拿着孝敬你父亲去吧。”
他并未让赵鸢起身,赵鸢也无谓多跪一阵子了。
她惋惜道:“和氏璧纵横历史,象征智勇无双,玉当随其主,我私以为,当世无人比舅父更当得起此璧的主人。”
两人言语交战,不露锋芒却气势汹汹,赵十三饶是御前伴驾两年,也没听过如此精彩的你来我往——要说损人啊,还是读书人在行,赵鸢句句讽刺,却又让人难以找出话柄,可谓是青出于蓝。
梁国公虽老谋深算,但刚愎自用,瞧不上眼的人,他永远瞧不上眼。赵鸢身为女子,既不安分,又不想着去讨别人的喜欢,后来更是得了陈妇和那李姓贱民真传,把阳奉阴违这一套玩到了极致。
梁国公一掌拍向案几,茶碗盖被向上震起,发出叮呤咣啷的声动。
赵十三被吓得肩膀一抖,赵鸢却微笑着抬起头:“舅父,何以动怒啊?”
“你以劣璧冒犯长辈,我念在你父母的面子上,本不想与你计较,可你冥顽不灵。”
赵鸢道:“若非借赠璧之名,舅父岂会召见我?明明是你有贪心在先,才让我得了空子。”
“你口出狂言,真当我不敢惩治于你!”
“敢问舅父以何名义惩治于我?我一无知晚辈,更是弱质女流,又一身伤病,您为难于我,不怕身败名裂么?”
“你无知弱质?你赵鸢护驾东宫,谋千古之名,未免低看了自己。”
赵鸢道:“东宫里的君臣早已付诸一炬,我从未护驾过东宫,这等功名,我背负不起。”
梁国公刚要开口,赵鸢打断了他的话:“我也不与舅父兜圈子了,我本是益州人,对长安没有眷恋,翻山而来,只为求一个人。”
梁国公已预料到她是为李凭云而来,毕竟千古以来,能让一个女人不辞辛劳的,只有父亲、子嗣、夫君,这不过是本该如此的事。
可赵鸢却说:“我的义弟淳于死于舅父之人的手下,请舅父交出凶手。”
梁国公甚至不知谁是淳于,他想了半天,不确定道:“是那个护驾东宫太子的侍卫?”
赵鸢道:“非也,淳于既不是侍卫,所护之人更不是东宫太子。”
梁国公前半生戎马,后半生退居幕后操持朝政,年事虽高,易于动怒,脑子却不糊涂。他斟酌利弊,想着赵鸢索要的无非是一个兵卒,便道:“我可以交出杀你侍卫之人,任你处置,条件是你需交出刘昭。”
赵鸢不屑笑道:“刘昭已死,他被你派去得到人活活捂死,至死都不知他阿爷死讯,舅父莫不是年纪大了,夜长梦多,扰了神智?”
“刘昭是否在世,我派人去益州一查便知。你赵鸢也是个理性的人,莫因一无关小儿,害了你赵家满族。”
“雪天穿越蜀山,稍有不慎就会葬身苦寒,舅父可知我为何明知此路凶险,却还是要赶在年关入长安?”
梁国公完全摸不透赵鸢的心思,她就像一个层层伪装的妖物,心思如深海藏针。直至这一瞬,他才意识到自己一直轻看了赵鸢。
他被其女流外表诓骗,以为其不过一鲁莽情种,惟李凭云之命是从,却忘了她是赵邈的女儿,是太宁八年最少年的进士。她师从赵邈、陈妇、李凭云,这些人都是玩弄心计的高手,而这些人,如今都已归于平淡,赵鸢却仍死心不该,妄图与长安权贵为敌。
此举非傻即成竹在胸。
赵鸢见梁国公忽而不语,笑了笑,“听益州一位百岁老人说,终南山和巴山一带,上一次见如此大雪,已是他出生之年,无数活人在屋中冻死,野兽尸骨无数,今年这场雪,只会越下越大。而今长安雪灾未定,炭火不足庇众,为免民怨,只能克扣士兵们手中的俸禄,大伙儿本就心怀怨气,您岂能为了一无权无名的小儿,不顾将士生死?更何况,我既然知道你会派兵前往益州,岂会不在路上设伏?”
赵鸢一直不被重视,以她的德行,倒也做得出暗中养兵的事,只是梁国公并不知赵鸢手上到底有多少可用之人,从用兵的角度来说,在了解敌情之前,不可轻举妄动。
今日的赵鸢让他刮目相看,但她的计策总有漏洞,梁国公道出另一种可能:“从长安入巴蜀,非只有直接南下一条道路,我大可以派人从江东绕道,无非多花些时日。”
赵鸢道:“你们这些隐居高位之人,当真从不听民意么?”
“仔细说说。”
“江东自古多名士,名士只求风流,可不贪富贵。我父亲为官近乎六十载,恪守士人本心,为江东之辈钦佩,绕道江东,只会遭来更多口诛笔伐。”
“哈哈哈哈...”梁国公仰天大笑,扶案而起,走向兰锜旁,拔出刀,直向赵鸢:“早在刘颉称帝时,你就该是已死之人,我杀了你,天经地义。”
在刀尖相对时,赵鸢抖抖手腕,从袖中划出一双鱼佩,她手指勾着双鱼佩,正好挡住梁国公的剑。
看到双鱼佩,梁国公勃然大怒:“你——将容安母子如何了?”
容安和姜洛成婚后,趁着和姜洛感情未淡,没少生孩子,最得梁国公满意的是一对双生子,他们一文一武,是梁国公选定的继承人,今年两小儿五岁生辰之际,梁国公用高祖赐给他的半块玉玺打磨了一对双鱼佩,送给双生子随身携带。
赵鸢收起双鱼佩:“您交出杀害淳于之人,我定把表妹母子平安送还茶庄。”
梁国公急火攻心,连咳不断,持刀之手失力,毫无章法地向赵鸢劈去,赵十三以手臂相互,刀砍断了他的护臂,铿锵一声。
赵鸢又作恭顺道:“舅父,正值年关,团圆宜早不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