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荷崎吹奏部

    90.

    很久很久以前,大概是大正时代的那会,宫城有户开食堂的人家,姓高濑。

    这家人一直子嗣不丰,夫妇俩都年近三十了也没有孩子,直到女主人阿实在三十一岁那年终于怀孕,这才生下了他们唯一的女儿。

    这对夫妇虽然没啥文化,但是本着一些养育孩子的朴素愿景,将她的名字定为了“节子”,意思是希望她像竹子一样快高长大,节节高升,不轻易夭折。

    可能是这个朴素的祝愿发挥了作用,他们街区跟节子同年出生的其他孩子因为疾病和意外十个死了八个,只剩节子和另一个孩子健健康康的长大了。

    在节子长到八岁上的时候,父亲阿澄去乡下走了一趟亲戚,回来的时候带来了一个跛脚的小男孩,说他叫三郎,是来这当学徒的,以后就在家里住下了,节子,你要跟人家好好相处啊。

    当天晚上,父母房间里的灯亮了一整夜,节子蹲在楼梯上偷听他们的谈话,这才知道了那小跛子的底细。

    三郎是父亲在乡下一房远亲家里的孩子,如名所示,他在家中排行老三,但并非幺子,因为这家人一共有五个孩子。

    他们家是种地的,本来就穷,还有这么多张嘴等着吃饭,养起孩子来就难免粗放,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只管生不管养。三郎夹在中间爹不疼娘不爱,每天吃得少活还是照样干,饿得两眼冒金星,就只好每天晚上偷偷地溜出门去,到河里摸鱼逮虾烤了吃。

    俗话说夜路走多了总能遇到鬼。半年前的一个夜里,他照老样子披星戴月的到了河边,没想到那天夜里大河涨水,他不慎失足落入水中,从此虽命大未死,但右脚却因此落下了残疾,不出意外将终生不良于行。

    在穷人家,半大的孩子是家里的劳动力,如果无法发挥他作为家庭成员的最大价值,那他就成了家累。

    本来这孩子就爹不疼娘不爱的,这下好了,他还活着能喘气都成了他的问题。阿澄拎着礼物去走亲戚的时候,一进门就看到这位亲戚在打孩子,打得三郎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阿澄一时不忍,就把他给带了回来。

    “现在这时节,孩子动不动就没了,好不容易长这么大,咋能这样打?真是作孽啊。你看叫他在我们这学门手艺怎么样?厨子到哪都饿不死。”

    “行吧,就是不知道节子能不能跟他处得来。”

    夫妇俩谈妥了,决定正式收留他,节子也悄悄地上了楼。在经过他房间的时候,她轻手轻脚地把纸门拉开了一条缝,往里丢了一块油纸包的糖。第二天晚上,有人往她的房间里丢了一只油纸折的青蛙,节子一下就喜欢上这个新朋友。

    虽然关系处得还不错,但是关于三郎,节子觉得自己还是有很多不懂的地方。

    比如说她很经常撞见这孩子夜里抱着棉被靠在墙边哭,问他怎么了,他摇摇头说没什么,只是在想家。

    那个从没让他吃过一顿饱饭还总对他暴力相向的家有什么好想念的呢?

    节子在很小的时候总是不理解这种话,等到后来她去东京上学了,才终于理解了朋友莫名的伤感。

    是的,节子是这个家族第一个能被称为“文化人”的孩子。

    那个时候风气已经相对开放了,孩子们无论男女,只要家长负担得起的,都可以到附近的学堂里上学。节子就属于家长负担得起的那类——虽然也只负担得起她一个。

    饮食业自古以来赚的就是辛苦钱,三郎每天天不亮就要跟着师傅一块起床,去做开门前的准备,节子则是每天都在他们开门后才起,吃完早饭就背个小包出门去。

    她的成绩很不错,不过小学毕业之后,继续上学的女孩会少一大半,初中毕业过后,继续上学的女孩就成了凤毛麟角,在他们这种小地方更是没人见过。因此,邻里都劝她的父母,别让这孩子再继续读了,女孩子即使上了高中,城里也没什么体面的地方会招她做工,最后还是要回来继承家业,钱就全打水漂了,这笔买卖不划算的。

    她的父母倒很看得开,说反正家里的钱迟早是她的,让她早点用晚点用又有什么区别呢?

    “而且这可是我家老头子的遗愿啊,我没这个本事去东京上学,她有那就她去呗。我们家自有祖训在此你知道吧,祖宗之法不可变啊!”

