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荷崎吹奏部

    92.

    “这个手机壳蛮好看的。”

    “是吧?薄荷绿看起来比较凉快,很适合夏季,我在老家的精品店里看到的时候就买了。”

    “唔姆……那我之后去买个蓝色的吧。”

    六月份的时候,佐藤老师按照以往的惯例,在部内进行了一次A编成员选拔赛。

    选拔日期被定在了六月第一周的周四和周五,部员们的名字会按照声部被分开排序,排成好几个不同的名单,然后一个个的被叫到北栋的音乐厅中进行单独测试。

    如果今年的选曲中有需要某个乐器进行solo的部分,佐藤老师会在进行完单独测试后再进行一次“独奏测试”,也就是一次召集部内所有使用这个乐器的人到音乐厅,轮流上台吹一遍需要独奏的部分,以此来决定今年负责该乐器独奏部分的人员。

    进行单独测试的时候,音乐厅里除了你自己和两位顾问老师之外是没有其他人的。但是在进行独奏测试的时候,两位顾问会跟你其他对手一起坐在台下听你演奏,这种举措所带来的压力简直大得可怕。

    我不知道佐藤老师这么做的用意是什么,但我校的吹奏部在这方面是从不搞民主的。

    无论是A编成员的选择还是独奏者的选择,最终能决定结果的都只有佐藤老师一个人,其他人通通没有发言权。

    光邦部长对他这种独奏选拔法的解读是:“我就不直说你们哪里比不上人家了吧?听过之后最好都给我有点自知之明。”

    这说法还真是相当的难听,不过如部长所言,佐藤老师选择A编成员的标准确实只有一个,那就是“实力”。

    这次选拔有近半数的三年级被筛了下去,其中亦不乏这三年来一次都没有上过A编的成员。在选拔结果被宣布的当天,部内的气氛一片愁云惨淡,其中自然也包括了我。

    虽说我在参加选拔前就已经对这次结果心知肚明了,但是在看到A编成员名单上没有我,B编成员名单上也没有我的时候,我那过剩的自尊心还是不受控制的感到了一阵刺痛。

    并不是我今天状态不好,事实上我觉得今天可能是我近几个月来吹得最好的一次。

    并不是乐器出了问题,这把小号虽然不是我自己的,但是我在保养它的时候就像做菜一样精心,从不懈怠,从不出错。它的按键按动流畅,回弹正常,音色也十分优美,没有任何问题。

    并不是一年级就比较难选上,隔壁吹双簧管的高桥同学和同在小号组的田边同学就被选上了,田边同学在独奏测试时还跟声部长田村学姐一起进行了第二轮测试,差点就成功把学姐给挤下去抢到独奏者的位置。

    道理我都懂,说到底只是因为我学习的时间太短,现在的水平还不够看而已。

    选拔赛结束后,部长给每位部员都发了一张表格,内容是佐藤老师在听完我们的演奏后给出的个人指导意见,上面罗列了他对每个人的优缺点评价。

    我的优点评价只有一条,是“乐感和节奏感还不错”,缺点评价就多了去了,光是我自己有自觉的就有“肺活量不足”“吐音不清晰”“变音不流畅”“穿透力不够”等等问题,其他还有一些我自己没发现的小错误。

    不过这些技术性指导也就算了,佐藤老师的建言里居然还有“独奏的时候挺起胸膛来,你这样也算是旋律的主角吗?”这种看着像纯挑刺的发言,也真是个令人火大的家伙。

    “那今天下午大家就进行个人练习吧。”

    “是。”

    选拔后声部内的气氛尴尬是一种必然事项,大家在此时都会心照不宣的选择分散到校内各处进行个人练习,我也不例外。

    我喜欢的个人练习地点位于学校的东北角,是个被小树林包围的地方。这里的墙边放着一张长椅,距离两栋教学楼和操场都有些距离,可以说是个很理想的练习场所。

    通常来说,大家是不会到别人的练习场所去打扰别人的,只有少数情况才会出现例外。

    比如说现在。

    “田村学姐?”

    “对,现在在忙吗?”

    “没有。”

    “那让我稍微打扰一下也可以吧?”

    “可以是可以……您找我有什么事吗?”

    “也不是什么很重要的事啦,但我想你现在也许会需要这个就拿来了。”

    她递过来的是一份乐谱,并且不是我们平时用的声部乐谱,而是一份小号用的独奏谱,曲目为《Can't Take My Eyes Off You》。

    按照惯例,我们部的A编在参加比赛时要吹的自选曲是由佐藤老师指定的,但B编的自选曲目却不在此列。

    在选拔赛开始前,部长会让大家写一个最喜欢的曲目,让它成为一个候选项,最后由大家集体投票选出B编成员要吹的曲目。

    我今年就在表上填了《Can't Take My Eyes Off You》,但它没被选成今年B编参赛曲,中选的是《Fly Me to the Moon》。

    “这个是?”

