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执午深思许久,默然的从龙母殿内出来。若一切真如幻境所示,夏执午可能真在诸时镜启的时候无意中救过他。唉,虽然他没有名字,夏执午也不可能再喊他“假叶芍扬”,思来想去,还是称呼他为“那孩子”好了。心下唏嘘,夏执午也将这宫殿探索个尽,再次回到那间卧房。既然弄清了那孩子的目的,夏执午也该出去了,她就地打坐,甩了甩左手的银链,口中念咒,解开神力封印……
另一头,临阳昇泡过灵泉,人还有些昏昏沉沉,一连几日在房中醒了又睡,睡了又醒。他仿佛一直都在做梦,都是关于那只垂耳狐狸的事情。
他梦见一只毛色全白的狐狸在家人邻里的殷殷期盼中降生,刚出生的狐狸还浑身污物,眼睛都睁不开,可母亲还是十分怜爱的将其舔舐干净;梦见狐狸在欢声笑语中长大,顽皮扯长者的胡子,打翻铁石,被笑骂的追逐着;梦见狐狸被伙伴嘲笑背上的两角奇特,争着吵着让母亲将其幻化去;梦见它活泼好动,悄悄跑出山脚,好奇的和人交往;梦见如常的夜突遭变故,血光哀嚎漫天,而它却被困住,眼睁睁看着先前交往的所谓友人向亲友挥刀;梦见始终注视自己的母亲咕噜咕噜的滚了过来……
明明屋内只有临阳昇一人,他额间却隐隐约约的闪现一点朱砂,散发着橙红的光芒,若隐若现,十分妖异。梦多乱心,临阳昇不适的皱眉,兀自摇头,似要苏醒,下一瞬又沉入梦乡。
还是梦,还是那只垂耳狐狸,终于逃出往日生机勃勃此刻却死气沉沉,尸山血海的旧居,自责的虐打自己,撞断那遭人觊觎的双角;梦见狐狸被人收养,又因为一意孤行,任性妄为,戴着那人重要的物件赌气跑出;梦见狐狸流落街头,见识险恶,最终归隐山林;梦见狐狸听见母亲一声声亲切的呼唤,违逆天道,硬破封印,惹得天地震荡,妖魔横出,而自己却寻不见家人身影,反害来寻自己的少女重伤。孤独,无力,崩溃,却丝毫没有用处,它就那样看着眼前的少女,以身献祭,杀灭凶兽。不不要!狐狸拼了命往前跑,牺牲肉身,要换回她一丝生机!
“不,不要!”临阳昇终于从梦中惊醒,直起身子,愣愣的望着前方,梦里的一切那样清晰,恍若自身真的经历过一番,刻骨铭心,痛不欲生,直至现在清醒了,他还是犹有余悸,深深切切的痛苦涌上心头。
临阳昇用力摇头,试图掩盖鼻尖酸涩,为什么,为什么他总是以旁观者的身份梦见那只垂耳狐狸,一切都是那样真实,梦境的结尾,他看见朱雀献祭,神魂俱散!
回想那些关于朱雀事迹的记载,对于她最后泯灭并没有过多描述,只道是—诸时镜开,妖魔横出,朱雀以身献祭,灭妖勾魂而去。
他好似梦见了诸时古镜被开启的经过,临阳昇眉头紧锁,思索一二,前去向师父柏扶求证。
师父闻言,带着他进入阙辰室,环顾四周那摆满古籍的书架,最后视线定格在临阳昇的身上。
“你可知诸时镜?”
“朱雀神女的法器?”