    托德高望重荞老头的福,节子还是去东京上完了高中,可接下来的大学就不是家里能负担的水平了,所以她最终还是在高中毕业后回家继承了家业,跟儿时伙伴三郎结婚,有了我的外婆。

    虽说随着时代的变迁,现代的高中生去外地上学已经不算什么稀奇事了,但是在第一次踏上陌生土地的瞬间,我也才像外曾祖母初到东京时那样,第一次理解到“故土难离”这个词的实际意义。

    对生物来说,适应环境是需要花费大量精力去做的一件事情。而一旦它已经适应了某个特定的环境,你再将它迁移到一个新地方,告诉它要从头开始,这就很难不引起该生物个体从生理到心理的不适反应。——也就是俗称的水土不服。

    对我来说,离开老家千里迢迢的跑去关西读书,要过的第一关就是克服由水土不服所带来的种种问题。

    比如说食欲不振、发烧、失眠、咳嗽等等。在开学那段时间,过去十几年间从没生过的小病好像一口气找了上来,在我身上共襄盛举,整得我在开学第一周一直戴着口罩,连话都不好跟人多说几句,这下我在班上的人际关系黄金时段算是全完了。

    根据惯例,稻荷崎的每个年级都有七个班,每个班有五十人,分为升学班和普通班。

    普通班的学生每年都会随机变更班主任和所属班级,而升学班的学生不用,基本一年级同学是哪些人,三年级就还是哪些人。

    我所在的三班就是升学班,这代表我一旦在高一没交上同班的朋友,后来也基本不用想了。我在稻荷崎的校园生活从一开始就谈不上顺利。

    我来兵库读书的时候是借住在叔叔栗原兆平家里的。虽然我校其实有宿舍楼,但是父母出于种种考虑还是把我塞给了这位大龄的未婚青年照顾。

    事实证明,他们这个决定做得相当有先见之明。要不是因为家里就有位说标准日语的医生,我真不知道刚开学那会脑子烧得乱七八糟的时候该怎么办,药店店员说得又快又聒噪的关西腔让我一个烧糊涂的病人来分辨实在太勉强了。

    “烧已经完全退了,喉咙感觉怎么样?吞咽的时候还会痛吗?”

    “不会。”

    “那从明天开始就不用吃药了,不过还是要注意保暖,等完全入夏的时候你应该就习惯了。”

    我跟这位亲戚相处得还不错,他是个很好说话的人,给人一种做事认真细致的感觉。唯一的问题是他作为神经外科的医生工作有点繁忙,因此不常在家,我平时就像在他的大房子里独居一样。

    这对习惯了老家那种嘈杂环境的我来说稍显寂寞,不过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至少我在晚上十点之前都可以在家里随心所欲的进行吹奏练习,而不用担心被家里人嫌吵了。

    我在初中的时候确实没加入过吹奏部,可是我陪香织去参观过。

    在初中阶段,会加入吹奏部的人90%是新手,大部分人的起点都一致。刚入部的时候,部长会安排各声部的声部长和乐器代表出来招人,志愿人数较多的乐器会进行选拔,也就是一个非常简单的入行门槛——你是否能吹响这个乐器。

    跟大部分人想象中的“只要吹气就能响的吹奏乐器”不同,实际上吹奏乐器有很多种类是光靠“吹气”无法发声的。比如说像我的第一志愿小号那样的铜管乐器,它的发声原理就是通过嘴唇的震动来使号管内的空气震动,引起号身共鸣,再经由喇叭放大,并不是只要往里吹气就会响的东西,需要掌握的一定的技巧才行。

    由于名气大且应用广泛,在入部阶段,想选择小号的人几乎是最多的,可以肯定的说只要想去小号组,那参加选拔就是必然的事情。

    当年香织在入部之前从没看过关于小号的任何咨询,也没学习过相关的技巧,她只是看着前辈示范时那个“调整面部肌肉,使嘴唇平贴在上下牙齿上,将号嘴贴在上下嘴唇靠内侧位置”的动作就马上学会了这个基础技巧,并在第二次尝试时就找到了适合自己的发声位置,顺利将小号吹响,加入了小号组。

    我肯定是没有她这么好的悟性了,也无法这么自如地控制自己的身体,但是事先知道会有选拔的话,我还可以提前练习。只要能吹响,我就有过选拔第一关的希望,这个才能我即使是装也要装出来。

    稻荷崎吹奏部的新成员乐器选定时间定在开学第二周的周五,基于此,我在病愈后就马上去买了个小号用的吹嘴,开始看着网上的教程视频练习,每天都练三个小时,剩下的时间用来洗漱、吃饭和学习。

