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如光邦部长所言,我校确实算是吹奏乐的传统强校。
根据校史上的记载,稻荷崎是所在一九一三年才正式建校的公立学校,最初的地址并不在尼崎,是校方在一九五八年的时候为了大规模扩建才移动到了现在的位置,而吹奏部正是这次迁徙所带来的产物。
一开始本校的吹奏部成绩平平,直到二十一年前佐藤老师的父亲来校担当顾问才好了起来,开始长期占据关西金的位置,但是距离获得全国金赏却总是差了一口气。老爷子为这“最后一口气”努力了十几年,但是一直未见成果,只好带着长久的遗憾退休了。在那之后接过了指挥棒的就是我们现在的顾问,佐藤荐老师。
佐藤老师原本是长号乐手,曾经也是稻荷崎吹奏部的成员之一。他在毕业后出国留学了一段时间,走了职业路线,成为了一名专业演奏者,水平曾一度高到在外国的交响乐团中被委任为长号首席。可惜,在九年前,他突然横遭厄运,手臂被车祸时带来的巨大冲击力给撞成了骨折,伤及了神经。自此,他的手指灵活性大大下降,再未恢复到车祸前的水平。
由于这个意外,佐藤老师的演奏家生涯提前结束了。他离开了乐团,回到了国内,在考取资格后开始接手父亲的吹奏部顾问一职,这才有了我入学时看到的吹奏部。
截止至我高一入学前,稻荷崎已经连续21年获得关西大会金奖,其中8次为金代表,13次为废金,参加过8次全国大赛,获得2金、4银、2铜,完全可以说自己是吹奏部传统强校。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目前的关西赛区其实是一种“四超多强”的格局。“四超”指的是定川学院、名荆工科、大阪锦葵和近大附中这四所高校,它们是关西金代表的常客,同时也是全国金赏的常客。除此之外还有包括稻荷崎在内的十多所强校,它们能稳定的获得关西金,偶尔也能打入全国大赛,所以算是“多强”之一。
至于剩下的无名之辈,那就没什么要提的价值了。
关西的晋级名额只有三个,也就是说,想杀入全国大赛的话,你需要先手撕至少两个去年的全国金赏才有资格跟其他赛区的人同台竞技,这难度怎一个地狱了得。
所以稻荷崎确实是强校,但并不完全强,打入全国大赛对我们来说并不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如果不能带着在关西大会就打败全国第一的心态来进行训练的话,滑铁卢也只是分分钟的事情。
“训练计划都拿到了吧,有什么要问的吗?”
“有。”
“又是你啊高桥同学,请问。”
“午休时间不用训练吗?”
“以前是要的,但我们学校毕竟还在居民区里,去年被附近的住户投诉之后就不练了,算你们走运。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没有了。”
“好,那么接下来大家的训练日程就基本按照这个表来了。新手在四月底前先不参加声部练习跟合奏,跟随这位小林前辈学习即可,四月底时我会对你们进行测试,如果到时还没习惯腹式呼吸,掌握基础技法的话,那就抱歉了,其他社团比较适合你。”
定完乐器后的下周一,我的社团活动终于正式开始。
光邦部长在这个重要的大日子里给每位成员都发了一份本学期的训练计划表,上面的内容大概是这样的:
早上7:00-7:30(8:00上课),下午放学后15:30-17:30,晚饭17:30-18:10,晚间18:10-20:00。
每周五下午至晚间的练习时间是合奏练习,周一至四则均为声部或个人练习。
周末这两天学校是允许学生到校进行自主练习的,但是时间不能早于七点,因为会被附近的住户投诉。
稻荷崎是半寄宿制的,既有住宿生也有走读生。校门20:10会关闭所以原则上不允许走读的学生留得更晚,即使是住宿生也只能练到21:00,理由同上。
六月的日程表开头第一条就是“A编成员选拔”,并且特别备注了全员都要参加,大概是“六月以后不会再将你视为新手”的意思。
此处的A编跟体育社团的“正选队员”有点类似,但是不完全相同,因为它其实是部员所要参加的比赛分类。
根据我简单的了解,全日本吹奏乐大赛的比赛是分为ABC三类的。A类有全国大赛,所以通常会是吹奏乐社团的攻克重点,因此出场名额会在部内进行选拔,通称为A编。
A编满员名额为55人,需演奏大赛指定曲目一首,校自选曲目一首,两首总计时不能超过12分钟。
作为一个总数有125人的超大型社团,每次选拔淘汰率都超过50%是常态,那剩下的人当然也不能闲着,肯定要考虑去参加B类或C类的比赛。要去参加这两个比赛的队伍就会被称为“B编”或“C编”。
通常来说,被A编淘汰下来的成员如果声部较全会组成B编,去参加B类比赛。B编满员名额为30人,没有指定曲目,只需演奏自选曲目,级别只到都道府县,没有全国大赛。
被A编淘汰下来的成员如果声部不全,但是单一乐器的演奏者较多,会参加C类的“xxx多重奏”合奏比赛。C编是小编成,一个队里队员不能有两位数,但是一个学校可以出多个小队,只演奏自选曲目,级别只到支部大会,没有全国大赛。
A类比赛我们肯定是会参加的,B和C类的比赛则看情况只参加其中一个,不会都参加。与此同时,稻荷崎只会参加坐奏比赛,不会参加行进相关的赛事,这也是我选择它的理由之一。——吹奏乐的行进比赛跟直接去搞运动有什么区别?
