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是夏安。
往日下午方小艾就该回来了。
这日直到天黑都不见身影。
刘月芸不放心,夏安下山前,她叫孙嬷嬷来了几次李家院子,都不见人。又到村口,河岸看了看,也不见人影。
倒是带来几句风声,说是丫丫在镇上走丢不见了,李姐和唐艳方小艾她们正在满镇子的寻找,甚至还出动了巡捕。
夏安一回来,刘月芸立刻让他去李姐家院里看看情况,能不能帮上忙。来了两次,第二次才给碰上。
见到夏安,几乎麻木了一天的李姐心里就像是触动到了什么,整个人就绷不住了,五官一扭曲,眼泪哗哗流淌,
“先生,我家丫丫不见了,你可要帮帮我,帮我出出注意啊!”
方小艾立刻拉了一把椅子给先生在一旁坐下,自己继续站在李姐身后。
夏安坐下满脸严肃地看着李姐道:“我已经听说了,不过你再给我具体讲讲。周边一带都有我的一些同窗和学生在衙门担任师爷,我一定尽我所能帮助到你。”
出而复返的贺兰秋听到这话立刻道:“那怎么好意思麻烦先生。”
李姐刚要稍稍舒口气,听到这话,立刻朝贺兰秋瞪去一眼,“你给我闭嘴!”
贺兰秋一噎,随即扯着笑脸道:“好好好,听你的,听你的。”
李姐抹一把眼泪,和小艾一块把今天在镇上和丫丫有关的细节都讲了一遍。
不知不觉地,屋里聚集了半屋子的人。白天的时候村里就在议论丫丫在镇上集市走丢的事,大家都在盼着李姐她们回来问问情况,这不吃了晚膳就纷纷赶了过来,关注后续。
看见孙嬷嬷也在,夏安知道一定是媳妇不放心让嬷嬷过来打探消息,可他也担心挺着大肚子独自一人守着院子的媳妇,便让嬷嬷回去,这里有他就可以。
屋里的村民们听李姐和小艾讲完整个过程,又是叹息,又是热心地想办法。
有人说去找人牙子问问。
有人说有个专门借走小孩乞讨的村子,可以去那里找找。
有人说,有个光棍村,好多上了岁数的男子娶不上媳妇,就从人牙子手中买童养媳,小的时候可以干活,长大了可以生儿子。
……
这些热心的建议,李姐听得只觉眼前一黑又一黑。
这时又有人说,在哪哪见过和丫丫一样的小孩,和什么模样的大人朝哪个方向走去了。
李姐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方才还暗淡的双眼立刻囧囧有神,一瞬不瞬盯着那位婶子追问。
这仔细一问,对方又答不出个所以然来。
看着李姐失望的样子,夏安让小艾陪李姐先回屋里休息。
留在堂屋,夏安对大家道:“多谢各位乡民关心我们丫丫的安危,接下来还劳烦各位帮我们多多留意孩子的消息,有情况立刻告诉我们,我们定有酬谢。”
村民纷纷热心道:
“哎呀,谢什么,都是自己人。”
“先生,见外了,这也是我们该做的事。”
“就是,都是自己人,今天你帮帮我,明天我帮帮你,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这事我们都会放在心上的。”
“丫丫这孩子,我是看着长大的,我做梦都想生一个这样机灵可爱的女娃,听到她走丢的消息,我可难过了,只要帮得上忙,我一定帮。”
“说实话,我先前并不喜欢这丫头。这丫头居然在学堂里欺负过我儿子,虽然也是我儿子调皮捣蛋在先,但是做父母的肯定多心疼自己的孩子。就在方才,我对儿子说起,丫丫走丢的消息,这小子居然大声哭了起来,孩子之间哪有什么仇什么怨,都是我们做大人的心眼小。我就安慰我儿子,丫丫一定会找回来的,她那么聪明,指不定哪天就自己回来了。”
……
李姐在屋里默默听着,不禁感到有些错愕。
自丈夫在前线“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消息传来,大家就认定她的男人死了,她成了可怜的寡妇。村里人见她没有男人,还带着个拖油瓶,对她们娘两的态度开始发生微妙的变化。
夜里有心怀不轨的村夫敲响她们的房门。
白天有不怀好心的村妇阴阳怪气欺辱她们,明里暗里占便宜。
一开始她选择了忍耐,换来的却是他们变本加厉地欺辱。
后来是丫丫受到欺负,让她无法忍受,她意识到自己再也不能像过去那样选择逆来顺受。
她开始反抗,开始像过去自己看不顺眼的泼妇那样,完全不顾自己形象地撒泼。
闹了几次后,那些欺负她们的人才开始收敛。
但凡一有机会,他们还是要上来踩上一脚。
后来夏先生一家搬到附近,夏家夫妇是读书人,还是大书院里的教书先生,拿朝廷俸禄,有身份有地位,在村里很是受尊重。
李姐悄悄观察,发现夏家媳妇是个知书达礼的人,便有意靠近她,一来二去地,成了好相邻。
那之后李姐发现她不用用力撒泼,也能过得相对安宁了。
现在又见这些人各个表达自己的善意,还是让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了。
是他们良心发现了吗,还是托了夏先生一家的福。
她唇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一抹冷笑。
夏安又道了一通谢后,把热心村民请回去,再敲开卧间门,在外面道:“情况我都了解了,你们先歇着,我明天休假出去一趟为这事跑跑。”
“先生,麻烦您了,我,我无以为报,到时——”
夏安在屋外打断她,“我也是要做父亲的人,我能理解你的心情。”
李姐道:“需要花钱打点的地方,您尽管花,回头我给您补上。我有屋有地都可以卖掉找我的丫丫,我不担心花钱,无论付出多大代价我都愿意。”
夏安笑道:“最不需要花的便是打点的钱,回头给我孩子多做几件衣裳便可。今天就说到这,我再去趟村长家里。”
李姐开门走出屋子,目送夏安走出院子后才转身返回。
方小艾还在好奇李姐后面没说完被夏安打断的话。
却听李姐开了口,
“等芸娘孩子生了后,我可能暂时不能和你们一道做鱼丸了。”
小艾问:“那你要去做什么?”