    吹奏是个比较需要肺活量的演奏方式,我的肺活量显然一般,经常没练两下就因为大脑发麻而暂时停止。

    要将号嘴吹出声确实是件难事,我刚开始练的那三天一直找不到窍门,即使偶然能吹响了,一高兴,之前吹响时嘴唇的弧度是什么样全忘了,下次该吹不响还是吹不响。

    我倒不是没有请教过香织,可她这人一向是感觉派的,并不是个好的教导者,说起话来容易令人半懂不懂。

    “我想这个能令嘴唇稳定发声的微妙弧度应该是因人而异的,因为每个人的嘴唇厚度都不一样嘛,小静可以多试试。感觉‘对了,就是这个’的时候不要松开,保持住一直吹,吹到感觉头晕了再停止,让肌肉习惯一下,之后就比较好复刻了。练多了产生肌肉记忆之后就好,还有就是……不要鼓起脸来哦?鼓着脸变音会变得很困难。”

    “哈……”

    想要掌握她说的那个“微妙的弧度”太难,我觉得自己是悟不出来了,但是不靠悟性也可以靠排除法,毕竟嘴唇是我自己的,小号的号嘴也就这么点大,我可以在这个固定的圆圈里从最大的间距开始一点点的测试调整,直到找到最正确的那个答案。

    临阵磨枪,不快也光。在周四晚上,练习时间快要结束的时候,我终于找到了那个能让我做到稳定发声的“微妙弧度”,并且一直顶着不适感,将它保持到了我感觉快要把自己吹断气为止。

    第二天,我跟同期入部的其他四十九个人一起参加了吹奏部的新成员乐器选定。

    在这五十个新部员中,有三十人是经验者,有二十人是纯新手。经验者参加乐器选拔跟我们新手不是一个赛道,从前就吹过某乐器的人,参加同乐器选拔需要吹五秒以上的曲目段落,然后由乐器代表点头或摇头决定他的去留。如果去参加的是另一个未吹过的乐器,那就需要稳定发声十秒以上。

    至于新手,那就简单多了,只要能吹出声就行。

    乐器选拔是可以多次参加的,参加其他选拔失败的成员可能会被调剂到其他声部去进行测试,最常见的就是从高音乐器被调剂到低音乐器。

    如果你吹不响其他高中音乐器,但是个子高或肺活量大,那就调剂去吹大号。

    如果你吹不响其他高中音乐器,个子不高肺活量也一般,但是节奏感还不错,那就调剂到打击乐声部。

    如果你吹不响其他高中音乐器,个子不高肺活量也一般,节奏感还稀烂,那就没办法了,部长只能将你劝退。——不愿意接受调剂的人亦如此。

    参加选拔的有五十人,最终,经验者全都留了下来,新手则是被劝退了十五人,我成为了少数的幸存者之一。

    小号声部长兼乐器代表田村学姐在听说我是新手,只在选拔前练习过一周,但现在已经能稳定发声的时候笑了笑。

    “那你很有才能啊。”

    我不知道她这是在鼓励我还是真心实意的夸奖,但无论如何,这个才能是已经被我装出来了,我正式通过了选拔,成为了强校吹奏部的一员。

    选拔结束之后,一个长相非常普通,非常没有记忆点的男生走到讲台上拍了拍桌子,示意大家集合起来并保持肃静。

    “我是吹奏部的部长山中光邦,因为现任的萨克斯声部长也姓山中,所以大家叫我光邦部长就好。既然现在能留在这里的只剩下自己人了,那我就不客气了。有人能说一下我们稻荷崎吹奏部的活动主旨是什么吗?”

    一个跟我同期的新部员举起手来,光邦部长点点头,朝她做了个“请”的手势。

    “获得全国金赏。”

    “好!言简意赅,我喜欢,你叫什么名字?”

    “高桥晶。”

    “如高桥同学所说,我们稻荷崎作为一所吹奏部传统强校,从一开始,我们目的就是且只能是获得全国金赏,不会有第二种可能。既然诸位都来到了这里,想必也对自己将要面对的艰难险阻有所预料吧?那我告诉你们,对,你们想得都对。

    “往后三年,顾问老师将会毫不留情地操练我们,并且他不讲人情,不看辈分,不看人际关系和部内气氛,他选择A编成员的标准只有一个,那就是绝对实力主义。不管你们心里会怎么想,不管这一届评委的喜好如何变动,佐藤老师只会选择对于当前的稻荷崎来说最强的阵容出赛,这就是我们部的特色。所以说新人们,拿出干劲来吧,没有比这种有实力就会被认可更好的环境了。有这个本事的话,想把我挤下去也可以哦——”

    说到这里,这位部长直起身子,拍了拍自己的胸膛。

    “只要你做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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