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宫腊月，梅林之中芳香已馨，似此花不知自身所在是最绝情绝爱之处，一意孤行，目无旁人。

    一身大红凤尾锦缎披风，立在溶溶雪色中，有圣心宫中昏黄色宫灯打在她身上。

    宫道上寂静无人，完颜康避酒出圣心宫，投眼望去，人已惊住，眼中微有犹豫，上前，自殿后雕阑上长身而立，遥遥道：“宁妃娘娘何苦风雪中立于寒庭？”

    宁妃立在寒冷中，已有些眉目受冻，闻唤，竟似有些愣住，喃喃道：“我听她们私下说，圣心宫后的梅花开得好，今儿便来瞧一瞧？”这一刻缓缓回身，见完颜康立在那一片温煦灯光中，明明是眼前一天一地的风雪交加，她竟无端也获得些根本不可能有的暖。

    胧月殿独辟内庭西角，皇帝从来赏赐不算薄弱，只是宫内来往却极稀。

    这其中的原因，便不需人来说清也是各人心知肚明。

    耶律宁这一笑，一笑未曾成形，已死在她自己面颊上。

    那一伤一笑却都落在完颜康眼中，虽是隔着有段距离，也不知为何也能粒粒分明。

    完颜康自圣心宫后廊走下，人已到宁妃面前，宁妃苦涩一笑，仰目望他：“瓜田李下，康王孙不知避嫌？”

    完颜康徐徐一笑：“宁妃于我也算是长辈，长辈若有心事，岂可不开解？”

    宁妃道：“你又能怎般开解？”

    完颜康面向灯色，一场英俊面目化在那片灯色中，“欧阳白不是等闲之人！寻个空隙跟他说了吧，就说我给他三十天，能走多远便走多远！”

    宁妃凄厉一笑：“小王爷也让我哥哥做个贪生怕死之徒？”

    完颜康听她口出讥讽，面色竟是未动：“宁妃是宁肯这个哥哥死在了自己面前，也要他当个英雄？”

    宁妃凄然一笑：“他若不是耶律齐，他纵活着，又同死了有何区别？”

    完颜康道：“但是沈哭却知道，他一日为沈哭，他的妹妹就能再好好活着一日，他若一日成了耶律齐，他的妹妹必同他死在了同一日！”

    宁妃咬牙道：“若我宁死呢？”

    完颜康道：“但沈哭却不愿！他已孑然一人，死生无谓，如今知道这世上还唯独剩下一个亲人，纵然自己再忍辱偷生，也是要换取她的安好！”

    宁妃闻言泪如雨下：“完颜康，你却知道我在这宫中，实一日都待不下去，生不如死！”

    完颜康的目光缓缓掠过她如花面颊，喟叹道：“宁妃娘娘，你我这一类人，若要简单活着或许都是困难的，但若能活着，或许就已是最好的结局！”

    他语声中透出一股看透的无奈之意，便是宁妃也诧异，竟也再没有言语半句，目光随着他缓缓走远，眼见又要重投圣心宫的繁檐下，忽凄声道：“少康，若我将西辽拱手送给你，你可肯……”她忽然说不下去，她又如何能说下去。

    康王孙的背影这时也终于消失在圣心宫的宫檐下。

    胧月殿的光色却依旧那样地寒。

    耶律宁褪下大红披风，人缓缓盘坐在软垫上，眉目竟似已痴了。

    贴身宫人蒙佳将一盅热茶送进她手心：“公主今日……是有些唐突了……”

    耶律宁痴痴一笑：“蒙佳，你不懂，我问他这一句，即便他不肯回答，我这一生都值了，真的，值得了……”

    蒙佳道：“奴婢却替公主不值！公主虽嫁到了金国，却仍是我们西辽最最尊贵的公主！”

    耶律宁猛笑笑：“你真当这世间的情情爱爱是靠了身份来争的，他完颜康既有天下最贵重的身份，便再多少个公主原也要不得他的心意，因为他原要的便不是这个！所以那永嘉县主也不是不好，误了她的恰恰就是她的身份！”

    蒙佳道：“但世人都讲门当户对，蒙佳不懂了，难道是错了？”

    耶律宁道：“事事若都讲个对错，便本来就错了。”她呵手取了桃花笺，蒙佳知道她要写字，忙替她暖了冻墨，只见耶律宁小心写下“天祭路险，恶狼当道，小心提防！”十二个字，微吹干递给蒙佳，“你乘圣心宫酒宴散了，他也好，六王爷也要，只偷偷递过去！”

    蒙佳道：“他既然不领公主的这份情，公主又何必屈尊降贵！”

    耶律宁叹气一笑：“你真个不懂？……且不说要争，即便不争，如他口中所说的简单地活着，我难道不该给自己留点后路，他今日得了我的提点，明日不当也该衔草结环相报，我今日既让他欠下情义，若他是全无心肝也倒罢了，若是还有三两分心肝，哥哥它日的性命他当也不会完全坐视不理！”

    蒙佳喜道：“原来公主打的是这个道理！”

    耶律宁却并不说话，眼见着蒙佳出得宫去，四下无人，清宵一片，她目光瞥过遗下的桃花笺空空白无一字，忽道：“哥哥，但凡人大概都想糊涂一回的，但这到底是对了，又错了？”

    她却知道他的哥哥这时一定还在喝酒，若喝酒醉死是个简单的活法，她倒也情愿醉死了，可这世上清醒的人却又那么多！

    康王孙自那日西间长度一宵后，便又稀薄踏足，六王府中流言三转两转无脚而走，一日换一个说法，谁知这一晚他自宫里回来后，却又破天荒地直门而入，遣去众人，也不多说，自先去了窗边站了。

    许久后，“小梳可是真心爱慕沈哭？”他便忽然开口问道。

    大雪来又停，西窗因留着透气，那边不时有小股冽风从缝里钻进来，完颜康便抬手亲将那小窗关起。

    小梳猛被如此堂皇相问，面色初时见羞，见他神情肃重，便也知他看重，只是自己眼中到底迷茫起来：“离华岛上只沈哭一人，小梳未离岛之前，从未见过世间其它男子！”

    完颜康闻这般答，微微苦笑：“这世上人千人万面，这世上的男子更是一人便有多少副面具，你若没有见过，本也是好的。”

    小梳想了想：“我若和沈哭一世呆在离华岛上，这世上的乱纷纷就同我们没有相关的。”

    完颜康忽笑，笑得颇是奇异：“你说的不错，离世欲远，便能守得那份本真！小梳……”他霍然回首，“完颜康和你相识一场，便只当最后成全了你这份心思！”

    小梳一愣：“你在说什么？”

    完颜康却再未肯答话，小梳纳罕凝视他半晌，以为他这就要走的，谁知完颜康呼唤人去东间将他正看的一本书取来，执书去窗下翻看，窗纸朦朦一层，略挡了烛光，他却也不要再另行掌灯。

    如此过了许久，小梳在床上躺得厌倦了，忽低道：“少康！”

    完颜康正执手翻书，闻听，也只是低低嗯了一声。

    小梳目光穿过他肩头，盯向他身旁那扇窗户页：“窗户外可好看么？”

    完颜康一愣，人徐徐站前，竟又将那窗户启开一条缝，朝窗外瞥了一眼：“倒也有几树梅花，且开得比前夜更盛了！”

    小梳又道：“潭子里的冰雪化了吗？”

    完颜康道：“结得更厚了些。”顿顿，“西墙下忽来了三两只花尾麻雀！”