李姐:“我要去照顾芸娘和她的孩子,我知道她们有孙嬷嬷,但多个人手,终究是好的。他们的恩情我会永远铭记在心里,来日方长,我会慢慢偿还他们。”
方小艾不由想起,夏先生说过要给芸姐姐带一个小丫头回来,给嬷嬷打下手。
这年头会被家里送走的女孩,都是各有各的不幸,若是给夏先生和芸姐姐这样的人家做丫鬟,以夫妻俩的性情,吃穿必是不用愁,也不用当牛做马的干活儿,甚至还能跟着夫妻俩识得几个字……
不多想,又听李姐道:“小艾,不早了,你回去歇息吧,今天真是辛苦你们了。”
方小艾:“我今晚陪你一块睡。”
李姐顿了顿,“也好。”
方小艾又道:“我先回去洗漱,待会儿再过来。”
李姐又点了点头。
方小艾瞧她依然愁眉不展的样子,不多说,便快去快回了。
一迈进石头小院,方小艾便瞧见树下坐着人影。
听到说话声,她倏地顿步,侧耳聆听。
“我就说了,女人还是要有个男人的。我那媳妇要是早日听我的话改嫁,现在哪会遇到这事。一个人女人怎么可能又能养活自己,又能拉扯一个拖油瓶。哎,只希望快点把孩子找回来,我那傻媳妇也能吸取教训,也给自己找个知冷知热的男人吧。”
刘月芸淡笑道:“嫂子,你这话说的也是有几分道理的。”
“……”
方小艾听得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这话居然是从月芸姐嘴里说出来的。
李姐那么努力的活着,她们……
再看那贺氏得到月芸姐的认同,脸上颇为得意,又几乎是感激道:“没想到芸娘知书达礼也能理解我们这些下里巴人,我贺某没有白跑一趟了。芸娘,你先生是个厉害的读书人,大家都尊敬他,还得劳烦你,帮个忙,让你家相公有空给我家媳妇讲讲道理,分析分析利弊,别把下半辈子给耽搁了。”
刘月芸依然淡笑着,抬手轻轻抚了抚隆起的小腹,不紧不慢道:“我倒是听李姐说过,她不愿改嫁其实是因为,她不相信自己的丈夫真的离开了人世,既然找不到他的尸首,那便也有可能,他还存活在世上的某个角落。也许是失忆了,也许是受伤了,总之就是暂时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兴许哪天他就回来了。李姐一定很爱她的夫君,她相信他一定回来。”
“六年了!整整六年了!”贺兰秋激动道,“真活着也该回来了,你以为我不希望他活着吗,他毕竟是我的儿子,是我的亲骨肉,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他活着回来。可是六年了,我已经不敢再做幻想,我只希望活着的人过好余生。”
贺兰秋说着说着便抬手抹去眼角的泪水。
见此情形,刘月芸有些慌了,忙道:
“贺大娘,我绝对没有质疑您对孩子的爱,我是个要做母亲的人,我特别理解您的感受。您说的对,活着的人也要过好自己的余生。”
贺兰秋深吸口气,语气平静不少,“我还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女儿都嫁了。儿子至今还是一个人,李姐也是我的女儿,也是一个人,他俩在一块多合适啊。”
缄默片刻,刘月芸开口道:“这样吧,我让我先生帮你去说说。”
贺兰秋双手合十,一副虔诚的模样感激,“芸娘你们一家都是大善人,菩萨转世,我贺某没齿难忘,回去我一定多给你们烧香祈福。”
在贺兰秋看来,只要这对夫妻愿意给李姐好好开导开导,那他们此行要办的事便成功一大半了。
刘月芸笑盈盈道:“应该的应该的,我们也是为李姐和丫丫着想。”
贺兰秋心下更是笃定了,不免得意起来,
“她嫁给我肖家,就是我肖家的人,就得听我们肖家的。她呀,这下半辈子,生是我肖家人,死是我肖家的鬼。李姐还年轻,再给我肖家生个一儿半女的,繁衍子嗣,我相信若有在天之灵,我敬儿定能含笑九泉了。”
刘月芸缄默不语,月光下可以见到她唇角挂着一抹淡淡地意味不明地笑意。
方小艾觉得自己可以进去了,便清了清嗓子,抬步开口道:“月芸姐,我回来了,见过贺大娘。”
刘月芸:“小艾回来了,吃过了吗?”
方小艾:“吃过了。”
“小艾,灶房里有热水,快去洗洗,早些歇息,忙了一天辛苦了。”孙嬷嬷也从屋里走出来,走到刘月芸身旁顿步,扭头道:“芸娘,你也早些歇息吧。”
刘月芸顺势朝孙嬷嬷伸出手,孙嬷嬷立马上前将她扶起身。
刘月芸扶着孕肚对贺兰秋道:“贺大娘,我先歇息了,你也早些歇息吧。”
“好,好,好,你歇息吧。”
心满意足又意犹未尽的贺兰秋不舍地看了她一眼,还有好些心里话没说呢。
她又朝小艾屋里看去,也没掌灯,不晓得在干啥了。
算了算了,她才不会明白我的一番良苦用心,她和李姐一样,鼠目寸光,不知好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