“是,”师父点了点头,垂眸陷入沉思。
原来,那只垂耳狐狸不是普通兽类,而是世间最后一只乘黄。乘黄一族灭族之际被朱雀救下,因其魂灵严重受损,故此封入诸时镜作了守护兽。而夏执午在晋升神阶前意外收留了流落街头的最后一只乘黄,并带入修习的祈君殿。
日子一久,夏执午对其松懈,不想那乘黄竟然窃取诸时而去,并用心头血强制开启封印,释放出其中妖兽。夏执午当时神力还未稳固,一番殊死搏斗不敌,只能以身献祭,除灭妖魔。
“她生性宽厚,念其年幼无知,故用心头血将混乱中失去肉身的乘黄封印命魂,还托我送其入轮回。”柏扶看着临阳昇说着,心中不忿,只得握紧拳头,重重的打在墙上。
若不是察觉夏执午有意隐去乘黄记忆,他早就说出口,说这乘黄是灾祸之首,窃镜之贼!若不是自己一时气愤,也不会来不及一同前去诸时幻境,待他来迟一步,眼前就只剩下两道奄奄一息的魂灵;若不是夏执午一心要护,他怎会管什么乘黄异兽,上古神兽,统统击灭便是,可他还是忍着痛,收好乘黄命魂,投入轮回。一点点拾起神魂碎片将其拼凑,私开时空之门,将其送往异世修养。
柏扶看着临阳昇的脸,生性直爽的他向来有话直说,可她不愿,他就不能说,不能说这乘黄本是瑞兽,可通晓兽语,对话草木,寿可万年,一身祥瑞;不能说因为神女封印,他纵可入轮回,也始终是命缺一魂,只有那万分之一的幸运!
有话不能说太过难受,更何况始作俑者就在跟前,可他却还是自己的徒弟,柏扶再次叹了口气,顿时苍老许多,摆了摆手,道:“我所知晓已然言尽,我需闭关一段时间,今后的事,要靠你自己了。”
言毕,柏扶抬步离开。纵使这副半神之身已被数道天罚惩戒的极为虚弱,他还是私自卜算,一窥天机,后面的劫难,因其而起,由其解决,他也帮不上什么。他还需好好修养,以替来日之职。
知晓了那乘黄与神女的故事,临阳昇若有所思,可他又有何会梦见那些呢?眼见师父不再多言,转身就走,他也不便阻拦,自顾自的也走了出去。
走走停停,临阳昇突然想起这事情的另一亲历者,赶忙前去寻找,可整个荀山都无她的身影,一番询问才知,夏执午前几日与叶师兄一同下了山。
叶师兄……孟章神君,临阳昇的心顿时就坠了下去,他怎么忘了,夏执午当日就说过,一旦找回命魂,就要与叶师兄结缘。他们当真亲密,还亲自下山采办置物。
临阳昇身心冰冷,明明感觉四肢都不是自己一般,却还是漫无目的的,强迫自己一直往前走,一直走,仿佛不停下,他的心神就不会乱成那般。
不知不觉走出了荀山结界,一步步走下山去,前风响起细微的变动,临阳昇抬起头,眼神一凛,左手顺势一接。再摊开手掌,却发现手心落了一只精疲力竭的纸鸽。
看这方向,还有纸鸽的奄奄一息,怕是历经磨难飞上荀山的,可这纸鸽是荀山传书所用,荀山弟子近几日都不在外,又怎会再传书上山?念这纸鸽上萦绕的术法十分薄弱,临阳昇心中猛然冒起不好的预感。
展信一看,上头只有字迹匆忙的四个字——“南洲有难”,明明只有这四个字,可临阳昇却好像知晓是谁在传书。顿时心头一震,下一秒不由自主的念着自己从未修习过的咒语,霎时,一片狂风大作,临阳昇头痛欲裂。
可当那风停歇,头痛之感随即消失,而接踵而来的是密密麻麻,声色各异的言语,再睁开眼睛,面前竟站着许许多多山怪异兽,不约而同的望着他,还有胆大者直接上前,在临阳昇的腿脚上蹭来蹭去。耳边是凌乱的言语,眼前也一片混乱,临阳昇实是弄不清情况,可这些异兽又丝毫没有敌意。
手中的纸鸽无火自焚,烫得临阳昇回过神来,这纸鸽恐怕行径多日,南洲一事,刻不容缓。临阳昇来不及再理清这群妖兽的意思,只得匆匆施了一礼,便将青锋掷于半空,御剑而去。
紧赶慢赶,临阳昇终于落脚了东陆城,昔日的王府却荒无人烟,庭落破败,他赶忙询问周边居民,才知道前段时间皇帝病弱,已封柒王爷为摄政王,驻宫执政。再询问有无异样,便不得而知了。
柒王爷季煜熠向来无心朝政,上次遇见他还一副一心求死的模样,可一旦涉及黎民百姓他也是义不容辞的,若此刻他执政朝野,为何会称“南洲有难”呢?