话虽如此,我们现在的训练安排好像也没比运动社团好到哪去就是了。
“高濑,又是你最早啊。”
“您都在这了,那我应该不算最早的吧?”
“确实,其他人应该等下就过来了,要我先给你开一会小灶吗?”
“请指教。”
因为叔叔家离学校很近,属于步行十五分钟就能到的距离,所以我每天早上六点就会起床到学校去进行早练。
当然了,原则上这是不允许的,但只要我不在会让附近住户听到的地方练,老师就没意见了。
稻荷崎确实有这种地方,那就是位于北栋教学楼的特别音乐厅。
我们学校的教学楼有两栋,一栋是只有通常教室的“南栋”,另一栋则是专门用来放置功能教室的“北栋”。
北栋一楼的第一个房间是学校在迁址初期专门为了进行大型演出而建设的音乐厅,内部空间宽广,占用了两层楼的层高,并且装有暖气和空调,保证了观众和演出者的舒适。
平时这里会作为音乐教室被使用,在课余则是被划分给了吹奏部用于定期演出、合奏练习等等。
放乐器的小房间就在音乐厅左侧的楼梯间里,同层的另外六个房间也都是分配给吹奏部的保留地。——诚然,我校的音乐厅足够大,但考虑到练习时声音会互相影响,所以我们也不能把全部人都放在一起。
平时会用音乐厅进行练习的是低音声部的人。他们的乐器比较重,所以会根据就近原则直接在音乐厅练习。我所在小号声部因为乐器很轻,所以被分配在了离仓库最远的房间,也就是一楼的最后一间教室。
早到时用我们小号组自己的阵地可不明智,我都是理直气壮地去低音组阵地过的。
可以的话,我很想在这种四下无人的时候站在舞台中央练习,享受一下类似开独奏会的感觉,但是很显然,有此想法的不止我一个,担任新人指导员的小林前辈亦如此。
他是住宿生,即使是同样的时间起床,也肯定会比我早到,我在这一点上没什么想跟他较劲的,而且他应该算是全社团的前辈里我少数会感到敬佩的人之一了。
原因无他,纯粹是出于我个人对硬实力的尊敬。
小林前辈在二三年生里有个叫“花花公子”的外号。不过这不是因为他长得帅,有很多女孩子喜欢——实际上这人相当的路人脸,还是个母胎solo——而是因为他会的乐器很多,并且每一种的水平都不错。
小林前辈是打击乐声部的声部长,但据我所知,他在部内除了低音提琴、竖琴这种弦乐器不会之外,几乎每种管乐器都能吹,并且是木管铜管都会。
如果说部内的其他声部长对自己掌握的本命乐器都是A的水平,那他对每种乐器的掌握水平就都有B,来担任这个新人指导员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至于他“花花公子”这个外号的来历,则是因为他在入部选乐器时说了一句著名的暴言:“我为什么非得选一个呢?乐器就是我的情人,情人越多越气派!”
当然了,因为之前的三年级生毕业后,我校的打击乐声部变薄弱了的关系,他最后还是接受调剂进了打击乐声部。不然我今天还能不能看到这位怪人可真是个谜,佐藤老师居然能同意他每种管乐器都占用一个也真是件怪事。
他是每天最早来音乐厅的人,抵达之后就会随机选一支今天喜欢的乐器开始练习。
放乐器的小房间有一扇门与音乐厅相连,我在抵达学校装好自己认领的小号后,会根据礼仪默默的在门外等待一会,等到小林前辈的吹奏告一段落了才推门进去。
他今天吹得是长号。
“腹式呼吸已经习惯了吗?指法记得怎么样?”
“习惯了,记住了。”
“那不错哎,比起长号这种还要看手上功夫的乐器来说,小号更看重嘴皮子是否利索,你嘴唇薄也算是有优势了,现在最高能吹到哪个音了?”