    “嗯……说起来还挺不好意思的,我在刚开始学小号的时候一直不太顺利,觉得为了被选上A编老是练习吹某个片段没有意思,所以就偷偷在心里放弃了,去找了一份自己喜欢的独奏谱,开始只为了吹好自己喜欢的曲子而练习,只练这份独奏谱。”

    “这样不行吧。”

    “确实不行呢,所以我在那一年毫不意外的落选了,但是我一点也不后悔当时的选择,因为要是没有那份最后被我吹得熟极而流的独奏谱,我大概早就因为开始讨厌小号而放弃了吧。现在我偶尔练烦了的时候也会吹哦,就当作是在奖励自己。”

    “……学姐很喜欢小号啊。”

    “嗯,刚开始学的时候很喜欢,现在更喜欢了,所以不希望你讨厌它。”

    我知道,自己大概永远也不会变得跟她一样。

    毕竟我们的初衷就不同。

    在很小的时候,因为母亲一直都很忙碌,我曾经是个更粘爸爸的孩子。

    那时父亲作为一位作家还名不见经传,有更多的时间来照顾我,我也因此在他的影响下看了很多小孩子该看和不该看的书,增加了一些多余的知识。

    我在小孩里似乎是属于特别好带的类型。根据父亲的回忆,我从小就是个不爱动的孩子,基本只要有人跟我同居一室,再给我找点事做,拿本书看,我就能不哭不闹的在那里坐上一天,实在是给我忙碌的父母省了不少事。

    由于这个过于好糊弄的特性,父亲逐渐习惯了在写作的时候把我放在旁边,这样我看我的,他写他的,既完成了工作又看好了孩子,实在是再便利不过了。

    偶尔,我在看到了什么无法解决的问题时也会向他提问。他会暂时搁下笔来看看我,能回答的就尽量回答,回答不了的就糊弄过去,我的童年时间就在这一次次的“提问”和“请说”里过去了。

    初中的时候,为了拯救面临废部危机的文学社,我曾经跟香织一起参加过某个出版社举办的征文比赛。

    为了写出更好的作品,我在那段时间阅读了大量的写作技巧指导书,然后在某天问了父亲一个“谈不上严肃,但也绝对不算轻松”的问题。

    “爸爸是因为什么开始写作的呢?”

    当时,父亲听完我的问题摸着下巴思考了一会,然后才用一种带着笑意的语气回答道:

    “大概是因为不满吧。”

    父亲曾经有过一位儿时好友,他们虽然从小一起长大,在十六岁前几乎共享了对方的一切,但在性格和喜好上却是千差万别。

    朋友喜欢不会死人的故事,只要能出现不死人的大团圆结局,他愿意接受作者在故事编排上的逻辑硬伤。

    父亲则是剧情至上主义,只要是能让故事本身变得更有趣、逻辑更通顺的操作,他都可以接受,反之则会被他斥为异端。

    某天,父亲和朋友因为某本小说中的一个角色吵了起来。原因是父亲觉得作者对这个角色的结局处理做得很差,一个本该死在剧情点中用来最大化激起矛盾的角色最后活下来了,这让他作为一个功能性角色的价值未被发挥到极致,简直是画蛇添足。

    那位朋友对我父亲的意见不敢苟同,因为他很喜欢那个角色,看到这位高尚之人最后并未死去,他只会由衷的感到欣慰,不在乎什么角色价值。

    他们这一架吵得毫无营养,最后那位朋友对我父亲说:“既然你对原作这么不满,那你自己写好了。”

    父亲在那之后真的开始写故事了,开始写属于他自己的故事。因为一次“不满”带来的争吵,他的人生自此改变,这才有了后来所发生的一切,现在的我才会出现。

    我之所以会选择来稻荷崎参加吹奏部,原因也只是“不满”而已,并非出于任何正面积极的目的。

    我会选择小号,只是因为香织曾经选择过它,实际上我个人对于这种乐器并无好恶,既谈不上喜欢,也谈不上讨厌,失败了我对它也没什么怨言,毕竟导致失败的原因完全是我自己,与这个工具毫无关系。

    “你喜欢这个歌吧?”

    “算是吧。”

    “那要不要吹吹看?”

    “可以是可以……”

    “站起来站起来,小号独奏是要站起来的。”

    田村学姐拍了拍我的背,让我站着吹。我勉为其难地离开了长椅,她捧着乐谱站到我对面,非常主动的当起了人形谱架子。

    这个谱子我是第一次吹,本身技术就不好,吹起来当然是磕磕绊绊的,错误还很多,但是学姐一直在按照一个稳定的节奏翻铺面,我也不好拂她的面子,就一直把它给吹完了。

    一曲结束的时候我的大脑已经开始发麻,学姐问我感觉怎么样,我大脑一片空白,嘴唇蠕动了半天也只说出了一句蠢话。

    “明明在家练习的时候会因为穿透力太强了被骂,结果到音乐厅了却会被说穿透力不够啊……”

    田村学姐端着乐谱笑了,说从今天开始这份乐谱属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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