看来,还需想法子进宫一探了。
临阳昇正这么想着,便见到前方百姓跪成一片,敲锣打鼓,欢声阵阵,甚是热闹,他本欲上前一瞧,却被身旁的人一同拉了下去。一队人马游街而行,耀武扬威。临阳昇询问,只听得旁人道是摄政王宅心仁厚,定期举办游行,以便百姓有冤上报。
说着,便有马匹拉着偌大的马车前进,透过那缀满珠宝的车窗一看,里头的季煜熠面无表情,坐得端正,时不时抬起手回应百姓的招呼。
临阳昇皱起眉头,不对劲,很不对劲,虽然季煜熠上荀山修习是幼时的事情,可他并不像是有心朝野,铺张浪费之人,这般引人注目,张扬吵杂,实在不像他的举动。
思索一二,临阳昇隐入人群,跟着马车前去。今日有事请愿的百姓不少,正适合临阳昇隐匿身形,很快,游行结束,他们被带入皇宫的一处宫殿,等待召见。
大家一路走来都有些疲惫,直到殿门被关,一股青烟吹入也并无察觉,纷纷昏倒在地。
没过多久,殿后一段声响,细微的动作,像是在拖行,听这声音,应当只有一人。临阳昇闭紧双眼,待那人靠近之时,猛然起身,执剑相对,却发现眼前人有些熟识。
“你,你是!”来人也愣住,四目相对之际,临阳昇飞快回忆,终于想起了是谁。
“你怎会在此?李太医?”太奇怪了,若是召了他们就诊,也不可能要用迷药迷晕,还将人拖行去。临阳昇眉头微皱,执剑的手往上移了移,青锋冷光照在李越鹿的脸上。
反应过来对方是谁,李越鹿放下心来,不做应答,他看了看殿门,又转了过来,丝毫不怕脖颈上冰凉的青锋:“快,来不及了,再不转移,百姓们将葬身火海!”
见李太医说完自顾自蹲下去,言行举止十分认真,又念其先前对夏至似乎十分上心,应是没有什么恶意,便赶忙收起青锋。李太医继续小心翼翼的把人拖往后门,根本不顾脖颈上一道血痕,临阳昇思索一二,抬手止了血,立即也投入拖人之举。
很快,他们便将所有百姓转移完成,继而李太医轻呼一声,从后门冒出数位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囚犯,不待临阳昇警惕的动作,一个个毫不犹豫的走进宫殿,还关上了后门。
见状,临阳昇连忙去推门,却怎么也推不开,他当即转身,抓起李太医的衣领:“怎么回事?你不是说会放火吗?怎么还派人进去送死?”
李太医也不挣扎,垂眸道:“若是没有尸体,柒王爷又怎会善罢甘休。”
临阳昇眼眸大睁,难以置信,听着李太医的言语,手上再无力气。
“我已安置好这些死囚的家人,他们……是自愿的。”说完,李太医偏过头,他无法面面俱到,为保无辜的百姓,只能这么做。可以命抵命,也不算是什么好方法,可他孤身一人,也没有别的法子了。
“究竟,”好半晌,临阳昇才憋出几个字,深吸一口气,问道:“南洲究竟发生了什么,真的,一切都是柒王爷做的吗?”
李太医正欲回答,却见地上的百姓有转醒之迹,赶忙道:“你且配合我将这些百姓送回去,究竟发生了何事我会一一告知。”
前来的百姓都是有所求的,可李太医不能离开皇宫,只能找了个偏殿,将其所求尽数收集,皆应下来,说是政事繁忙,还需些时日才能一一解决。百姓的声音能被听见已然是天大的喜事,他们磕头谢恩后,被临阳昇送出皇宫。
临阳昇本还担心自己再难入皇宫,却见李太医站在那宫门内翘首以盼,倒是有几分信用,便赶忙走了进去。
两人来到李太医在太医院的住所,开启结界,终于坐了下来。
李太医叹了口气,将近期之事一一道出,前月秋猎归来后,皇帝突然病倒,他被召去医治,却发现皇帝并不是得病,而是中毒,并且不是凡间的毒药。平常的太医是对其束手无策,可他不同。
闻言,临阳昇一脸疑惑,如今世事动荡,李太医知其与夏执午关系匪浅,腕上还系着与其一同的红绳,故此也不隐瞒身份。他认真的开口,像是说一件十分寻常的事情一般:“我乃星宿月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