“高音mi一直吹不上去,而且连续吹音阶的时候失误很多……”
“那你先吹一下我看看。”
他抬抬手,示意现在可以开始。我把小号架到了嘴唇上,平心静气地试着在他面前吹得更好,但还是完美的照我自己方才所说的那样吹成了一本错题集。
小林前辈抱着长号看我吹了一会,然后在我告一段落的时候点点头,给出了几个肯定的结论。
“你每次一吹高音都会下意识地用力把号嘴往嘴唇上按,这算是个很典型的新手错误了,放松一点,高音不是靠压号嘴压出来的,要是把嘴唇压实了无法震动,那不就更不好吹了吗?还有吐音的时候要同时按按键,不要先吹气后按键。”
“是。”
高强度练习日复一日的持续着,我的技艺逐渐精进,等到四月底时,我顺利通过了部长的检查,成为了本届入部五位新手中唯二的幸存者。另一位存活新手是打击乐声部的,属于小林前辈的直系。
跟随着“真·入部考核”一起结束的还有我玫瑰色的校园生活。
由于忙于练习,下课后不是在写作业就是在睡觉,午休时又一个人躲在进行个人练习的地方吃饭,我成功实现了除收发作业以外跟班上同学零交流这一成就,在班上交朋友这块算是全完了。
至于社团内部嘛,我比较常有交流的也就只有小林前辈、光邦部长、小号组的其他组员和声部长这些人。
虽然我跟小林前辈和光邦部长相处得还可以,但他们比起“朋友”更像是“社团前辈”这种半个老师加半个长辈的感觉,不算是朋友。
而小号组的其他成员和声部长……怎么说呢,我以前在香织那里听说过一个关于“管乐团各声部刻板印象”的笑话,在这个笑话里,小号组的成员基本都是时尚靓丽的现充美女。
等到自己真的加入小号组了,我才发现它说的是真的,我们组真的有很多时尚靓丽的现充美女,现充到我完全跟不上她们的话题,主打一个话不投机半句多。
虽然平时我们能普通的交谈,气氛也还算友善,但我跟组员们的关系就像是我跟家附近那个路牌的关系,知道有它这么个玩意存在,每天都看到,无仇无怨基本友善,心情好了也会给个笑脸,但就是不熟。
虽说我对这种情况也算是早有预料,可是当“每天晚上八点都自己一个人走路回家”这一事实真的摆在我面前时,我还是不由自主的感到了心酸。
还是初中生的时候,我曾经幻想过等上了高中要度过怎样的高中生活。内容是非常普通的交一大堆朋友,放假了跟朋友一起到处去玩,再找个符合我审美的男同学谈恋爱,去搞些很符合学生情侣定位的穷酸约会和送礼穷讲究,就此度过一个非常成功的玫瑰色校园生活。
可是现在别说玫瑰色校园生活了,我连正常的人际关系都快消失了,我的人生是否出现了一些较为严重的差错呢?当时因为一时之气选择来这里真的是正确的吗?我是怎么在参加一个人数过百的超大型社团之前提下还能做到日常孤身一人的,这难道是合理的吗?
这种对于校园生活的绝望一直在我的脑海中盘旋了半个月之久,然后在六月头的A编成员选拔赛之前突然消失了,使它消失的人出现得比较突然。
那是在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当时我刚刚结束夜间训练,站在教学楼一楼的鞋柜前,准备换鞋回家。
夜晚的学校空旷而寂静,一起参加训练的大家走的走散的散,渐渐只剩下了我一个人。
我站在鞋柜前默默地换好了鞋子,将换下来的室内鞋放回了鞋柜里,然后,就在我准备关柜门的时候,一道清澈的女声突然在我背后由远及近的响了起来。
“你是城南三中的吗?”
在听到声音的瞬间,我的身体突然不受控制地用力关上了柜门,空旷的教学楼里响起了“砰”的一声巨响。
我不敢讲话,一动也不动,声音的主人等了几秒,看我没搭腔就再问了一次。
这次声源很近了,就在我身后。她的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温度很正常,看来是个活人。我在这个时候才终于放松下来,慢慢地回过了头,想看看是哪个小兔崽子在此造次。
“……高桥同学?”
“是。”
“呃……如果你问的是宫城县的城南三中,那我确实是。”
“看来我没记错。”
“我们以前见过吗?”
“没有,不过我在你们学校的官网上见过你,你是不是有张跟出云香织一起拍的照片被用在吹奏部宣传页面上了?”
“那个啊……确实有。”
“你跟她关系很好吗?”
“如果你是说香织的话,确实很好,我们是发小。”
“那她现在高中是哪一所?关西四强吗?还是关东的强校?”
“呃……如果你是想问她加入了哪所学校的吹奏部,都没有,她高中去跳国标舞了。”
“这样啊……”
不知怎么的,这孩子在听说香织已经不再搞吹奏乐之后表情马上松弛了下来,看起来既像是松了一口气,又像是对此感到了失望。
她家住得稍微远些,校门口的公交站没有她要搭的车,得走出去一段距离到另一个车站等。
因为顺路,我在那天晚上跟她一起走了一会,听她讲了一些初中时期的琐事,内容大概是她曾在初二时因为父亲的工作安排而转学到宫城那边的学校待过,当时她跟那边的吹奏部同学也一起参加了宫城县大会,对香织在大会上的表现印象深刻。
“太可惜了……如果她继续吹小号的话,将来成为职业演奏家也不是问题。”
“嘛,我都习惯了,她一直都这样,之前练钢琴的时候也是。”
“她还练过钢琴吗?”
“是哦,而且还拿过奖。”
“练钢琴会对吹奏乐有帮助吗?”
“不,我觉得这个应该没什么关联。”
我先到家,她要去的车站就在我家门前这条笔直大路的尽头。
临别前,高桥同学跟我交换了联系方式,然后非常潇洒地一挥手,转身,踩着一个个由路灯投下的光圈毫不畏惧地向前走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